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沙漠王子 序章 海东青 上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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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沙漠王子 第一章 出塞曲 上

第一章 出塞曲

这是一个无声的世界,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黑暗中,手里紧紧攥着一把大刀。忽然眼前有了一片光亮,在昏黄的火光中,断垣残壁之间净是倒卧在地的人。他踏上曲折的回廊,墙壁上画着奇怪的图案,他有心停下看个究竟,可是却不由自主地往前走。他满心惊慌挣扎前行。到底是什么在召唤他呢?走进一座山洞,里面是摞在一起的一大群人,他们的手臂都竭力伸向上方,好像在争抢什么东西的时候凝固了一样。于是他也走近,抬头向上望去。头顶上是虚空,仿佛什么都不存在,可是却分明又有可怕之极的暗流正倾泻下来。他在手足无措间暮然回首,却看到一个狰狞的猩红色太阳落在自己面前。这太阳上充斥着血一般涌动的火焰,不知不觉间火焰中浮现出眼珠来,太阳变成了眼珠,眼珠又一分为二,天与地凝聚在一起变成一张毛茸茸的狼脸。狼瞪着他,猛地张嘴将一切都吞下去……

左尘浑身一震,从恐惧中惊醒过来。毛毡搭乘的帐篷很厚,帐篷里漆黑一片;木炭铜火盆烧得很旺,让他的额头沁出一层细汗。他苦笑一声: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还和孩子一样会被噩梦惊醒。身材高大的汉骠骑将军左尘大体上继承了母亲的俊秀相貌,不过倔强的下巴与淡蓝色眼睛则遗传自父亲。他用一件华美的匈奴狼皮袍子裹住自己,从床榻上跳下来。

当撩开帷帐门帘的一瞬间,北国大漠的寒气扑面而来。两位雪人一般的卫兵“啪”地立正,他们身上的铁甲发出轻微的刮蹭声音,一团团积雪簌簌落下。

左尘抬头看看漆黑的天空,问道:“几更天?”

一个脸上略带稚气的骑都尉快步上前回答说:“报将军,三更刚过。”

这个少年是马逸群,开国功臣之后。虽然在夜半风寒的时候,却依然是神采奕奕。左尘赞许地点点头说:“好小子,今夜风雪甚急,冷不冷?”

马逸群挺直胸膛说:“大丈夫从军报国,何惧风寒?”

左尘心中叫声好,军中要得就是这股子精气神!他深呼一口气说:“备马,出去走走!”

军士们牵来一匹膘肥体壮的枣红马,周身的寒气裹在左尘身上,他脚尖一纵跃上马鞍,恨不得立刻飞奔出辕门。不过军营中严禁无故纵马奔驰,他这个主帅也得服从军令,只好让枣红马慢慢踱着步子走。

马逸群也牵了一匹马骑上,他在左尘身后问:“是否让卫队陪同?”

左尘摇摇头说:“不必,我睡不着散散心,叫上值夜的几个人就好。”

等到马匹踱出了辕门,左尘猛一挥鞭,枣红马便如闪电一般的窜进夜色之中。

初冬时分,冰雪覆盖的北国寒冷异常。夜里,朔风带来极北方的寒流,临近午夜的时候,漫天雪花便从黑洞洞的天空洒下来,把远处大漠的沙丘、北海边上的荒草与汉军大营都染成一片薄薄的惨白色。

夜幕中的北海波光粼粼,片片细雪落在水面上即刻便融化了。雾蒙蒙的天上看不见什么星辰,在远远的海平线上也望不见一丝光亮。一排排碗口粗细的冷杉林耸立在北海边上,如同巨人手中的长枪般直挺挺地刺向天空。

汉军的大营驻扎在北海之畔,这里是匈奴王庭的边缘。他们于十月分路出发,历经千辛万苦避人耳目地来到这里,只为了突袭匈奴单于郅支,可是此刻却陷入进退两难的境地。左尘纵马奔驰在冷杉林中间,心里还回想着昨日日落前的沉闷军事会议:

