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Test:英雄无泪,化为碧血。(请勿跟帖,谢谢) -- AleaJactaE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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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西柠:水浒英雄赞 -- 教头舞断风雪路

田汉在写给扮演武松的京剧大师盖叫天的两句诗中曾赞道:“狮子楼前横刀立,不许人间有大虫。” 戏剧与小说,总是寄予英雄太高的期望,这其中, 最重要最不得不让人直面的原因其实就是:真实的世间,那狮子楼前的大虫,总要多过横刀的打虎英雄,世界往往就是那般真实而残酷,残酷得连英雄也往往反被大虫们赶扑,只能立在风雪歧路悲叹。

人们习惯了在属于鲁智深和武松的诗一般的除魔伏虎的浪漫故事中, 血脉张涌,却也未曾忘记在属于林冲的历史一样残酷的现实故事里, 沉吟与感伤。与横刀浴血的武二郎或担禅杖踏破生死路的花和尚不同,林教头,不曾凛然站在过云端,他,只是一个属於现实的角色。

凡石砺青萍

是的,林教头太现实,太平凡了。初时的他, 有着一份如平凡人的生活, 有着一份去殿帅府点卯的稳定得如现代普通上班族一样的枪棒教头的工作,有着一个如花似玉的温柔忠贞的妻子张氏,有着一个伶俐的使女丫环锦儿, 有着一个仁厚的老丈人张教头,有过一个作中级军官的父亲林提辖,不特别令人意外地有着一个从小交往却知面不知心的朋友兼同事陆虞候,绝对不令人意外地有着一个的奸佞腐败的上司高俅, 甚至还有着一个去庙中陪妻子烧香还愿时独自闲逛--如同现代在商场提袋拎包的模范丈夫无聊地东张西望的情形--而碰到鲁智深的开场。

林教头还是善良的,谦虚的, 宽厚的。他不会因为在菜园见到花和尚与众泼皮的奇怪而低微的地位而拒之千里,他会与他们称兄道弟;那个后来与鲁智深杨志一起智取宝珠寺的操刀鬼曹正,不像宋江的徒弟孔明孔亮或是王进的徒弟史进般为村间富户,不过一个世代“屠户出身” 的小民而已,林冲也会收作徒弟传授武艺;柴进庄上的江湖教头洪某, 对他一昧轻慢逼迫,“配军” 长、“配军”短, 他也只是先“急急躬身唱诺” ,再“拜了两拜” ,“并不做声” ,一再礼让,何等谦恭,倘是换了阳谷县的武二郎,怕不早“一拳打得那厮昏沉” ;到得沧州牢城,差拨为诈他人情钱, 把来骂个不停,林冲却“等他发作过了,去取五两银子,陪着笑脸” 送上,若是换了孟州发配时的武松,恐当吼声“指望老爷送人情与你。半文也没!我精拳头有一双相送!”东京的那个李小二,不过是个不成器的酒店夥计,一无武艺在身,二无江湖名声,却亦“得林冲看顾”,偷了店主钱财时,林冲又“主张陪话”,救了“免送官司” ,又与他“陪了些钱财”,“齑发他些盘缠,于路投奔人” ,这样朴实的救助,却又比柴进般收做下“十大罪恶” 之人那般的张扬, 或者雷横般为人情图回报那般的功利,来得真实与感人得多;

这样的他,实在是太平凡了,不出意外的话,终其一生,不过是一个平凡世界里的好丈夫,好教师, 乐善好施的好人, 然而。。。

然而,。。。

??玉埋英气

平凡、 现实毕竟不等於平庸。林冲还有一身好生了得的武功。记得儿时拿着水浒人物洋画跟伙伴比拼,总不忘在甩出豹子头林冲的那张时,叫嚷一句“八~~~十万禁~~~军教头 --林冲!”

