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母亲电话记录】三、战火连年十一载 -- 唵啊吽
永志不忘 (三)思念
战火连年十一载,
欲见爹娘梦里求;
日降蒋倒全胜利,
南下归来不见家。
这是母亲写的《永志不忘》之三,自广州沦陷母亲离家出走,到全国解放回到广州,抗战八年加解放战争三年共十一载。广州沦陷后,外祖母绣花活就没有出口途径了,路边摆摊也卖不出,有一次卖了一点钱买了一块糕吃,才吃了两口就给别人抢走了。外祖父外祖母没有了收入,只能变卖家产维持,最后家产卖完了,外祖父到三元宫排队领救济粥喝,外祖父外祖母都是在沦陷区里饿死的。待全国解放母亲回到广州时,已经见不到外祖父外祖母了。
我祖父在中山县一个小村里办私塾,父亲为了抗战,1934年考进了黄埔军校。黄埔军校最初在广州黄埔,后来搬到广州燕塘,我父亲去读的时候,已经是在南京了。父亲读的是黄埔十一期,在校期间与进步学生一起读马列书籍。1937年8月13日日寇攻占上海,军校西撤,到了江西九江星子镇后,学员在8月底提前毕业。,父亲和四个同学乘船到武汉,然后去了西安,在西安联大学生帮助下11月17日到达延安。38年4月抗大毕业后,到武汉八路军办事处拿了介绍信回广东,5月6日到了国民党64军115师报道,次日开拔北上参加徐州会战。115师到达商丘时徐州已经失守,于是转西沿龙海线走,在开封王罗寨与日军遭遇打了3天4夜,115师伤亡过半,移师江西修整。父亲又到武汉长江局要求回广东。38年十月底,父亲到来广东南雄国民政府第二十三游击区任参谋处主任,当时古大存是参谋长。39年春,父亲到了增城县任沦陷区政治工作委员会书记。文革期间,父母都到农村干校了,哥哥姐姐也下乡了,我一个人在家,乱翻父母的东西,看到父亲的两个毕业证书,一个是黄埔军校的,校长蒋中正签名,另一个是延安抗日军政大学的,校长林彪签名。后来,我读了几间大学,父亲很高兴,说他也读了三个大学,都是军事大学,第三个是华北军政大学。我母亲从横江来到增城佛子庄时,父亲正在那班党员骨干训练班,我父母就是那时结识的。
广东地方武装很复杂。当时地方势力往往有自己的武装,往往会发生冲突。顺德西海就有一家豪门,其男人们都在地方武装冲突中被打死,剩下母女和儿媳三个女人无依无靠,这时地方党组织对这些孤儿寡母给予关怀照管,这家也用自己的钱财支持共产党抗日武装,那儿媳把自己的嫁妆钱买了机枪送给抗日武装,一时传为佳话,对中共在珠三角建立第一个抗日根据地起了很大作用,延安也派了陈明江和谢立全到顺德领导抗日,谢立全是红军的红小鬼,就是《西行漫记》封面照片上吹号的那位红军战士。
话说母亲到了佛子庄,增城是沦陷区,又靠近广州,地处广汕公路要道,日寇把守得特别严,而共产党抗日武装在那里才二十多人,没有根据地,就是在山上坚持,补给困难,非常艰苦。母亲有诗写道:
军旅鳞爪
(一)上战场
八千里路云和月,
风餐露宿赴战场;
呼啸狼嚎何所俱,
为国为家战困难。
我想,这首诗或许包涵有母亲从横江走到增城的一些感慨。
(二)初到的敌后方
敌后战场太生疏,
不通语言不识途,
遇敌搜索山上跑,
为保群众宿山头。
这就是当地讲客家话,不容易听懂。文革结束后,一次和父亲一起到这一老区,路过罗岗的时候,父亲说在这打过一次伏击,击毙日寇八人。这就是在敌后交通要道骚扰敌人的游击战。后来探望一个村子,看了烈士遗骸头盖骨上的枪眼,那个村庄正是我文革徒步串联第一晚住的附近。
增城抗战坚持了一段时间以后,由于敌强我弱,难以扩大,这支队伍就转移到惠阳、东莞、保安一带合并到东江纵队里了,而我父母则于42年初到中山办岗东学校,培养进步学生,为抗日游击队输送新鲜血液,后来成效很好,又在各地开办许多学校。合水口有个小学校长是归国华侨,在国民党那里拿了一个番号,建立了一支武装,父亲就在那支武装部队里做政治指导员。