在中军大帐里,左尘那双淡蓝色眼睛盯着地图上用不同颜色的线勾勒出的态势图:十万汉军分六路出塞,每一个红色的箭头都代表着一支部队,目前五个箭头已经合拢,只有车骑将军米剑飞率领的一路迟迟未到。目前匈奴国都龙庭就在汉军眼前,可这迟迟未到的一路兵马却让人忧心忡忡,因为米剑飞此次率领的是二万大军,而且都是精锐的胡骑。

自前将军沈全以下的汉军各将领按照官阶分两排站在书案前听令,每个人的脸色都像冻得梆梆硬的铁板。与米剑飞不同,这是一帮身经百战的老战士,他们心里所想的与主帅一致:是战是走?郅支的兵力据推测大致是三万骑兵,按照原来的设想应该是以两万胡骑为主力,剩下的五万步兵依托战车支援。现在主攻部队不见踪影,丢下步兵坐蜡。

忽然马逸群入账禀告:“左大人,出去巡逻的哨官与敌遭遇战后回营!”

左尘道:“速报!”

浑身是血的小校一溜烟地跑进来单膝跪地说:“启禀将军,卑职巴金贴尔多帅百骑巡哨时遭遇匈奴五百余骑。卑职率部血战后击退贼军,我部亡三十人,伤三十六人,损失战马十七匹;斩首七十级,俘获贼兵三人!”这名匈奴血统的小校脸上带着箭伤,鲜血还从裹伤口的破布中不断地渗出来,看来的确是经历了一番血战。

左尘眉头一跳说:“贼兵来自什么部落?”

“卑职已审过,是卢水部。” 巴金贴尔多的回答有几分颤音,因为这里是匈奴龙庭,非屠各部的匈奴兵马出现在这里的原因只有一个——郅支已经知道汉军大部至此,正在急于调兵遣将准备决战。

左尘却不动声色地命令:“好!赏百金,升为记名校尉!下去吧。”一声令下,立即有军法官领着巴金贴尔多去裹伤领赏。

左尘治军的准则是赏不渝日,罚不渝时。在他的军中种族繁杂,有汉人、匈奴人、羌人、鲜卑、百越人等各色人等;军士们投军的目的也各不相同,有为了报国而奋击匈奴的侠士、有犯了罪从军顶罪的囚徒、有从中原各郡与归顺朝廷的胡族部落中征发的农牧民……百样人到了军营里吃一样饭,靠赏罚严明才能有军纪,有军纪的军队加上严格训练、精良装备和良好后勤便是百战百胜的先决条件。而作战还要看主帅的才能,俗话说一将无能累死千军,米剑飞部迟迟不止,也正是庸才领军的恶果。

大帐里沉闷的空气被从左尘嘴里挤出几个字打破:“哼,面首小儿……”大伙都知道他骂的是谁:米剑飞不过二十出头,此人长得一副少女般的面孔,算是中原有名的美男子,他本是太后宫的侍卫,因为与周太后私通才会青云直上,在一年内官拜车骑将军。米剑飞从没打过仗,但骑术和剑术都不错,遂以当朝的霍去病自居。这次周太后逼迫皇帝下旨令其率领主力骑兵出击,虽然众将一起反对也毫无办法,现在果然在最要紧的时候掉了链子。

“沈老将军,当年高祖曾问韩信,自己能带多少兵,韩信告诉他只有十万。而高祖却赢得天下,这说明什么?”

沈全已六旬出头,这个老军人一生行事谨慎、严守规矩,历经无数战役后仍得幸存,在汉军中算是德高望重的前辈。他不明白左尘的用意,便谨慎地答道:“高祖受天命而诛暴秦,自然得了天下。”

“哈哈。”左尘大笑道:“我不是问你这个。”

他顿了顿又说:“这说明兵不在多而在运用之妙也!我从十八岁开始从军征,历经血战而官拜骠骑将军。那么老将军看我又能带多少兵呢?”