是啊, 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 的名号,虽则只是个中低层专业技术人员,却能使林冲的武艺给书中江湖上的好汉们多少景仰与信心,又能留给读者多少期待啊。林教头爱武 -- 陪夫人烧香还愿时,无意见到鲁智深舞禅杖,便要叫声好,英雄相惜,结为弟兄;知武 -- 大破连环马前, 汤隆提及徐宁,教头便晓得他“钩镰枪法” ,“天下独步” ;善武 --初读水浒,因见教头上山前命途多蹇, 颇费周折,日后书中战阵上提到他遇上强敌,有时会替他捏把冷汗,生怕作者对他太残酷,要把他写得有一二个闪失,像晁天王一样被风“吹折认旗”。 谁料他身经百战,虽偶有箭石之伤,却也都有惊无险。 单田芳的评书里,常有这么句话:“僧道妇女,不可临敌,既临敌必有超常的本事。” -- 林教头出马,碰到僧道妇女或异样兵器时,倒也多无伤大碍,对扈三娘龚旺等自是手到擒来,更兼常有类似“斗到间深里,暴雷也似大叫一声” ,将敌将“一矛搠下马去” 的描写,想象中那个在水泊梁山全盛时期“丈八蛇矛紧挺,霜花骏马频嘶” , “一簇旗幡飘雪练” 下的“天雄星”、 “满寨称为翼德” 的“豹子头”的英武之姿,当真令人神往无限。

林教头,更是一个懂得战斗策略的人。看山神庙前,面对仇人,以一对三,连搠带砍,快如霹雳, 不让武二郎专美。 再看那棒打洪教头一节,那一场主与客,进与退之间的较量, 当真利落:“洪教头喝一声:‘来,来,来!’便使棒盖将入来。林冲望后一退,洪教头赶入一步,提起棒,又复一棒下来。林冲看他步已乱了,被林冲把棒从地下一跳,洪教头措手不及,就那一跳里,和身一转,那棒直扫着洪教头朦儿骨上,撇了棒,扑地倒了。” 所谓“善为士者不武,善战者不怒,善胜敌者不与” ,“不敢为主而为客,不敢进寸而退尺” ,林教头的这几下,是深得兵家之妙的。 自马上得天下的毛泽东,在他总结二次国内革命的文章<<中国革命战争的战略问题>>里也深赞此段林冲的“以退为进” 之法,当然有其道理。

为大清保住江山的曾国藩说:“?П?之人:第一要才堪治民,第二要不怕死,第三要不急急名利,第四要耐受辛苦。” 仁厚、 沉勇、 谦让、 忍耐的林冲,却不也恰合着这几点么?

这样的他,不出意外的话,会成为一个大宋朝的好将军,或者混得不好,依旧不失于一个好的武人,而终场,然而,。。。

然而,。。。

木秀当忧悴

然而, 林教头,这样一个善於战斗的武人,他的“战斗”,他的“武” , 却不具备社会学上的意义。更多时候的他,其实只是一个怯懦的文人。

什么?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怎会是个文人呢?嗯, 早于<<水浒传>>的作品里,林冲的形像是很少出现的, <<三十六人赞>>根本找不到他的名字, <<大宋宣和遗事>>有其名而其事却与现在所能看到林冲故事大相径庭, 元杂剧里也几乎没有他的身影。而<<水浒>>以后的戏剧作品中,林冲上山则成了上演最多的情节之一。 <<宝剑记>>、 <<灵宝刀>>而至<<野猪林>>、 <<林冲夜奔>>等等。 有理由相信,与其他有更多民间传说作为本源的好汉故事相比, 林冲故事的演化中,文人的影响因素要大得多。林教头为奸佞所害走投无路的故事也极易引发文人共鸣。<<宝剑记>>中的林冲,甚至是因为上书先弹劾童贯后参高俅而得罪恶势力的。求证于<<水浒>>,则细微处仍可窥其一二: 林冲对陆谦的慨叹“男子汉空有一身本事,不遇明主,屈沉在小人之下” ,却不是许许多多文人共有的牢骚吗? 柴进庄上,林冲带枷打得四五合便跳出圈外道:“小人只多这具枷,因此权当输了。” 明是谦逊,实是对自己本事的高期许与对外界束缚的不满,这也是典型的文人气质体现啊。

可是,林冲又怎会是“怯懦”的文人呢?你看书中沧州营前酒家李小二不是对他老婆说:“林教头是个性急的人, 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 吗?那点评水浒的金圣叹不是说:“林冲自然是上上人物”,“看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这般人在世上,定做得事业来” 吗?

