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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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生活在1968年的1998年(9)

1998年,整整一年,我都经常性的头疼。那时候我经常性的吃药喝水,那时候我第一次憧憬飞出那研究生楼的窗口就会永远飞翔。

那时候我漂亮的师姐趴在女研究生楼的窗台上充着我喊“不许踩我的雪地”,声音清脆的穿透零下二十度的空气。一整个冬天,她就那么远远的守望着两栋研究生楼之间的那个小花园里的雪地,周而复始的击退试图践踏它的足迹。

也许,我的过去已经被一些人领走了,无论我怎么回忆,那些年的人大生活总是出现一些巨大的空白,象那已经被读破的碟片一样,无论怎样努力,就是无法显示出来。后来的每个冬季,我又是这样地站在研究生楼的阳台上,看着外面的地上有未干的雪花,看那些过路人的伞上还滴着刚刚融化的雪水。

他是一个白痴,经常在人大大院里闲逛。很多人都这么认为,甚至连他的父母也这么认为。说的人多了,时间久了,于是连他自己也开始认为自己是白痴。

我和他是朋友。认识他的时候,我在人大旧图书馆复印一些旧报刊资料。他站在我后面等候,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复印机好象老有问题,一直卡纸,死机。其实记忆也是一张A4的复印纸,打开了放在复印机上,按下开始键,就会有一些东西出现在上面。正常的时候,A4的复印纸上的文字是排列有序的;不正常的时候,则是乱码,还有很多莫名其妙的污点。 我们能够提取过去吗?又或者我们能够提取我们想要的过去吗?

白痴站在旁边偷偷的窃笑,那笑声很大很响。我问白痴为什么笑。白痴开始唱歌,“她会带你去 Ithaca那个城市。没有她,你永远也到不了那个城市。可她能够给你的就只有这些。你会发现Ithaca并不是你想要的城市,可她不会嘲笑你,因为你终将明白Ithaca的含义是什么。”

后来我们成了朋友。我也开始了解他的故事。他小时候特别爱哭。还有一个爱好就是好吃。因为这两点,他在很多时候不说话把自己当成哑吧,只管吃和哭,就这样十年过去了。他也上过几天的学,不过总是被老师嘲笑和受别的小孩欺负。他的父母很是担心,就把他送进了培智学校。白痴在培智学校过的很快乐,在那里他喜欢读书,喜欢摄影。白痴的父母不能理解白痴读的书,因为那些书也许只有白痴才能看得懂。

白痴经常和我谈起聊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白痴”,那些个下午的时间悠远而漫长。天边的火烧云把世界抹成红红的一片,“那个城市永远陪伴着你,在那些街道上你应该游荡,在同一房子里面你应该变得灰暗,”白痴大声地朗诵着诗歌。 白痴是很聪明的,他一直呆在培智学校。在那里,他可以无所事事,可以不劳而获,可以白吃。于是白痴在二十多岁以后又有了一个称号是“白吃。”

白痴的东西写得很好,有着一种病态的残忍。在我们刚刚开始认识的时候,白痴就告诉我在写一篇小说,到了他离开的时候,他依然这么说。我一直不能理解是一本什么样的小说需要写这么久。也许,我只能这么猜测,白痴在晚上写作,然后又在早上起来的时候,把那些没有生命的文字完全删除掉了。我问过白痴他这样写作到底是为了什么。白痴的回答很绝,他说,写作仅仅是一种姿态,一种可以标榜为快乐的姿态,这与结果没有关系,也与重要与否无关。

后来白痴决定离家出走。这样的决定让很多人费解。因为在他们眼里,白痴的生活是快乐和知足的,享受着不劳而获。我知道,白痴一直讨厌这种生活,但他又不得不向生活妥协。

白痴出走以前,经常和我聊前苏联电影大师塔克夫斯基的电影理论“雕刻时光”,他说,“我要把时光记录在胶片里面,胶片是最好的岁月留声机。”那些个时刻,白痴是激昂的。“林,我能拍出最好的作品,到时候你给我配文字。”我是一个庸庸碌碌的人,我没有白痴的远大志向,但我不敢打击白痴的热情,“好的,我会给你的胶片配字,可我就怕我的文字不够好。”“林,我相信你。”白痴爽朗的笑着。

我们于是彼此约定。

白痴终于走了。他走的那天,他的父母哭得惊天动地,他们以为他们的孩子终于病得不可救药。听着那些哭声的时候,我相信白痴也和我一样感动,因为那哭声中饱含着那对老人对白痴如此深厚的爱。父母的爱是这个世界上最宽厚,最无私的爱,这句话永远没有错。

白痴放弃了自己的物质享受,开始承担起和正常人一样的痛苦,工作,无聊,甚至死亡的恐惧。白痴开始还给我写一些信,后来就不写了,电话也变得越来越短。生活很不容易变成了白痴的口头语。

2000年我决定离开北京前往美国留学。白痴没有实现他对我的承诺,那些记录岁月的胶片也许已经被遗忘了,又或者放在某个角落里落满灰尘。去年回国的时候,遇到白痴的父母,老人家显得很高兴,告诉我白痴结婚了,女孩特别文静漂亮。白痴竟然没有告诉我这件事,不过我能够理解白痴为什么这样做。

无聊的夜晚,翻起福斯特的诗歌,“没有船可以带你去那土地,也没有路。你在此岸的生活是如此破碎,在每个角落里,你已经千疮百孔。”我突然明白,白痴也许一直在精神世界的某个角落寻找一个合理的支点,可是他一直没有找到,于是他开始了普通人的生活,工作,结婚。

也许白痴不好意思再和我联络了。可这就是生活。

而白痴那个离家出走的镜头却成为一种陌生的熟悉。我总是在梦中见到它在某个角落犹如石头般一样沉默着。多年之后,我在美国的很多个阳光很好的下午,居然与它一再重逢一再相遇。又或者,它是一个混沌时代的精灵,随着记忆的流逝变得神秘并且完美起来。 那时候,有一些光线会或长或短地穿透百叶窗爬在我办公桌上。我习惯在这时候,站起来舒展那已经麻木的身体,有过那么一瞬间,脑海会一片空白,眼睛在阳光中会慢慢的闭上又缓缓睁开,有一些液体在眼角里短暂地停留一下。然后我会泡上一杯咖啡,惬意的靠在椅子上,感受着ENIGMA的音乐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在这样一个自我麻醉的时刻,一些刹那间不曾熟悉而又会在消失之后细细回味的镜头开始在我的脑海中出现,也许它们真的在过去的某个时间存在过,也许它们一直没有发生过,也许它们一直潜伏在空间的一些角落,等待一个合适的时刻,从ENIGMA的电子节拍中跳了出来,然后漫不经心地掠过,留给我经久的怅然若失。在那些个时刻,我的舌尖总有一些苦涩的甜味。也许,正如荣格说的,心理的刺激和暗示会导致某种强烈的生理反应。又或者,我应该相信生物学家说的,后悔,记忆,高兴等等复杂的心理感受不过是正常生理新陈代谢过程中的分泌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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