“这个……”沈全一时语塞,想了片刻才道:“多多益善。”

“过讲了!”左尘一挥手说:“多到百万之众么?朝廷也从没有许多的兵来给我带呀。我们出发时有十万,一路上为了屯粮而留兵筑城再算上损耗,当下我手里有四万五千步兵,各部把骑马的战士拼凑在一起算是有五千骑兵。郅支已知道到我军至此,他本部常备兵马三万,正在抽调各部兵马紧急来援,各位以为该如何呢?”

沈全说:“我从军四十年,向来主张以稳妥为上。目前我军虽人数可能占优,但草原之上一骑兵可顶二十步兵!骠骑将军不如率军暂退,等待与车骑将军汇合为宜。”此言一出,众将无不赞同。

“老将军行事如令名,果然要依照兵法,处处保证周全。”左尘微微一笑,随后用手指着地图上的沙漠地带说:“我们一路越过瀚海沙漠而来,如果缓缓而退的话,怎能跑得过匈奴骑兵?他们一昼夜可以跑三百里!其结果就是我们被一路追着打,匈奴各部援军蜂拥而至。全草原二十万众聚集起来只需要十天,我们十天能跑回长城以内吗?如此一来,重蹈武帝时李凌覆辙矣。再说,我们此番严冬出塞历经千辛万苦,就是为了趁这个匈奴各部分散过冬的空子,既然已经到了龙庭,其能不战而退?”

沈全说:“那么以左骠骑之见又该当如何,是在草原上以步兵向骑兵开战么?”此言一出,众将都暗自摇头。

左尘答道:“我正有此意!草原作战,弓箭优先。匈奴虽善射,可他们的短弓轻箭只能射一百步远,我军装备的弩箭可达六百步,普通的硬弓也可射三百步远。此次出塞的各部弓箭手有一万人之多,如果聚集而射,匈奴马队也吃不消。”

沈全大声道:“骠骑将军!老夫从未与将军一同作战过,但素闻将军平日以骑兵见长。岂不知匈奴马队跑六百步的时间只够弩箭手射一箭,弓箭手也不过射三箭。随后贼军已至身旁,如之奈何?骠骑将军欲以天灵盖去挡贼人的斧钺么?”

听了这番话,左尘心中大怒,若不是沈全偌大一把年纪,他定要呵斥了:“不错,本将平日多领骑兵出击,但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事已至此,难道指望从天上跑下骑兵来?”

沈全听了便向身边的众将说道:“大家也都说说意见吧。”于是众人议论纷纷,有的主张趁早撤军,有的主张原地坚守再等米剑飞几日,唯独没有赞同左尘意见的。左尘心里很明白,第一,在草原上汉军的步兵从来做不到不被骑兵冲乱队形而溃散,他自己也没想出什么好点子来解决这一点;第二,还没到山穷水尽,大伙干嘛要跟你去玩命?他们心里清楚自己与郅支的私仇。历来出塞是为了功名富贵,可不是来帮谁报私仇的!于是左尘一挥手让大伙退下,心乱如麻地结束了会议。

眼前的冷杉林挡住左尘的视线,让他只能听见涛声却看不到水影。他恼怒地举起马鞭虚晃一刀,好像很不得用斧子砍光这些讨厌的树木。他用憎恶地眼神瞅着,心想:就像根旗杆子一样缺枝少叶的,跟中原那些婀娜繁盛的林木根本没法比!忽然,左尘心里一动——这个东西如果这样用的话……他心里乱跳,简直忍不住要为自己的妙招叫好。北海之滨冷杉丛生,简直是长生天赐给他的绝妙兵器!于是左尘恨不得立即回营把所有的士兵都拉起来,去立即实现自己的伟大设想。有这些冷杉的帮助,步兵可以打败骑兵!当然,还要加上铁的纪律和意志。