慢来慢来,林冲“性急”吗?在菜园听得锦儿报告有人在调戏妻子,林教头立刻冲到五岳庙,“赶到跟前,把那后生肩胛只一扳过来,喝道:‘调戏良人妻子,当得何罪!’恰待下拳打” , 急啊! 然后呢?“认的是本管高太尉螟蛉之子高衙内” ,“先自手软了” ,众多闲汉一劝,即便“怒气未消”,也只是“一双眼睁着瞅那高衙内” ,目送衙内上马而去了。赶来的智深道:“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 这里另有句话值得玩味:“林冲见智深醉了,便道:‘师兄说得是。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 ” 智深前面虽吃了些酒,以他的海量,还不见得就醉,接着又舞得禅杖呼呼生风,“浑身上下,没半点儿参差” ,后面跟林冲和张氏说话,也都句句有礼,如何便是“醉了” ?显然,这是在林冲看来,智深这样的莽撞行为,只是在酒后的醉言大话,当不得真,更不会是林冲本人的行事风格。而那个“林冲一时被众人劝了。权且饶他。” ,倒是他在为自己的行为开脱了。可见,这个“性急” ,算不得数。

林冲“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 吗?林冲被陆虞候骗到酒楼,得到锦儿报信,高衙内又将娘子骗至陆虞候家中调戏,林冲赶去,“抢到胡梯上,却关着楼门” ,听到里面高衙内正在求欢,此时便换作武大郎,恐怕也要冲进去与那房中人以命相搏了吧?教头是如何呢?“林冲立在胡梯上,叫道:‘大嫂开门!’那妇人听的是丈夫声音,只顾来开门。高衙内吃了一惊,斡开了楼窗,跳墙走了。林冲上的楼上,寻不见高衙内” ,堂堂八十万禁军教头,七尺男儿, 连个楼门都踹不开吗? 大叫开门是为的什么呢?莫不是给高衙内逃跑的时间么?寻不见高衙内还不是意料中事嘛, 此时,就能寻到高衙内又如何呢?后来林冲又带把解腕尖刀四处寻陆虞候报仇,“只怕不撞见高衙内,也照管着他头面” ,其实,高俅、 高衙内、陆虞候上下俱是一系, 只杀一个陆虞候亦要抵命,娘子亦要被欺。 东京城内, 林冲的拳,既打不得高衙内,林冲的刀,自然也杀不得陆虞候啊。这个“摸不着便要杀人放火” ,还是归给花和尚吧。

林冲“算得到”吗?几日寻仇不见陆虞候,便“把这件事不记心了” ,遇到卖宝刀的人,便立刻买来,当然,还不忘讲价压价,到得家中,“翻来复去,看了一回,喝采道:‘端的好把刀!高太尉府中有一口宝刀,胡乱不肯教人看。我几番借看,也不肯将出来。今日我也买了这口好刀,慢慢和他比试。’林冲当晚不落手看了一晚。夜间挂在壁上,未等天明,又去看那刀” ,-- 那刀已架在颈项,浑然不觉, 还在想着与太尉比试。林教头,你可“算得到” 陆虞候给高太尉献的如此妙计吗? 白虎节堂,已入圈套,才猛然醒悟,“急待回身”,“一个人从外面入来。林冲看时,不是别人,却是本管高太尉。林冲见了”,却还要“执刀向前声喏” 。“太尉喝道:‘林冲,你又无呼唤,安敢辄入白虎节堂! 你知法度否?你手里拿着刀,莫非来刺杀下官?’ ”林教头,你可“算得到” 高太尉如此阴毒吗?发配沧州前,林冲不顾妻子痛哭晕厥,硬要写下休书,为的什么呢?此时的林冲还没有造反的念头,当然谈不上不要因为自己拖累妻子的缘故, 封建时代,女子在家从父,出嫁从夫,-- 写下休书,口口声声说是“诚恐误了娘子青春” , 实是与娘子划清界线,让她恢复到“在家从父” 的状态,期待日后高衙内相逼,只会去找张教头, 以求保全林冲自己的性命。然而这小小计术便可使林冲超然事外吗?答案只写在野猪林、草料场。-- 山中的大虫,捉人的本事“只是一扑,一掀,一剪。三般提不着时,气性先自没了一半” ;世间的大虫,却要对不肯就范的人赶尽诛绝! 林教头,你可“算得到” 上下一心的恶势力会对你穷追不舍,定要追魂夺命而后快吗?这个“算得到” ,恐怕也还不是可以拿来恭维教头的词。

