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刺马(4) -- 烤面包的胖大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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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刺马(1-3)

刺马(1)

同治九年七月二十六日,两江总督马新贻亲临校场阅射。当时太平天国之乱刚定,原先的两江总督府即天王府毁于战火,马新贻上任未及两年,总督府尚未修好。马新贻是暂时在江宁巡抚府办公。这临时的督府离校场很近,从临时督府的西门出去,有一箭道,穿过箭道就是校场。当马新贻检阅武员操练完毕从箭道回府。走近偏门的时候,有人跪在道旁求助川资,这个人是马新贻同乡。马新贻就停下来不高兴地说:“我已经给过你两次钱了,你怎么又来了?”在马新贻前为他开路的武巡捕叶化龙见马新贻愠怒,就上前把求助的人拉走。就在这时,忽然又窜出一人,口中大喊:“申冤!”大家还没看清来人,这人已经一把抓住马新贻的衣服,手起刀路,正中马新贻的胸口。这时马新贻的侍从才如梦方醒,上前将来人擒住,而此人亦不反抗,只是仰天长笑道:“某乃张文祥,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好汉做事好汉当,这是我一人所为,莫要累及他人。”

从案发经过看,很难让人不怀疑这张文祥背后没有同案犯。行刺,关键是要掌握刺杀对象的准确行踪。如果真像张文祥自称的那样,其本人不过是一市井小人。他又是从何得知一品大员的行程以及行走路线的呢?案发是在二十六日,而循例总督阅射是在每月的二十五日。只是七月二十五日下了场雨,所以马新贻就顺延到二十六日。而张文祥却能很准确的掌握马新贻的日程安排。如果从刑侦的角度来看,所有知道马新贻当日行程及行走路线的人,都应该纳入排查范围。而张文祥当场就缚,使得办案人员更倾向于从他口中获得口供,而不是进行繁琐的调查取证。

再者,马新贻虽无赫赫战功,但也是在枪林弹雨中拼杀过十余年,手下马弁个个都是百战精锐,说实话,当时督抚功名多是马上取来,身边护兵谁不是从血海里趟出来的,这些人身上谁没件御赐黄马褂,出门都不好意思跟人打招呼。而为马新贻开路的武巡捕叶化龙更是清末武林的健者,陪同马新贻校阅的记名总兵署中军副将喻吉三曾是曾国藩的手下的中军悍将。可以说,如果马新贻身边没人策应,单枪匹马的行刺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当然,这只是根据当时材料的一些推测。而历史最有趣的地方就是常于不可能中生出可能来。如果一切皆是必然,那未免就无趣了。比如说建国后曾发生过一起案件,某从事机密研究的工作人员,携带一记满实验数据的笔记本出差,也许是用功过多,不觉昏昏睡去,醒来时,什么东西都在,唯独最重要的笔记本丢失了。当时专案组调集了全国最有经验的公安侦办,而组长正是公安部长谢富治。当时一致以为是敌特所为。但最后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笔记本的丢失不过是一小偷,正准备偷东西,忽然想上厕所,随手把这研究员的笔记本顺了过来。用完后,就拿剩下的纸去卷烟抽。那么这张文祥是不是真如他所说是孤身做案,一击而中只不过是机缘巧合呢?

刺马(2)

案发后,清廷谕令江宁将军魁玉会同司道审理。开始张文祥,除了供出自己姓氏,籍贯。基本是一言不发。偶然说出点缘由,又是“一味支离”。连续审了一个多月,取得的口供,魁玉实在不好意思上奏。清廷也觉得纳闷,又派漕运总督张之万会审。同时把曾国藩从直隶总督调去任两江总督,主持查案。但曾国藩刚处理完“天津教案”,刚从“外惭清议,内疚神明”的煎熬中脱身,岂肯轻易趟“刺马”案这混水,接旨不久,就称病了。

张之万到了南京和魁玉等人会审了几天,听了张文祥的供词。心都要碎了。觉得张文祥这个人啊,太不懂得尊重人了。张之万的心情我是很能理解的。以前我在监考时就是这种感觉,学生不好好学习是正常的,但是作弊怎么也那么马虎呢?作弊方式如此简单粗糙,太不把我放在眼中了。张之万可能事先也猜到了张文祥会托词掩饰,只不过张文祥的供词实在太让人伤感了,撒谎很正常,但是撒这样的谎,简直就是欺负别人。

