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校园记录】之 野花与少年 -- 煦鲤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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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校园记录】之 野花与少年

1.开满野花的自行车

十七岁那年夏天。我的大学生活即将开始的前一天。

一大早,妈妈在厨房里做饭,我站在院子里的水池前洗脸。这时旁边传来很轻的敲门声。

一转头就看见那个憨厚的少年,背着手,站在半开的铁门前冲我微笑。我有些惊讶,走出门去,推他到一边,免得让我父母看到。

“你怎么来了,有事?”

“我来送送你,明天你不是要去学校了吗?”

我松了口气,有点感动。他家住在20里开外的山村,骑自行车得一个小时吧?

我冲他灿烂的笑笑,“啊——,谢谢。你呢,你什么时候走?”

“我要过了15号。”

这时我才来得及看了看他,他满头的汗,脸膛红黑,已经是个壮实的北方小伙儿啦。他眼睛没看我,看着面前的红砖地面。我正想让他进门歇歇的时候,他把手从背后伸出来,将一捧野花递到我手心里。

花儿非常新鲜,星星一样碎碎的小蓝花小黄花,大朵的鲜艳的红花,素淡秀气的白花拢在一起,放在我的手里。青青的叶面清楚留着露珠的痕迹,隐约闻得见乡间泥土的气息。

“我今天早上刚给你采的花,”他愉快的说,“我爹和我一起去的。你看——”他手指向窄窄的小巷尽头,自行车停靠在入口的墙边。自行车上到处都是野花。很多很多的野花,各色的招摇的野花,灿烂的开满了自行车,包围了自行车。我手里握着花,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一时没有明白过来。

妈妈在屋里叫我,问我在门口干什么?我慌乱的回头答应了几声。转过头来盯着他,把手里的花用力塞到他手里,皱紧眉头,压低声音,“你什么意思?拿回去!”

少年没回答,把花又递过来。接着走到自行车旁边解绳子,想取下更多的花儿。

我紧跟在他身后,拽着他的胳膊说,“不,不,你这是要干吗?”。

他看看我有点恼怒的脸,不知所措的说,“这是给你的啊。”

“天哪,”我这时在心里惊慌的想,“爸爸不会突然出来吧?邻居不会突然出来吧?”。

“我什么时候让你给我摘花了?”,我有点愠怒。把花塞回他手中,简单的说,“拿回去。”

他执拗的不肯接。僵持中,小巷尽头有人影一闪而过。我心跳加速,立刻下定决心,“好。我收下这个,那些你快带走。让我爸妈看见就不好了。这算怎么回事啊~”

他是个非常强壮的少年,但是我一用力就把他轻易推走了。他在我的催促声中骑上自行车,向前走没有回头。我倒拎着那把野花,站在巷子外面的大路上看他走掉。他身子几乎都没在花丛中,只能看到他黑色上翘的头发,和若隐若现的坚实脊背。他很快消失在我的视野里,我放下心来,仔细的把那束花藏在我家的院墙外侧,一个从来没有人去的地方。

那个在野花丛中欢喜又忧愁的少年,就这样静静的离开了我不懂事不体谅人的年代。

现在想起那天的情景,就忍不住要责备自己的自私:至少应该让他歇一下脚喝一杯茶,被父母看见了没有什么大不了。可那时就是发晕,血往上冲,觉得这象是在父母眼皮底下犯天大的错误。

我想象不出来,那个少年,骑着满是鲜花的自行车在人群中穿行是什么感觉?他想必是兴冲冲的来,那他是如何回的家?他的父亲,那么爱惜儿子,会安慰他吗?那些花儿后来怎么样了?

