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曹雪芹笔下的水浒之大闹五台山 -- 吴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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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曹雪芹笔下的水浒之大闹五台山(下)

且说素习以来虽文殊院内戒律最多,无奈这首座、监寺、都寺、维那、书记、知客辈等人,皆是恨住持年迈昏愦,贪多嚼不烂,因此除了几个知礼有耻的,余者或有与二门上小沙弥们嘲戏的,甚至于与尼姑眉来眼去相偷期的,其他溜须拍马,偷卖典当,不一而足。那些小沙弥托着老和尚的福吃喝惯了的,那知当家人的道理,况且他们师父辈怂恿,便都是没笼头的马了。这一闹,把个文殊院闹得没上没下,没里没外。鲁智深在五台山寺中不觉搅了四五个月,便入了他们一路,每怀不轨之心,只未敢下手。时遇初冬天气,他二十来岁人,久静思动,一来不能娶亲,迩来想着金翠莲,未免有那指头告了消乏等事

当日晴明得好,智深换了中衣,穿了皂衣直裰,系了鸦青条,换了僧鞋,大踏步走出山门来,信步行到半山亭子上,猛听得山下嘿咻嘿咻的响声顺风吹上山来,便寻声来到那“五台福地”的牌楼下的市井,这里原都是寺里的生意,也有卖肉的,也有卖菜的,也有酒店、面店。听得那响处却是打铁的在那里打铁。智深走到铁匠铺门前看时,见相熟的三个待诏在打铁。

智深便问道:“好待诏,正有一件事还要求你呢。”那待诏便问:“什么事?”智深道:“我寻思要做一条禅杖。你可有工夫替我做做?”待诏笑道:“这又奇了,你寺里放着这些火工道人不算,怎么教我做起来?你的活计叫谁做,谁好意思不做呢。”智深笑道:“你又糊涂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们这寺里的火工道人,旧年好一年的工夫,才做了个粪叉子,今年半年,还没拿钎锤呢。饶这么着,长老还怕他们劳碌着了,又说要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他们做?”待诏听了,因笑道:“既这么说,我就替你做了罢。不知你要打多少重的禅杖?”智深笑道:“实告诉你,只要打一条一百斤重的。”待诏道:“论理寺里的东西也不知烦我做了多少了,今儿我倒不做了的原故,你必定也知道。”智深道:“倒也不知道。”待诏冷笑道:“重了,纵是关王刀,也只有八十一斤。”智深忙笑道:“又来了,我便不及关王!你别管多重,横竖我领情就是了。”待诏也小心陪笑道:“新近外头有个铁匠铺,据说打的出奇的兵器,我便叫他打了一条八十斤重的禅杖试试看好不好。他就信了,打好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的,才知道肥了,不好看,又不中使。我便不要。他后悔的什么似的。依着我,好生打一条六十二斤水磨禅杖与你。”智深道:“便依你,你若打得好,我再重重谢你。”那待诏道:“你使不动时,可休怪我。”