当时梁奇达是中山县委书记。中山县群众抗日觉悟比较高,到底是孙中山的故乡,又是侨乡,接受许多海外先进思想,各区都有党组织。那里农村以前就有更夫队,更夫,就是晚上打更的人,那时农村的更夫,就有如现在住宅小区的保安。共产党各村的更夫队组织成区里的自卫队,然后把各区的自卫队联合组织成中山人民抗日义勇大队,义勇大队队长欧初是广雅中学出来的。中山地处珠江三角洲,是河沟水网地带,敌人来了,妇女就撑着船帮游击队在河叉里和敌人捉迷藏。而义勇大队司令部在五桂山区的槟榔山,敌人一有动静,各区的通讯员就把消息送出来,所以,中山抗日根据地相当稳固,在各区建立了民主政权。一次,日寇和伪军对五桂山根据地进行十路围攻,被抗日游击队击退,父亲就是在合水口指挥战斗。
有一次,区里出了个汉奸,带着敌人到处抓人,当时母亲在平南乡教书,也很危险,司令部派了一个交通员来带着母亲上五桂山。母亲就把学校交给她侄子(我的表哥),表哥在那里搞油印出版《团结报》,后来回广州探家,被家里阻止出来。我懂事以后每年春节表哥都来我们家拜年。我表哥的女儿文革偷渡到香港,后来作为难民移民美国。我到美国留学后也探望过一次到美国定居的表哥,表哥前两年在美国去世。
话说母亲跟着交通员上五桂山,交通员就把母亲一直带到司令部,当时司令部正在开会,母亲就坐在旁边听。队长林锵云是参加过27年省港大罢工的海员工会会员。司令部会议讲到卫生工作,讲到后来,梁奇达就问母亲有什么意见,母亲在韶关接受过游击战争训练,对卫生工作还是理解很强,她说卫生工作可以减少非战斗减员,但是卫生工作非常艰巨,卫生员不单要做医疗本职工作,还要做群众抗日动员工作和伤员思想工作。结果司令部就任命母亲为医疗队政治指导员。
医疗队在各区建立医站,依靠抗日群众保护伤病员。敌人来搜村的时候,伤员被藏在夹墙里,外边用柜子或稻草把洞口隐秘起来。伤员好了送回山上也是难题,有几次是假装出殡用棺材来运送伤兵员上山,碰上鬼子盘问,都说是传染病死的,鬼子最怕传染病,不敢打开棺材看。
这是母亲写的一首诗:
军旅鳞爪(三)送伤员
月白风清无心赏,
满山蛇蹿吓梦魂;
为送伤员山上去,
管它竹影或蛇蹿。
话说游击队里有位叫周扩源的同志,其父是跌打医生,周就动员其父母为游击队制药,他们采了药要磨粉炒制,为游击队提供许多跌打药。卫生员总是挎个卫生包,里边是碘酒、灰锰氧和这些跌打药。有时候伤员没有药了,就用南瓜碾成泥来敷伤口。记得我小时候腿上长疮了,母亲开些灰锰氧水帮我洗伤口,还说她以前做过卫生员,现在才知道那是母亲五桂山上的经验。
1944年3月,父亲作为军事特派员到粤中协助陈明江组建新鹤人民抗日大队,父亲举办军事训练班。1945年,王震部队南下,准备加强广东革命根据地,半路上日本投降了,王震部队又回北方了。日本投降以后,国民党摘桃子,抢占接收了沿海城市,而且还围攻一直在敌后坚持抗日的游击队。共产党提出抗议,国民党不承认广东有共产党武装,说广东只有土匪。所以,日本投降后广东游击队反而更加艰苦。游击队也很克制,因为地方老百姓和民主党派都不愿意看到抗战胜利后再打内战。1946年春节前后,母亲到到鹤山小学去教书。
军旅鳞爪(四)归队
赤足登山实在难,
蓢几草头扎脚心,
疼痛难忍也得忍,
为赶队伍急急行。
这是母亲的另一首诗。蓢几草是厥类植物,我在农村分校和社教时都割过这种柴草,而且用来烧过饭,特好烧。蓢几草是广东山上最好的一种柴草。上山砍柴,最高兴就是找到蓢几草。蓢几草割完以后,地下就是一片短草杆,一根一根跟竹签似的,广东游击队员很多是光脚走路,母亲这诗就是写的打赤足走过割过蓢几草的地方。从这首诗来看,一个人找部队在山上走,心情是可以理解的。我想,如果母亲是往我父亲在的鹤山去找部队,心情就不一般了。