我没有收下那天早晨的花儿,没有给他一句温暖的话,甚至没有容他好好讲话,是我一辈子都后悔的事。我后来一直没有问那个少年,那天早上,他有没有伤心,有没有哭?这句话,藏在我心里很多年,可是见面的时候我没想起来,想起来的时候我们又没有见面。

2. 单相思的少年

我所在的学校,高中部面向全市招生,所以农村来的学生很多。这个勇敢莽撞的农村少年,是我高二.三同学。他原也称得上是个聪明人,曾经和我一起入选过全校前十二把交椅(当然我们都是末梢)。但我却只承认他顶多和我一样聪明,有时还常常点着他鼻子说他笨,信口开河的胡乱批评。

那是因为,他偷偷喜欢上八班的文娱委员林丽。他把林视为仙女,虽然仙女林压根瞧不上他的土气和他的背景。据说他会这月偷偷送只钢笔,下月偷偷送双手套之类的礼物。林很有意思,来者不拒,就是没后续发展。最后八班人人知道这事,知道有个痴情种子,傻乎乎上贡的故事。然后这个被当作笑话从八班流传回我们三班。他或许从来不知道仙女还有大众传播的本事。仙女在我眼里只是个普通人,为了与他相区分,我只好提升自己的聪明度。

林是个很洋气的女孩,天天穿着漂亮合体的衣服。她爸爸是下面某个镇的官儿。林喜欢的是更洋气的男生,比如六班那位市长的公子,对于这个少年,她是不屑多看一眼的。我来自农村,出身小职员,对下层人民有天然的阶级感情。冷眼旁观,看得很清楚。但是身在迷局中的少年,还在做他的黄粱美梦,听不进去任何反对意见。

到了高三,重新调整班级,他去了一班,我去了二班。巧不巧的,林也分到了二班。我看着他那期盼的眼神,只好捏着鼻子主动做起穿针引线的媒婆工作。他托我给仙女送去厚厚一叠信。都开着口,写完却没寄过。我皮笑肉不笑地问,“信得过我不会偷看?”他说,“随便看。”呵呵,真是好兄弟。

我把信找个空儿偷偷交给了林。几天后没动静我就去探她口风。林编了个老套的理由让我带给他,既不明确拒绝,又不能马上接受的那种。也许她是好心,觉得这种还给人希望的拒绝是最好的方法。我却觉得她过分,既然不喜欢为什么不明言?为什么喜欢拖着让他产生错觉?拖了那么长时间有什么好处不成?林变色。第二天,当着很多人的面把那摞信还给我,附带以前他送的几件礼物(还有一些说在家里以后还),要我一并交还。

也许是我不好,也许林只是想留着做个纪念。不象我想象的那么低俗。总之我把这事办砸了。当天晚上没有找到他,只好带着那叠信回了家。忍不住好奇心的打扰索性挑灯夜读——反正他也说过没关系。读到他对林的深情赞美,宁愿成为她脚下一粒尘土时,差点把牙酸倒,又笑得眼泪直流。真是无比钦佩,原来世界上还真有这样‘痴’情的人,不是琼瑶的小说胡说。

后来他对我有些生气,认为我冒犯了他的仙女。我索性不理他也不帮他,任他胡来。觉得没法劝了,这样自私的女生,有什么值得爱?他听不进去继续受罪好了,自己愿意活该。

3. 60里路的长征

高考结束后没几天,他突然跑到我家来找我出来。我们骑着自行车在树荫下溜达一会儿,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决定去燕子家玩。燕子是我同桌,她家在这个城市最南边的一个镇上,很远,据说有70多里地。

他兜里有点零钱,我们就直奔长途站坐车。燕子告诉过我她家开饭馆很容易找。

在下车路口正对着的简易平房饭店,燕子妈妈很和气地接待了我们。燕子去姥姥家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我们有些失望,燕子妈妈于是请我们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饭。

拍拍肚子出了门。却发现兜里没有足够的路费坐车回去。我从小兜里都没闲钱,偶尔从妈妈口袋里偷几毛钱也马上买了瓜子。他是住校生,手头比我宽裕点,但有限。

站在太阳高悬明晃晃的大街上两人大眼瞪小眼。他就说我们去找林丽借钱吧。想想已经绕了一顿白饭吃了,实在不好意思再回去跟燕子妈妈要钱,只好接受他的建议。现在想这大概才是他的真实目的吧。