随着枣红马穿过树林来到北海岸边,左尘顿感豁然开朗。一片苍茫的海水就在他眼前,夜空中孤零零地悬着几颗星辰,在黑暗海平线下却孕育着日月之行、星汉灿烂,再过两个时辰便是光与暗交替的时刻。左尘暗想如此日日夜夜,月月年年,斗转星移,多少时光之后,海还是海,可人还会是哪些人呢?他凝视着眼前的海。虽然此刻不见红日映照,在暗夜中仍可清晰看见雪白的浪花被朔风吹的翻滚上来。一排排前赴后继地涌上沙滩,像是争先恐后地要来捉住枣红马的腿一样。枣红马不愿弄湿自己的蹄子,连连后退几步,毕竟这是在寒冷的冬天。它打了个响鼻,左尘却得意地微笑起来,他伸手拍拍枣红马的脑袋,怀中的郁闷心情早已一扫而空,此刻他恨不得甩去皮袍跃入海中畅游一番!

枣红马又打了个响鼻,它连连后退像是在畏惧海水一般。左尘也注意到水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游动,他猛地警醒是否会是传说中的水妖?水中的东西从遥远的深水游近岸边,左尘凝神细看才发现那似乎是个人在甩动双臂,在水中如海豚般的矫健。于是他握紧佩剑剑柄,催马后退到冷杉树下打算瞧个究竟。

海里的人在不远处登岸。当她的上半身冒出水时,左尘便从那妙曼的轮廓看出她是个年轻女人。女人自在地踏上沙滩,用手拧干湿漉漉的长发。这时候枣红马又打了个响鼻,还踱了几下马蹄,好像很畏惧那个柔弱女子一般。左尘连忙安抚自己的马匹,等他再抬头看去时,那女人已经不见了。

四周除了涛声外再无声响,让人感觉一股莫名的肃杀。左尘纵马走出冷杉的暗影,暗自纳闷到底是谁会在这么冷的水里,在如此靠近汉军大营的地方坦然游泳?一阵奇怪的声响朝他这边传过来,似乎是风吹树梢的啸音。左尘兀自狐疑不定时忽听得头上方一阵风起,他刚拔出剑来便被人从背后制住了。一只不大的手从背后扼住他的喉咙,这只手的力道比老虎还大,让他即可陷入窒息的境地。一件柔滑的斗篷缓缓落下,罩在自己和坐在自己身后的那女人身上。

没错,的确是那个游泳的女人。因为那股湿漉漉的水汽和轻柔的体香就从他的后背渗过来,不知是不是泡了冷水的缘故,那只手冷得如冰块一样。左尘在脑中闪过一个念头:刚才枣红马怕得那么厉害,它是对的!

那女子的声音从脑后悠悠传过来:“是谁?敢偷窥我!”这声音似怒非怒,在平淡中却暗含无限杀机,就如同人类问待宰杀的牛羊为何尥蹶子踢人一般冷漠。

左尘心中大骇,他胯下的枣红马也好似被施了定身术般一动不动。这时他感觉自己的喉咙稍微松快一些,让他能吸进几口宝贵的空气——那女人要听听答案。虽然他身为汉军主帅,是皇帝任命的骠骑将军,可是只要回答令她不满意,转眼就会被捏碎喉管,像碾死一只臭虫一般。

左尘老实地答道:“我佩服你。”

那女子显然对答案有些意外,她接着问道:“佩服我?”

“我刚想出一个惊天动地的主意,高兴的恨不得跳进北海畅游一番。可毕竟天寒水冷,只是奢望罢了。忽见姑娘劈波斩浪如此矫健,不由本人不佩服。”

那女子显然对这答案并不太相信,她问道:“那么是什么惊天动地的主意?”

左尘说:“若你放我回去,明日草原上定然会演一出好戏。”

那女子嗤笑道:“我杀人无数,你以为凭你一句话就会放过你?”