智深离了铁匠人家,行不到三二十步,到了庙里开的酒店。智深掀起帘子,入到里面坐下,敲着桌子,叫道:“要碗鸡蛋,炖的嫩嫩的。”卖酒的主人家说道:“就是这样尊贵。不知怎的,今年这鸡蛋短的很,十个钱一个还找不出来。昨儿上头给亲戚家送粥米去,四五个买办出去,好容易才凑了二千个来。我那里找去?师父少罪,改日吃罢。”智深道:“前儿首座要吃豆腐,你弄了些馊的,叫首座说了我一顿。今儿要鸡蛋又没有了。什么好东西,我就不信连鸡蛋都没有了,别叫我翻出来。”一面说,一面真个走来,揭起菜箱一看,只见里面果有十来个鸡蛋,说道:“这不是?你就这么利害!吃的是我们的分例,你为什么心疼?又不是你下的蛋,怕人吃了。”主人家的忙丢了手里的活计,上来说道:“你少满嘴里混吡!你娘才下蛋呢!通共留下这几个,预备菜上的浇头。师父们不要,还不肯做上去呢,预备接急的。你吃了,倘或一声要起来,没有好的,连鸡蛋都没了。你们水来伸手,饭来张口,只知鸡蛋是平常物件,那里知道外头买卖的行市呢。别说这个,有一年连草根子还没了的日子还有呢。我劝你们,细米白饭,每日肥鸡大鸭子,将就些儿也罢了。吃腻了膈,烫焯又闹起故事来了。鸡蛋,豆腐,又是什么面筋,酱萝卜炸儿,敢自倒换口味,只是我又不是答应你们的,一处要一样,就是十来样。我倒别伺候住持、首座,只预备你们小沙弥了。”智深听了,便红了面,喊道:“谁天天要你什么来?你说上这两车子话!叫你来,不是为便宜却为什么。前儿维那来,说‘首座师父要吃芦蒿’, 你怎么忙的还问肉炒鸡炒?维那说‘荤的因不好才另叫你炒个面筋的,少搁油才好。’你忙的倒说‘自己发昏’,赶着洗手炒了,狗颠儿似的亲捧了去。今儿反倒拿我作筏子,说我给众人听。”主人家的忙道:“阿弥陀佛!这些人眼见的。别说前儿一次,就从旧年一立酒店以来,凡各房里不论大小师父要添一样半样,谁不是先拿了钱来,另买另添。有的没的,名声好听,说我单管师父厨房省事,又有剩头儿,算起帐来,惹人恶心:连住持僧带禅和子们四五十人,一日也只管要两只鸡,两只鸭子,十来斤肉,一吊钱的菜蔬。你们算算,够作什么的?连本项两顿饭还撑持不住,还搁的住这个点这样,那个点那样,买来的又不吃,又买别的去。既这样,不如回了首座,多添些分例,也象大厨房里预备长老的饭,把天下所有的菜蔬用水牌写了,天天转着吃,吃到一个月现算倒好。前儿首座和监寺偶然商议了要吃个油盐炒枸杞芽儿来,现打发个小沙弥拿着五百钱来给我,我倒笑起来了,说:‘二位师父就是大肚子弥勒佛,也吃不了五百钱的去。这三二十个钱的事,还预备的起。’赶着我送回钱去,到底不收,说赏我打酒吃,又说‘如今厨房在里头,保不住寺里的人不去叨登,一盐一酱,那不是钱买的。你不给又不好,给了你又没的赔。你拿着这个钱,全当还了他们素日叨登的东西窝儿。’这就是菩萨心肠,我们心里只替他念佛。没的维那师父听了又气不忿,又说太便宜了我,隔不了十天,也打发个小沙弥来寻这样寻那样,我倒好笑起来。你们竟成了例,不是这个,就是那个,我那里有这些赔的。”智深听了,老羞成怒,便喊着要动手:“凡箱柜所有的菜蔬,统统给我扔出来!大家赚不成。”一面抢上去,一顿乱翻乱掷的。众人一面拉劝,一面央告智深说:“师父别误听了主人家的话。主人家有八个头,也不敢得罪师父。说鸡蛋难买是真。我们才也说他不知好歹,凭是什么东西,也少不得变法儿去。 他已经悟过来了,正好儿厨房里有狗肉,连忙蒸上了。师父不信瞧那火上。”智深被众人一顿好言,方将气劝的渐平,走到炉前上看时,只见墙边砂锅里真煮着一支狗在那里。那主人家只好摔碗丢盘自己咕嘟了一回,取半支熟狗肉,捣些蒜泥,将来放在智深面前。智深大喜,用手扯那狗肉蘸着蒜泥吃:一连又吃了十来碗酒,方才锒锒呛呛往庙里来。

庙门口的禅和子高处看时,只见鲁智深一步一颠抢上山来,忙去告诉维那,维那一面支使两个禅和子把山门关了,一面不干不净的骂道:“胡涂浑呛了的忘八!又撞丧那黄汤罢。撞丧碎了,又夹着捶子来挺尸。待会儿休管他叫门,与你们屄相干!一应有我承当,风雨横竖洒不着你头上来。”这两个禅和子原因维那发迹的,近日越发亏他。自己除赌钱嫖宿之外,一概不管,维那也不肯责备他们,故他们百依百随,且关了山门,把拴拴了,要讨维那的好,只在门缝里张望。