他转来转去的领我去了一个独门小院。中间穿过一大片绿油油的菜地,经过几个夏蝉欢唱的寂静小树林。我给基本拐晕了索性一点也没记住路。一路跟着很是佩服他功课做的好,居然连林的家在哪儿都知道。

不巧的是,那天敲了半天门,林家居然没人在家。最后的幻想于是也破灭了。

我们于是决定走回去。

一开始有说有笑,走得虎虎生风。公路边有大树,走在树荫下觉得很不错。走啊走啊,走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经过一个又一个路口。可前面的路什么时候看都还是漫长无边的样儿。他一路给我介绍村庄的名字,如果这村庄和某个同学有关,他还会着重强调一下。我因此知道了巨峰葡萄在哪儿,还知道了初中一个好朋友的老家。他尽力让这旅途变得不那么冗长乏味,我也很领情很配合的唧唧呱呱乐。中间经过了他的家,我们就在路口歇歇脚,一起向那个方向张望了几下。看到远处是黛色的山影,一条大河平静的向我们流过来,河堤上是很直的白杨,十几米一棵,稀稀落落,在午后的阳光下,有点无精打采。

又走了很久,依然看不到路的尽头,看不到稍微有点熟悉的风景。我终于累了,走路都有点晃悠。天近傍晚,我们都一声不吭,节省体力,努力向前走。在红彤彤的太阳半落下西面山头的时候,他数了数兜里的钱,说可以够我坐车回家。我摇摇头笑笑,我是有赃分赃有难同当的脾气。

继续向前,走到离城还差个十几里,终于两人一起买票上车。到了车站天完全黑透了。我们赶紧分别。他向我道歉要送我回家,我摆摆手拒绝。他一路照顾的我很好。我很感激,也长了见识。再说他更辛苦,还要自己一个人摸黑赶回家去。如果不是送我,他不用过来,尽可以明天再来取他的自行车。

4. 误会

这个夏天之后我们去了各自的大学。我去了一个离家不远的海滨城市,他去了首都。

刚进大学,对周围的环境充满了好奇,但还不太适应。看见花枝招展的师姐们,总要耸耸肩想我肯定不会如此。空闲时间很多,大家都忙着写信,告诉高中的死党们自己眼中的大学校园。那会儿一天要写很多封信,因没有什么可写,所有的信基本内容都类似,只除了开头的称呼。其实蛮可以用复写纸一下子搞定,但是这样心不诚,所以还是勤勤恳恳地抄写数遍,发给不同的人。

他写信告诉我他北京的生活,说他爱上学校的图书馆,迷上哲学书,经济书,管理书。他写来的信很多都是书评,评完后就开始列供我参考阅读的书目。偶尔也会写点生活的花絮,比如去学跳舞老踩师姐的脚之类。我对他列出的那些书没多大兴趣,回复起来只能哼哼唧唧的敷衍几句,然后讲上一箩筐我认为有趣的鸡毛蒜皮小事。偶尔会挑这个人不顺眼,那个人气我的,他则会赶紧来信宽慰我放开心胸,而接到信的时候我却想不起上次写了什么事。那时没有那么多的闲愁,胡乱愁着玩而已。就连那个开满野花的清晨,我们也忘记了。

就这样,一年后的一天下午,我正拉上帘子躺在上铺养神,拿信回来的姐妹笑眯眯的过来说,“一会儿坦白交待!”那会儿谈恋爱是在宿舍公开的,称之为坦白交代,下一步该怎么走,由大家一起献计献策,类似于集体智慧。我听完自是摸不着头脑,这时从床的围栏下塞进来厚厚一叠信。

“今天的信可真多,”我笑弯了眼睛。翻了翻却奇怪的发现有几封竟是从一个地方发来,信封上还圈着一二三四。

“这家伙,啥意思?吃饱了撑着,有什么要命事需要写这么多信?”