林冲“熬得住” 吗?是的,这点倒是实在的, 他确实“熬得住” 。王进只挨了高俅一顿棒打,便带着老母逃亡,从此不见踪影, 林冲遭到高俅上下的三番五次陷害,却还想着“挣扎得回来” ; 董超薛霸两个贼公人沧州路上先是一路虐待,再险些在野猪林结果林冲性命,看得读者都咬牙切齿愤恨,好容易盼得花和尚出场,“提起禅杖,轮起来打两个公人” ,林冲却又拦住“你若打杀他两个,也是冤屈” ,“既然师兄救了我,你休害他两个性命” ;沧州城得李小二报信,已知陆谦富安前来找管营差拨欲行不轨,林冲被调去草料场,却还想着修房“过得一冬” 。看得读者都要替他着急: 林教头,真真是个“熬得住” 的!

再下面两条,却又不切了。 林冲“把得牢” 吗?雪夜上梁山后,王伦不容,硬要他杀人交份“投名状” 来。已无路可走的林冲虽是“心内好闷” ,“仰天长叹” ,却还是不得不应承了这样的任务。好容易三天等得一个人来,夺了担子却又“吃他走了”,“小喽罗道:‘虽然不杀得人,这一担财帛,可以抵当。’林冲道:‘你先挑了上山去,我再等一等。’ ” ,--教头必是想还是要杀得此人方才稳妥。为何一定要稳妥? 倘若水泊梁山不收容林冲,这样一个不曾在江湖上行走,连黑话里的“投名状” 是什么意思都不晓得的杀人逃亡的禁军教头怕是只有死路一条。而为了自己求生,一个“仗义” 、“朴忠” 的林冲被逼到不得不杀无辜之人的地步,虽然势不得已,却未必还能说得上对自己的作人原则“把得牢” 吧?

林冲“做得彻” 吗?风雪山神庙后的林冲,以前口口声声的“太尉” 称呼 ,在朱贵店中换作了“高俅这贼” ,与吴用述身世时也道“若说高俅这贼陷害一节,但提起,毛发植立。又不能报得此仇” ,似不再会与朝廷妥协,似乎会“做得彻”。山上的王伦不能容林冲、 不能容晁盖,林冲便把他杀了,立晁盖为主。看来是“做得彻” 了吧? 日后晁盖死,推立宋江,作为山寨元老的林冲,又起到不可忽视的作用,然而,捉得那个仇人高俅后,宋江“口称死罪” 、“万望太尉慈悯,救拔深陷之人,得瞻天日。刻骨铭心。誓图死报。” 高俅道:“宋公明,你等放心!高某回朝,必当重奏,请降宽恩大赦,前来招安,重赏加官,大小义士,尽食天禄,以为良臣。” 此时的林冲,面对宋江与如此仇人的拙劣表演, 可有发一言吗?可有一二至少如三国演义中凌统般拔剑相向的举动吗?没有,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后来随众兄弟全伙受招安,“与关胜连鞍” “入城朝觐” ,有的只是随兄弟们一起为朝廷卖命,最终,因风瘫而留在六和寺。武松的仇,一一报尽,甚至伤及无辜,而林冲的大仇,则终其水浒一书而未得报,如何算“做得彻” 呢?

如此看来,林教头其人,只一个“熬得住” 是确实的,“这般人在世上” , 其实只会令人怜、令人急、 令人恨、 令人叹息感伤, 怎会“令人怕”呢?