智深抢到山门下,见关了门,便以手扣门。两个门子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智深素知门子们的情性,他们彼此顽耍惯了,恐怕院内的门子没听真是他的声音,只当是别的和尚们来了,所以不开门,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门子偏生还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长老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智深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待要高声问他,逗起气来,自己又回思一番:“虽说是五台山如同赵员外家一样,到底是客边。如今杀了人,无依无靠,现在他家依栖。便是认真淘气,也觉没趣。”一面想,一面又滚下泪珠来。正是回山下去不是,站着不是。正没主意,只听里面一阵笑语之声,细听一听,竟是长老、监寺二人在寺里游玩。 智深心中益发动了气,左思右想,忽然想起了吃酒的事来:“必竟是监寺恼我吃酒的原故。但只我何尝吃醉了,你也打听打听,就恼我到这步田地。你今儿不叫我进来, 难道明儿就不见面了!”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金刚之下,悲悲戚戚呜咽起来。原来这鲁智深腮边新剃,暴长发须,戗戗地好惨濑人,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那左边的金刚,簌簌地一声,泥和颜色都凋落下来。智深调转身来,看着右边金刚,也听得簌簌地一声,从台基上倒撞下来。真是:花魂默默无情绪,梦鸟金刚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

痴汉才貌世应稀,独抱残醉归禅帏,

呜咽一声犹未了,金刚落地鸟惊飞。

智深哭过了,又在外面大叫道:“好猴儿崽子,还不开门让我进去呢。别讨我把你们头上杩子盖似的几根屄毛桪下来!”门子寻思:“若不开时,真个做出来!”只得捻脚捻手拽了拴,飞也似闪入房里躲了。智深不觉,双手把山门尽力一推,扑地颠将入来,不防吃了一交;登时觉得头上天旋地转,不觉晕了过去。须臾汗下如雨,一面失声喊叫:“翠莲救我!”

却说监寺正在房外嘱咐小沙弥们好生看着猫儿狗儿打架,忽听智深混叫,吓得忙上来搂住,叫:“智深别怕,我在这里!”嘴里念佛,捣了些鬼,果然智深好些,爬将起来,把头摸一摸,迷迷惑惑,若有所失。众僧忙端上桂圆汤来,呷了两口,遂起身整衣。监寺伸手与他系裤带时,不觉伸手至大腿处,只觉冰凉一片沾湿,唬的忙退出手来,问是怎么了。智深红涨了脸,把他的手一捻。那监寺本是个聪明和尚,年纪本又比智深大的多,一向深通人事,今见智深如此光景,心中便觉察一半了,不觉也羞的红涨了脸面,不敢再问。

监寺胡乱吃毕了晚饭,过这边来。忙趁众沙弥不在旁时,另取出一件中衣来与智深换上。智深含羞央告道:“好师父,千万别告诉人。”监寺亦含羞笑问道:“是那里流出来的那些脏东西?”智深道:“一言难尽。”遂告知过去与金翠莲云雨之事。羞的监寺掩面伏身而笑。鲁达遂强监寺同领断袖之事。监寺因知长老待智深比别个不同,智深平素又与其他沙弥颇有些首尾的,今便如此,亦不为违礼,遂和智深偷试一番,幸得无人撞见。

却说鲁智深事毕后,回到禅床上扑倒头便睡。上下肩两个禅和子趁此挤眉弄眼,递暗号儿,二人假装出小恭,走至后院说梯己话。一语未了,只听背后咳嗽了一声。二人唬的忙回头看时,原来是智深也来出恭。两个禅和子有些性急,羞怒相激,问他道:“你咳嗽什么?难道不许我两个说话不成?”智深笑道:“许你们说话,难道不许我咳嗽不成?我只问你们:有话不明说,许你们这样鬼鬼祟祟的干什么故事?我可也拿住了,还赖什么!先得让我抽个头儿,咱们一声儿不言语,不然大家就奋起来。”两个禅和子急的飞红的脸,便问道:“你拿住什么了?”智深笑道:“我现拿住了是真的。”说着,又拍着手笑嚷道:“贴的好烧饼!你们都不买一个吃去?”两个禅和子又气又急,忙进去向监寺前告智深,说智深无故欺负他两个。智深只一口咬定说:“方才明明的撞见他两个在后院子里亲嘴摸屁股,一对一肏,撅草根儿抽长短,谁长谁先干。”上肩的禅和子先一把揪住智深,问道:“我们肏屁股不肏屁股,管你鸡巴相干,横竖没肏你爹去罢了!你是好小子,敢来动一动你大爷!”智深如何依得,便骂:“好囚攮的们,这不都动了手了么!”骂着,也随手抓了一根毛竹大板在手,地狭人多,那里经得舞动长板,那禅和子早吃了一下,乱嚷:“你们还不来动手!”另外那个禅和子,还有两个门子,这三个岂有不淘气的,一齐乱嚷:“小妇养的!动了兵器了!”那禅和子遂掇起一根门闩,两个门子手中都是马鞭子,蜂拥而上。监寺急的拦一回这个,劝一回那个,谁听他的话,肆行大闹。众沙弥也有趁势帮着打太平拳助乐的,也有胆小藏在一边的,也有直立在桌上拍着手儿乱笑,喝着声儿叫打的。登时间鼎沸起来。唬锝满堂僧众大喊起来,都去柜中取了衣钵要走。--此乱,唤做“卷堂大散”。监寺那里禁约得住。