左尘却毫不在意地说:“说到杀人,因我而死的人也不计其数。你要杀便杀,不过是因果报应罢了。”

那女子敏感地问道:“你是汉的武将?”

左尘傲然回答:“而且是主帅。”

忽然远远传来凄厉的声音,好像是什么人在用高得惊人的声音狂啸。深夜听起来,让人不寒而栗。那女子忽然松开左尘的脖子,用嗤笑的口吻说:“暂时饶你一命,明天若无动静的话定然杀你!”

那女子话一说完甩手将左尘朝水里掷去,如孩童丢沙包般毫不费力地将他丢进冰冷刺骨的水中。

没人想过北海的水会有多冷,但左尘还是活着游上岸。他的枣红马还在冷杉树下踯躅,那女子已不见踪迹。人耶?鬼耶?左尘脑中一片空白。他把湿透了的皮袍丢到一旁,喘息不已。

冷杉林里传来一声声的呼唤:“左将军!”可能是落在后面的马逸群他们不见左尘着了急。左尘心想着如果刚才那女子一念之差下了手,马逸群他们就只能找到一具尸体了。他应了一声,马逸群他们几个几乎立刻便冲了出来。

“将军,可找到你了!”马逸群惊异地发现左尘浑身湿透,连忙解下自己身上的羊皮袍子披到他身上,同时忙不迭地告诉他:“营中失火,请速回!”

此时还不到四更天,草原上依旧漆黑一片,于是汉军大营里那片通红的火焰便红得分外刺眼。左尘骑马直冲进辕门,看见满营的士兵们都在奔走呼喊:“了不得了,粮仓被烧了!”

在汉军大营中有个防守比中军帐还严密的地方,那就是由三千辆马车组成的粮仓。这是几万大军命之所系,所以被郑重围裹在层层营帐正中的位置。这里有重兵日夜守卫,纵使天寒地冻也不许有明火出现,怎会忽然失火?左尘跑近粮仓外围,他身边拥挤着其他营房里赶来救火的士兵们,奇怪的是守粮仓的卫兵们竟无一人出来灭火。火势很大,那些被整齐排列成行的粮车一齐变作火炬。火焰升腾直上,夜空中便浮现出一个颤抖着的火焰山来。

不仅是粮仓起火,而且放在附近的车仗等设备也在熊熊燃烧。火势太大,士兵们根本难以靠近救火;火势很猛,似乎是东南西北同时撞见了祝融。左尘看到地上躺满了死去的护粮官兵,有些尸首抛在草地上,被近在咫尺的大火烤的滋滋冒油,有的则直接被撂在火里,让空气中弥漫着作呕的皮肉烧焦臭气——被偷袭了,郅支的手下竟能做到如此地步!

左尘大喝一声:“传令,全营戒备!防备袭击!”就在一片雾蒙蒙的混屯中,忽然响起沉闷的军号。一阵混乱过后,人心惶惶的汉军士卒手持着刀剑,端着弓弩站在构建营房的木栅栏里面,似乎夜幕中马上就会有匈奴的骑兵冲过来。

左尘急急忙忙赶回中军帐,悬挂在帐篷门口的火盆还在燃烧,两个卫兵就倒在两旁,手里还紧握着长枪。左尘拔出佩剑,轻轻走近那两名卫兵,两人的脸上都呈现一种奇怪的灰白色。他轻轻拍拍其中一人的脸颊,感觉冰冷僵硬,分明是死去有一阵了。借着火光,他看到卫兵脖子上有两处伤口,准确地说是两个牙印,凝固的血液在牙印周围凝成黑红的圆圈。

马逸群也凑过来看,两人交换了一下疑惑的眼神:人是被什么野兽咬死的?左尘站起来一挥手,招呼手下的卫兵一齐冲进大帐里面。大帐里面灯火通明,可是却和外面一样冷。羊毛地毯上已经积了薄薄的一层雪,众人抬头向上看,帐篷的圆顶被撕开一个大洞,寒气夹杂着雪花就从破洞里飘进来。