1945年国共重庆谈判签下双十协议,共产党承诺退出长江以南。1946年6月30日,父母跟随曾生带领的北撤部队,登上美国海军的三艘登陆艇,7月5日到达烟台浪坝码头。
母亲有诗为证:
北撤琐记(一)
飘飘北渡浪滔滔,
晕船呕吐晕沉沉;
船到烟台心神爽,
夹道欢迎胜亲人。
山东解放区军民对北撤来的游击队非常热情,给下船的游击队手里塞花生、红枣和核桃,而且特别优待,给白面馒头吃。而当地老乡自己却吃玉米高梁等杂粮粗梁。我母亲特喜欢吃馒头,一天能吃六七个。但有些广东人吃不惯面食,吃馒头还剥皮,老百姓看到心疼呀,给提意见,上级当然是严厉批判,不许浪费粮食。山东老百姓看到广东游击队光着脚,也很心疼。
这些北撤的部队组建成两广纵队,为南下做准备,部队修整一个月,在华东党校学习。父亲是营级干部,到二队学习,母亲是连级干部,到三队学习。后来两广纵队一部分编入了华东野战军,另一部分为后方留守处,建立后方医院。党校学习完后母亲担任妇女队政治指导员,为营级干部。部队又开拔了,行军路上,母亲生了一个男孩,生出来就死了。
母亲有诗为证:
北撤琐记(二)
两纵医院及妇孺,
奉命转移去鲁中,
蒋机疯狂低空袭;
梦里犹见敌凶残。
后来,父亲去了华北军政大学学习,母亲在中央四局搞教育,都在石家庄。当时解放战争俘虏了许多国民党高级将领,搞了许多军事教材。母亲就帮着华北军政大学抄讲义。军政大学图书馆主任何英,是东纵副司令王作尧的老婆。王作尧当时在华北军政大学第四大队大队长。我母亲行军路上生的男孩死了,为婴孩准备的衣服还留着,刚好何英又要生小孩了,就把这些小孩衣服给了何英。后来母亲生我姐姐的时候,何英回馈送了我姐姐一件衣服。前不久母亲又和老战友相聚,谈起这事,感叹沧桑。文革搬家的时候,我就看到过一块灰色的布料,是新四军军装那种灰色,很粗,有点像麻袋布,又没有麻袋布那么粗,有点像帆布,有没有帆布那么结实,我当时就问母亲这是什么布,母亲说是延安大生产织的布。我一直纳闷,母亲好像没去过延安呀?现在想想,应该是在石家庄哪段时间留下的布料。
北平要解放了,很多人都到北平去了,父亲作为学员去了围攻太原的战场。母亲怀着孩子哪也去不了,独自等着生孩子。结果一天下大雪,屋檐上挂满冰棱,母亲觉得肚子有动静了,可是大雪天去那里找医生呢,母亲想等到天亮再说,可是我姐姐等不及了,半夜就出来了。母亲用毯子盖着我姐姐,大声喊人,别人听到了,大老远把医生找来,一看婴儿出来了,但胎盘还没出来,就帮助压肚子把胎盘压出来。医生抱怨道,炕也没烧火,热水也没有,无法给婴儿洗澡,就用棉花把我姐姐身上的血揩了揩。我姐姐就这样和新中国同时诞生了。
石家庄除了华北军政大学以外,还有华北大学。华北大学是中国人民大学前身。北平解放了,华北大学招了许多新生,母亲是学生政治指导员,背着刚满月的婴儿坐着骡子拉的大板车到北京长辛店接新生。在路上母亲第一次看到了骆驼,觉得很新鲜。到了北京,和去接学生的同志们一起要求看看故宫,结果上级派了一辆吉普车让母亲一行到故宫参观。母亲看故宫很新奇,北京人看我母亲背孩子也很新奇。广东人习惯是把孩子背在背上,这和北方抱在怀里的习惯不一样。
母亲跟着机关南下,经管济南,受到很好的待遇,母亲说从来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大葱沾酱卷薄饼。然后经过上海,买了一个暖水瓶,后来那个暖水瓶外壳换了好几次,那个瓶胆用了半个多世纪。母亲10月12日到广州,14日随军入城,广州解放了,可惜外祖父外祖母已经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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