长老听见了出来喝道:“智深!你喝了黄汤便是这样有天没日头的,前儿可不是醉了闹的乱子,捱了打还没好呢,你又闹了。”智深道:“捱了打便怕他不成!我在东京的时候,倒认得了好几个有义气的朋友,听见他们说起来,不独是五台山上寺庙多,外省寺庙也不少。东京城里就有大相国寺,收下了好几个犯事的和尚。我倒说,这里的小沙弥们虽不好,你们老一辈的还好,怎么也把我一并责罚。若是这几个小子混帐,我便到外面吵嚷:说庙里怎样倚势欺人,怎样盘剥施主,怎样通奸有男妇女,这一闹起来,叫你们才认得花和尚鲁智深呢!”智真长老忙道:“你喝了酒到我房内睡去罢!没有的事你不用混说了。”众僧也各自怀了鬼胎退去。

长老领智深在方丈闱内歇了一夜,不知作些什么勾当。次日天明时,监寺便披衣跻鞋往方丈中来,只见他两个尚卧在衾内。那长老严严密密裹着一幅杏子红绫被,安稳合目而睡。那智深却一个光头拖于枕畔,被只齐胸,一弯黝黑的膀子撂于被外,监寺见了,叹道:“睡觉还是不老实!回来风吹了,又嚷肩窝疼了。”一面说,一面轻轻的替他盖上。智深早已醒了,觉得有人,就猜着定是监寺,因翻身一看,果中其料。因说道:“这早晚就跑过来作什么?”监寺笑道:“这天还早呢!你起来瞧瞧。”智深道:“你先出去,让我们起来。”监寺听了,转身出至外边。智深起来叫醒长老,二人都穿了衣服。监寺复又进来,坐在镜台旁边。梳洗已毕,长老随即写了个帖子,使监寺迳到赵员外庄上回明了前后,立等回报。赵员外回书来说道:“这样没有王法的,何不打发他远远的寺庙上去就完了。”

长老得了回书,心中便有了定见,叫侍者取领皂巾直裰,一双僧鞋,十两白银,房中唤过智深。长老道:“智深,你本来没造化。做军官,就该安安顿顿的守着过日子。在渭州已经闹的不象样,便是郑屠那件事情就了不得,因为仗着逃得快,这算白打死了一个镇关西,就该改过做起正经人来,不想在赵员外处仍是这样。赵员外为你做了乌龟,不知受了多少气,哭掉了多少眼泪。带你出了家,原想大家安安逸逸的过日子,不想命该如此,偏偏闹的庙里又是不安静,真正俗语说的‘冤家路儿狭',不多几天就要闹出人命来了。老衲和众师父也算不得不尽心的了,无奈命里应该,也算自作自受。不是我说,这样行为,不象是小沙弥,竟是个“花和尚”。前儿有一个去处,打发人回来说,缺少个能上下打点的执事僧。我想你闹了事,恨你的人也不少。幸亏我还是住持,给你写个帖子,趁你现在,问问各处的帐目。你该咱们庙里的,咱们庙里该你的,亦该请维那,书记来算一算,看看还有几个钱没有,结了帐远远的投那处去吧。我夜来看你,赠汝四句偈言,终身受用。”智深笑道:“哎哟哟,投别处寺庙罢了,说上这些闲话!我看你老以后就用不着我了?你们将来保不齐有呼唤着的日子,要我多答应些哩。”长老听了,笑道:“你这个小猴精,又捣鬼吊白的,你知道去什么好地方了?”那智深笑道:“别哄我了,早已知道了。难道我就没有内牵不成?我虽在这里听哈,里头却也有两个师父成个体统的,什么事瞒了我!”智真长老指着鲁智深,说出这几句言语,去这个去处,有分教;这人笑挥禅仗,战天下英雄好汉;怒掣刀,砍世上逆子谗臣。毕竟真长老与智深说出甚言语来,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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