“左将军没事吧?”中军帐外有几人一边嚷嚷着一边闯进来,领头的便是沈全。老头子浑身套了重甲,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左尘苦笑着说:“承蒙老前辈惦记,我这里也被贼人招呼过了。正好我出营遛马,逃过一劫。”

众将望着帐篷顶上的大洞,净皆匪夷所思。马逸群仔细检查尸体后报告:“脖子上的牙印好像是什么野兽所留,两名卫兵身上的血都被放光了。”大家一听不由得毛骨悚然,左尘指着自己书案说:“我的文书地图丝毫未动,看来来袭敌人专为行刺而来。”

失火粮车的焦糊味道在中军帐中也一样可以闻到,左尘吸吸鼻子说:“此番定是那郅支老儿的细作所为,谋刺主帅外带放火烧粮,两样里面成就了一样。”

左尘招呼众将坐下说:“粮草被烧光了,军心定然大乱。我左尘绝不束手待毙!今夜如果郅支不来劫营,明天我也要出击,大家以为如何?”

沈全凝重地点了点头说:“事已至此,拼了吧。”

黑暗中并没有冲出想象中的匈奴骑兵,沉默的汉军在寂静煎熬中等来了天明。这是一个风雪交织的清晨,虽然看不见那鲜红的太阳从地平线上腾起,可每个人眼中却一样映射出血淋淋的光芒。

左尘全身披挂整齐,骑着枣红马对聚集起来的五万名各族士兵训话:“昨夜我军受到敌军细作袭击,虽然伤亡不大,但军粮被烧光。这件事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那么现在该怎么办呢?原地固守只会饿死。调转屁股向后逃走的话,在匈奴追兵的弓箭下,饿着肚子穿越瀚海沙漠往回跑?我们来时,为了穿越沙漠已经损失了十分之一,逃走的话估计没人能活着回到家乡!也许有人会想不如投降——诸位想想看:这次进军一千多里,为了保密我们杀光了沿路遇到的所有匈奴男女老少。更何况这二十多年来汉匈年年打仗,彼此屠人城池、杀人父兄,积累的仇恨比天还高!以匈奴老贼郅支之为人,诸君还想有活路吗?”

左尘说完这段话后,有意停下来看士兵们的反应。大体上精兵分为三种,一种是从全军跳出的精锐凑在一起,弱点是没有同样的指导思想,遇到挫折便会崩溃;一种是本乡本土的士兵组成的部队,行伍之间皆为父子兄弟,进攻互助后退互救,弱点是一旦离开家乡便有溃散的危险。还有一种精兵便是来自五湖四海、不同种族的身经百战的老兵,他们可以用一个声音说话,用一种心思想事,在绝境之中,往往唯有他们才可能迸发出惊人的力量。左尘眼前的便是第三种精兵,五万人马肃立无语,如山般倾听主帅的动员。每个士兵都知道面临绝境,但手中还握有刀枪,身上还涌动热血,大丈夫总要做最后一搏!

左尘要的就是这个,他所设想的战术,正是人被逼到绝境时才能发挥得出。于是他要告诉眼前的士兵该怎样去做,才能将自己化作山崩,化作海啸去淹没那些自以为得胜的敌人。

“大家仔细想想,现在真的没有军粮了么?错!就在不远的地方有几十万头牛羊等着我们去吃,有匈奴单于数十年积累的金银等着我们去取!只要我们奋力向前,击败郅支便是!有人说步兵打不过骑兵,那是胡说八道。我们可以击败天下任何一支军队,只要我们团结齐心!岂曰无衣?与子同仇!长生天已经告诉我怎样杀尽胡骑,你们愿意与我一齐去做吗?”

左尘话音刚落,草原上便同时响起五万个狼嚎一般的声音:“愿意!誓与将军共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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