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跟着萨苏的“黑水戍”跑,也讲个故事吧。 -- 上课犯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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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填坑。木头(下)

这回的木头,不是伐木,运木,是抢木头。

转眼珍宝岛的事过去好几年了,边境上也早就习以为常,各人过个人的日子。

慢慢的,就发现不光咱们这边有生产建设兵团,对面也有和咱们建设兵团算是“堂兄弟”的什么共青团集体农庄。庄员们也是来自大城市。

不过,相比之下,洋知青们比中国土知青们,可是懒惰得多。

咱们种麦子,虽然那时辰广种薄收,亩产有限。好歹麦子长起来以后还是绿油油一片,麦收时节黄澄澄遍野,还是很耐看的。

对面的就差得多啦。麦苗看起来像是瘌痢头,有一片没一片的。他们是撒完了种子就不见人了,直到收割才回来。到收割的时候呢,也是用收割机随便刮一刮。怪不得毛子那边农业老是有问题。

那年,夏天来得太早。眼看着大家还没准备好,地就化冻了。进山伐木的人们不得不扔下那些来不及拖出来的木头,提前撤出。自然,当年的伐木任务,没有完成。

由于各个连队都建了自己的小砖窑,砖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头头们许下了给谁谁谁盖砖房的愿,眼巴巴地等木料盖砖房,成了从上到下的一块心病。

木头,一下子成了热门指标(那时还没有今天的商品概念)。

眼看快要麦收了。可是,忽然有一天,团里急着向各连队要人。

要求是:一定要身体棒的,一定要“很会水”(游泳)的!

咦?大家开始犯嘀咕。

咱们这疙瘩没大江大河啊,就是纪念毛主席畅游长江,在咱们这疙瘩的水泡子里浮水,嫌太小哇。

是不是前边又干起来啦?

没听说啊。

嗯,要会水的!时下正是夏天,在江里打架,可不是要会水的咋的?

“没人手,正是夏收大忙,哪里来人手啊。”各连队齐声抱怨。

团里丢下一句“这是政治任务,务必几时几分到团部报到。”

那年头,上边只要是认了真的事,都是政治任务。

于是,各连队不敢怠慢。赶紧选“水性一定要好”的,派人。

连队里呢,大家都按照是在“水里干仗”的要求,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要报个名。

这很让上海知青显摆了一把。

“狗刨肯定勿来肆的。四只甲(脚)光顾了刨了,哪里还顾得上打相打?让人家灌几口水要寻不着路回家的!至少要蛙泳,自由泳是最着兜璎(有面子)的。咳咳!”上海知青面对着比自己壮一码的本地知青们,很内行地做起了顾问。

本地青年们听了,面面相觑,十分郁闷地走开了。

最后到团部报到的,多数是上海,天津和哈尔滨的知青。想想也是,这几个城市边上,都是有一条大河的。

“政治任务”终于下达了,而且要求一定保密:抢木头!!

原来,对面的苏联共青团集体农庄的毛子知青们,主要任务竟然是伐木。他们把伐下山的木头,用油锯沿着树干开四刀,就成了长长的木头方子。然后,用钢制的鋦钉把木方子们连接成一片片的木排,沿江岸摆放整齐。等到夏天乌苏里江汛期一到,就沿江顺流漂流到出海口装船。

可是,这一年夏天来得早,俺们的人被撵出山早,洪水来得也早。冷不防,提前把他们的木排给冲浮起来了。他们那里显然人手不够,或者干脆就没人照看。木排冲撞木排,撞散了架的木头,就像是打了败仗的溃兵,三三两两地顺江漂流,漂得满江都是。

咱们这边边境连队发现了新情况,一个电话打到团部报告。团里的几位大兵出身的几位头儿们,这些天正为这木材发愁呢。

听到消息,眼睛一亮:送上门的买卖,不要白不要啊。

“抢,只要不死人,不被他们抓去就成。”

于是,一百来号人到了江边,那地方地广人稀,能够找得到的小船也就几条。粗麻绳,铁钩,船桨一类用得着的物件都是后来送来的。毕竟,即使上边的头儿看着水里的木头眼馋,可这水里的活儿怎么干,心里一点也没谱。

知青可就不一样了。年年脸朝黑土背朝天,地里的活儿早就干的腻歪了。不少人虽然到了乌苏里江附近,这好几年了,还是第一次跳进江水里。

“呀,好凉啊!”江虽然不宽,但是水深流急,木头在水里漂得很快。往往一看见木头从江湾里拐过来,立刻奋力划船冲上去堵截,才能够刚刚赶上。

上边严禁过中心线,他们没有更高层的指示,也不敢随便闯祸。其实,那个“中心线”,谁也看不见,就是大约摸差不多了,或者岸上发声喊“过头啦”,就赶紧往回溜。

第一条船上的哥儿们虽然勇猛过人,但是眼神儿太差。见着木头冲过来,竟然迎头顶着上。那巨大木头方子的冲劲十足,那里在乎这两个挡道的小螳螂!“哐当”一声,不容分说,船上俩人全都掀进水里了。弄得在江岸上看热闹的乌苏里江的渔民吓得大喊大叫“快救人”。