弦伤不底宁

教头能“熬得住” , 不会“性急” ,不会随便“杀人放火” ,不过是<<中庸>>里的所谓君子之道罢了: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素富贵,行乎富贵;素贫贱,行乎贫贱;素 夷狄,行乎夷狄;素患难行乎患难,君子无入而不自得焉。在上位不陵下,在下 位不援上,正己而不求于人,则无怨。” 林教头自东京到草料场依然痴心不改的经历,也像极了<<论语>>中的“居处恭,执事敬,与人忠。虽之夷狄,不可弃也” 的“仁” 的定义。然而这样的儒者的忍耐,这样的“熬” ,是为了什么呢?是为了开头提到的那些最现实、最平凡的常人的幸福,是为了能让自己保留在大宋的公开体制内的努力。这样的忍耐, 绝不是什么“以天下为量者,不计细耻;以四海为任者,不顾小节” 的宏图远略,这样的忍耐,也换不来世间大虫们--高俅高衙内陆谦富安等的半点同情与礼让,这也就是林教头不能“算得到” 的原因。<<围炉夜话>>中有两句:“肯救人坑坎中,便是活菩萨;能脱身牢笼外,便是大英雄” ,野猪林里的林冲,若没有那个“肯救人坑坎” 的“活菩萨”鲁智深,恐再难“能脱身牢笼外” 作个“大英雄” 了,如何还能如金老爷子所说“定作得事业” ?董超薛霸举起水火大棒时叫嚷:“明年今日,是你周年!” 如果林冲就此归天,那近于迂腐近于怯懦的忍耐,会是比大棒更强的凶器吧。 世间大虫的凶威,在飞云浦就可激起为“士” 者的武松的杀心,而却要到草料场,才能让为“儒” 者的林冲,拔刀而起。如果有什么“令人怕” ,令人不寒而栗 的,绝不是什么林教头的“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而只是他曾在凶险浊世里秉持的那份天真的, 退让中的“无怨”。

然而,。。。。

然而,。。。。

然而当林冲上得梁山,那份常人所有的现实与平凡的幸福,都已成了泡影,那条写着“忍辱求生” 、 曾绑他在野猪林树上的绳索也早已被割断。 他为何还是不能“把得牢” 、不能“做得彻” 呢?

玉龙撄雪刃

林冲,毕竟既不是一个简单的武人,又不只是个怯懦的文人。某些方面,他又像是一个戏剧演员,一个舞者,他不能脱离自己的舞台。

山神庙前,在“三千世界玉相连”的戏台上,在草料场“烹铁鼎能成万物” 的大火的布景前,林冲,拿着他的道具 -- 花枪与尖刀,真真正正尽情地舞了一回。林教头, 把那满腔仇恨舞作长空飞絮,舞作“玉龙鳞甲” ,在“且吃我一刀” 的呐喊中,将仇人的血,祭洒在塑有金甲山神的庙前的皑皑雪地上。初次读罢水浒,也许你会忘却花和尚在赤松林的恶战、 忘却武行者在蜈蚣岭的厮杀,但你很难把这一幕“风雪山神庙”从记忆中抹煞。这一场景,以血与雪图来,当是末路英雄画卷中的悲美之最!

一幕哀兵之战结束的时候, 林教头扛着花枪,戴着毡笠,在“杀气侵人冷,悲风透骨寒” 中走了,离开了曾经恋恋不舍的平凡人的舞台, 他要去往的路途中, 没有胜利 -- 属于林教头的“雨雪霏霏” 有了, 却永远不会有属于他的“杨柳依依” 了。

在柴进家的米仓,悲中的林冲再三向庄家央求:“小人身边有些碎银子,望烦回些酒吃” 、“胡乱只回三五碗与小人” 、“没奈何回些罢” ,是为什么呢?莫不过是 “往事萦怀难排遣”,希望可以“荒村沽酒慰愁烦” 吧? 莫不过是希望在悲念中, 可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 抒解那愤懑之万一吧?看到一个刚刚报血仇怒杀三人有家难回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竟要如此委屈相求庄客而不得,哪个不觉心酸。而醉倒后被捉,竟又被庄客们诬为“偷米贼人” ,-- 舞者林冲,在找不到自己舞台的时候,竟还要被强加以别人的恶角。

“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 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 倘你听过这个戏剧唱段,便很难不为林教头的身世感怀落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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