张文祥的供词是什么呢?原来他是河南人,道光年间贩卖毡帽到了宁波,安顿下来,娶妻安家。后来太平军兴,被胁裹入李世贤军中,转战东南。待到太平军灭,他逃回宁波,发现其妻已经改嫁。就去向时任浙江巡抚马新贻告状,马新贻不理。所以张文祥就怀恨在心。不过呢,这日子还得过,他就在一个叫龙启云的朋友帮助下,开了个小押当店。谁知道马新贻新官上任搞综合治理,不许民间开小当。坏了张文祥的生计。这时龙启云又告诉张文祥他以前是海盗,被马新贻剿灭。所以新账加老帐。张文祥就对马新贻起了杀心,经过数年谋划,多次寻机,终于得手。

这番供词审案诸人听了都觉得很忧郁。所以有人提议要对张文祥用刑。可能在电影上经常看到某位大官,心情比较压抑的时候,就一拍桌子大喊声:“人是苦虫,不打不招,来啊,大刑伺候!”其实清朝审案大刑是不能随便用的。这里的大刑,据《清史稿·刑法志》记载,男的一般上夹棍,女的一般用拶指。而且一天不能超过两次。如果是通过大刑获得的口供,还必需在供词后注明。张之万虽然很伤感,但是还是有一点理智。反对给张文祥上大刑。他觉得,如果此案背后有黑手,张文祥大刑之后重伤之余,被人灭了口,他无论如何都说不清了。

所以张之万只同意“熬审”。什么是“熬审”呢,比如说公安干警抓了个重案犯,用电话本垫着,奶头锤死砸,叫“大刑伺候”。而用些不怎么伤筋动骨的手段,我曾听人说,有些同志因为关心失学的女同学,被请进局子。他坚持不说出工作单位。公安人员决定“以德服人”,当时天比较热,就让他把衣服都脱了,搬张桌子放在空调的送风口下,把他铐着在上边。温度打到最低,经过一夜。他连和小姨子偷情的事都招了。这个在现在叫“加大审讯力度”,在古代就叫“熬审”。不过古代没有空调,所以一般是掌嘴或是跪链之类比较很“人道”的审讯手段。现在“跪搓衣板”“跪键盘”“跪主板”等家庭小情趣,其实就是“熬审”。

“熬审”持续了四个月。张文祥也开始忧郁了。所以说了一句话。听了这句话,张之万的心彻底碎了。

刺马(3)

“我只不过是为朝廷手刃一逆臣!”在张文祥充满正气的招供声中,张之万彻底崩溃了。原来马新贻是回人,与甘肃回王关系非浅。马有一亲兵叫徐义,和张文祥是八拜之交。一次两人饮酒后,徐义忽发感慨:“所谓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像老弟你不过是被胁裹入太平军,九死一生逃回来,组织上还总是信不过。而堂堂两江总督,竟然却勾结回王,阴谋造反,为祸天下。”徐义还拿出证据,据说是马新贻写给回王的密信,信上说“大兵果定中原,则东南数省,悉臣一人之责。”张文祥听后很是气愤,决定要手刃国贼,以报大清,嗯,什么什么之恩。

张文祥前边的供词所云,自己老婆和别人跑了,不找奸夫麻烦,而甘冒奇险刺杀一品大员。已是荒唐不堪,至于为国除逆,更是令人难以置信。与此同时,市井中又流传出更加骇人听闻的案件内幕。说这张文祥刺马乃是侠肝义胆,为友报仇。原来马新贻在合肥知县时,曾办团练会剿太平军,不过书生典兵,负多胜少。有一次甚至全军溃散,自己也被太平军头目张文祥,曹二虎所俘。但张、曹二人对革命前景比较悲观,索性举兵归降马新贻。更与马新贻结为兄弟。谁知道,马新贻恩将仇报,为了霸占曹二虎之妻,设计将曹杀死。张文祥于是立誓为曹复仇。此说影响很大,后世也多以此说为小说电影之蓝本。不过呢,这个说法可信度实在不高。如果是事实,张文祥的供词又何必回护于马呢?

案子审到这一步,会审的官员心里都明白了,刺马一案背后必有高人布局,到目前为止,整个案件简直就像事先排练好的戏。刺杀过程已是精心策划,而案犯对审讯的应付更是拿捏得恰到好处,张文祥最先抛出的供词,看似荒唐,却无法用证据来证伪。至于熬审之下的供词,其目的就是让案子审不下去,事涉叛逆,如果说无,谁也担当不起,如果说有,肯定会让别人对自己的智商产生疑问。市井中活龙活现的传闻,很明显是有心人操控的结果。至于这个高人,不仅有身手高超的死士,在一品大员身边亦有心腹卧底,而且熟知朝廷制度,清楚审案流程,能揣摩审案人员心态,更有能力操纵市井舆论。如此智虑深沉,又能掌握朝野资源,更对马新贻存有深憾的人,到底是谁呢?也许当时只有一人能断此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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