哈,这才知道,《乌苏里船歌》里美妙的江上打渔人,居然都不会游泳!看着这伙子人往江里跳,还游来游去的,下巴都快要掉下来了。

随着漂来的木头越来越多,常常是几个人挤在一条小船上。靠近漂流木时,两个一组,跳水,游近,爬上去骑在木头上奋力往自己这边划水。等到靠近岸边,一人腰里系着绳头游上岸,把绳子找个什么不会挪动的东西,石头木桩都行,结结实实捆住了。绳子那一头绑在木头上,木头自然就靠向岸边。

等到大功告成,回头一看,叫苦不跌。只想着游水了,这脚是光着的。眼看离下水的地方已经一,二里路了。光着脚在没路的地方往回走,一步一瘸,好不容易才回来。下次,只好穿着“水袜子”下水。虽然费力气,但总比光着脚长途跋涉好得多。虽然如此,大家还是快活得不行。

这种公然的“集体抢劫”,大家游着,喊着,叫着,忙着,比着,任人乐此不疲,是年轻人们的最爱。上边派人送来饭菜,按照重体力伙食标准,一天五顿,三顿有肉。更教大家开心无比。

对面一开始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赶紧派人来瞅瞅。一看,他们也乐起来了。这些苏军边防警察,是根本不管集体农庄的事的。只要这边不越线,他们就在江边抱着膀子看热闹。

就这样,一连捞了好几天,直到木头越来越少。也许是那些木头都让水冲完了,也许他们来人了,抢救了已经牺牲的差不多的木排了。

后来眼看着没事干了,知青们就故态复萌,开始无事生非,没事找事。

俺和俺的铁哥们儿琢磨着,好不容易来了一趟,竟然没吃到乌苏里江的鱼,实在是亏大了。于是,半夜里哥儿俩起来偷偷溜到江边捉鱼。可这乌苏里江和江南的河浜不一样,江岸陡直溜滑,一脚进到水里,第二步就没顶。要想顺着江岸摸鱼,难上加难。

第二天,只好跑到当地的渔人那里虚心求教。才知道,他们捉鱼,要么是水里要么是岸上。水里,就是驾船撒网。岸上呢,就是下“鱼梁子”。鱼梁子,就是用细细的树棍,当地叫做柳条的,用绳子密密的编成长长的“帘子”。在当地很有经验的渔民指点下,找鱼儿们逆水而上的“路头”,把帘子卷成螺旋形插入水中,开口大,正对着鱼儿来的方向,螺旋越来越小,最后是个网子等在那里。鱼儿进了这个迷宫,就不会打回头,越钻越小,最后就困在网中束手就擒。渔人们下好了梁子,一般一,两天来巡视一遍,收鱼。

这可为难俺们了。船倒是有,可没有网子啊。编鱼梁子?俺哥儿俩怎么互相看着,都觉着不是那块料。怎么办呢?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渔夫们无意中说到,对面当兵的也用这个法子捉鱼。咱们这边瞅冷子去偷他们的鱼,他们也会过来偷咱们的。并且,两边夜里一般是“休战”的。

这就是俺早年第一次“出国”。夜里游过去的。不但偷了人家的鱼,连鱼梁子都给人家拔了。

乌苏里江的鳌花鱼,用江水洗净后烤了吃,味道实在是美极了,那叫一个念念不忘。

后来,跑到美国大学里念书,居然碰到一位当年在对面当兵的“达瓦里氏”。

俺们俩一起做机器人实验。俺编程序他抄数据,无话不谈。别的都聊了,就是没好意思提着一段。

咳咳,偷吃了人家的鱼,还把人家的鱼梁子拆了,实在有点过分啦。

书归正传。团里看看江边上没事干了,也怕这些闲不住家伙们的惹麻烦。一声令下,班师回朝。

江边沿岸横七竖八,已经拉拉杂杂地铺排了几里地的木头,后来专门派拖拉机拖回家的,没俺们什么事了。

俺后来几次经过团部的锯木场,都看到堆得高高的整齐的木头方子。和咱们自己伐来的圆木堆,隔着一条路对望着,相映成趣。

据说,因为这些木头的分配不均,还引来了一场不愉快的“吵闹”:团里按老规矩办事“各尽所能,按头分配”。就是数各连队派出的人头给木头。那些当时派人不积极的连队,叫苦不迭,直抱怨团部没把话说清楚。

而那些麦收没在骄阳晒烤的大田里里流汗,而是跑到江里游水戏耍抢木头的知青们,更是得意非凡。恨得那些没去成的知青们牙缝里直冒酸水。

可惜,这样的好事,后来虽然望眼欲穿,再也没有发生第二次。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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