我靠着墙坐着按照标号顺序开读。他在信里,讲了家庭的情况,谈到父亲,姐姐们为他作出的牺牲,分析他设定的未来目标,以及可能的实现途径,五花八门无所不包。我越看越是纳闷。后来他开始解释他得出的对林痴恋的原因。然后,很突兀的就开始写,“好妹妹,我和你道歉。上大学后我和她也联系上了,我们通信了一段时间。我越来越发现她的平凡,她不是我想象的那个人,我也不明白当年为什么喜欢她。我当时不听你的劝告,真是愚蠢。辜负了你,你一定要原谅我的粗心……”

我起初想他为什么这么说话,总觉得什么地方怪怪的。后来突然有点明白,可又怀疑自己是不是想错了?就这样坐在那儿闷了半天,心思转来转去,都不知是该高兴,难过,还是不安?他看来真的走出了过去感情的束缚,可是他好象把我当成了林,又一次找错了目标。我劝他离开林不是为了我的感受,我直觉到林并不看重他,只是喜欢他围着转的感觉。我把他视作朋友兄弟,自然不忍心看他无谓的受伤。他终于还是靠自己的眼睛发现并醒悟,我为他高兴,可不得不让他再次难过。

我那会儿已有了心上人,他的信正从另一个方向寄过来。我感激他欣赏我,但是只能把他当作兄长当作朋友。我不想让他难过,可也不愿让他误解。第一次我委婉的给他写信,不再用以前那种肆无忌惮的口吻。谢过他对我的信任告诉我这么多事情,又象以前一样随便讲了些趣事。然后仿佛无意的提起我喜欢的远方某个同学,我敬他如兄长一般,希望他能分享我的秘密并给我意见。

他是个聪明人,感情丰富敏感,一点就通。很快我接到了他的回信,不再有狂热的词句,含蓄礼貌。他改了称呼,直呼我妹,说他很高兴有了个妹妹同学。然后叮嘱我一定要小心保护自己,不要被男生伤害,一旦有了问题可以和他商量……他现在在很用心的读书学习,他要想办法先实现他的梦想。

他是个感情如火的人,却写出这样平静如水的文字,这不是他的性格。我很难过,我们终于走到不得不疏远对方的阶段。以后我们的信更加谨慎和冷淡。大四毕业后,联系自然中断。

偶尔也从同学那儿听到了他的一些消息。出乎我的意料之外,他没有象当年说得那样,实现当企业家的梦想(唾弃一下企业管理专业,真××骗人。哪个企业会要一个刚毕业的学生去管理企业!)。他回到了家乡,在一个不很繁华的地方中专执教。我一直以为他要留在北京大干一场的。但想想也就明白——社会多么现实,一个农民的儿子,什么都没有,怎么争得过社会?

5 重逢

时间又过了9年,我已经留校当了一名小老师。一天早晨,记得还有点冷,我匆匆忙忙的挤上班车。车一开动,我赶紧去扶身边的栏杆。他就站在我旁边。一转头,我们四目相对,都呆住,然后齐声惊呼

“是你—?”

他依然是健康壮实的身板儿,样子没怎么变,还是带点憨憨的表情。只是现在穿西装了。

我一时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一连三遍进行确认。他笑着告诉我他已有个女儿,都要上学了。他不甘心在那个小学校平庸下去,所以考了我们学校的在职研究生,马上就要毕业,这次来就是办手续。而他也已经谈好,只要拿到学历他就可以调到家乡的那所大学里去。

我使劲摇头,指责他来到这儿竟然不来找我这地主。他说他也想过哪天或许能在校园里碰到我,但每次来都是考试,匆匆忙忙,也不知道我是否还在这里。

问他以后的打算,他似乎胸有成竹,表示打算继续深造,且已经选好了南方一所大学作为目标。我们下车后找了个地方继续聊。他现在口才很好,口若悬河的讲了很久,从个人谈到社会谈到国家政策。我默默的听,偶尔插几句话。看着他充满希望和斗志的样子,仿佛又看到了以前那个充满干劲和梦想的少年。

(2007-8-11)

关键词(Tags): #校园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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