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打工杂记 -- 间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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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打工杂记

到美国时间并不长,但也经历过几次打工,现将有趣的东西记录下来,同时也写了历任的几位老板,权当纪念。

(一) 中餐馆的老板娘

到美国之前听到太多刷盘子的故事,被毒害至深,就存了念头,以为这是所有留学生的必经之路。所以当学业一安顿下来,著手找工作的时候,我想都没想就直接奔赴当地的一家中餐馆了。

这家中餐馆近日开张,老板娘在当地的报纸上贴了广告。我到了那儿的时候正看见七,八个人围著她,操各种语言地讲东讲西。老板娘是个高个子的女人,大概40岁

左右,顶一头蓬松发黄的头发,眼睛小而混浊,嘴巴却大得很,张嘴就看见牙床上

两个明晃晃的金牙,相当得贵气逼人。我蹭过去要了一张申请表,老板娘抬眼打量

了我一下,一针见血地问:是熟手吗?我当时想完了,我一脸幼稚,未经世事的样

子是怎么也掩不住的,临来时早有各中高人教导,不管怎样一定要冒充熟手,否则

连机会都不给你半个。可我被那老板娘小眼睛只那么锐利地一扫就乱了章法。老板

娘打鼻子里哼了一声说,把表填了走吧。我听她口气就知道多半是懒得答理我,但

还是无力且小心地说,我上手很快的,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老板娘低下头不再看

我,一会儿功夫,周围那些看上去比我迫切又老道的人就把我挤出圈外了。

之后过了几天,我早把此事抛在脑后,一日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正是那家中餐馆,

对方是纯正的英文,听来是个稚嫩的小女孩儿。那边说,你什么时候有空能不能过

来面试一下?我心中大喜,自认为有戏,脑子不禁转得飞快,把最近几天的课程表

迅速浏览一遍,说,那就明天下午吧。

想不到一个小小的侍应生也需要面试,我心中一边嘀咕这是哪家的规矩,一边冲坐

在对面的老板娘笑容以待。这次她摆出太后的姿态垂帘听政,前台是她女儿----就

是电话里给我通知的那个小姑娘----主持对我的面试。那女孩儿看起来15岁的样子,

脸色却板得如她妈妈一般老道。我们用英文交谈,老板娘在旁边一副不得要领的样

子,我想,她一定是不懂英文的。

老板娘神定气闲,以慈僖太后对小李子讲话的那种口气说,我们一般是不用生手的,

不过,你如果真的很感兴趣,可以免费做三天,行不行的再说。我那时刚刚自己一

人打理生活,处处都觉得新鲜刺激,兼之年轻心热,听了老板娘的话以为是对我的

格外开恩,几乎要开心大笑,连忙点头答应,心中想著如何在电话里跟家人报告喜

讯,你看,我也能够自食其力了。现在回想起来,老板娘一定在心中乐开了花,哪

里来的傻丫头,不给钱都干。

老板娘长相粗笨,却是天生得精明,试用我的那三天就选在周末,人多的几乎把餐

厅挤爆,且天天做满十个钟头。我自知手生,难免表现的比别人更加勤勉,整个餐

馆只见我一人满场乱飞,带位,写单,上菜,收桌,同时照顾十几张桌子。口袋里

插著一大堆的单子,老天保佑,倒也没有半点纰漏。我这边跟飞人乔丹似的精力充

沛,那边厢老板娘笑眯眯地点头说,这个女孩儿不错,哪里象个生手嘛。

即便如此还是做足了免费的三天,屈指算算,这也是我长这么大的第一份工作,即

使是个小小的侍应生,即使起先三天没有薪水可拿,我还是把它做的有声有色,只

是苦了我的脚趾,三天下来十个脚趾因为跑的太凶全部淤血,后来就变成紫黑色,

这淤血过了一年才慢慢消去,害我夏天的时候不得不用深紫的指甲油遮盖,不过心

里倒是甜蜜而满足的,毕竟是工作所累,皮肉之苦也觉得理直气壮。

老板娘看我不偷懒又好骗,决定把我留下,但薪水给得可伶,又没有小费,且因为

我还在上学的缘故只能晚上来做,那时食客多,所以多半累的要死。打电话给家里

的时候,大洋那边,妈妈对著话筒很满意的说,好好好,多吃吃苦才好呢。被这精

神支柱盲目的鼓舞著,我状态饱满的忙了三个月。

这三个月里,天天见老板娘,慢慢觉得她并非完全没有人情味,只是不多而已。晚

上歇工之前照例几个侍应生凑在一起吃饭,她好心肠起来也会关照厨房给填个鱼,

加个肉。或者体贴地对我说,你要多吃点啊,看瘦成一把骨头。长这么大少有人夸

我消瘦,所以当了真,那一段日子吃的特别香甜。

有时也看她穿了华贵的貂皮大衣来店里,还是一头乱蓬蓬的头发,蜡黄的脸色,举

止好像一团乱麻,一张嘴就是吆三喝四更兼指手划脚目中无人。倒显得一身的名牌

相当心虚,我看在眼里也难免叹息,即便钱多能干,说到底还是个俗气的女人罢了。

三个月之后,起初的热情慢慢退去,我开始厌倦这样的工作。薪水不多倒还是其次,

在这样的环境下得不到任何长进才是我耿耿于怀的地方。且功课也越来越重,於是

渐渐萌生去意。导火索来自一个偶然或者蓄意的事件。

中餐馆里的大厨向来顶大半个老板,平时里常见他们耀武扬威,我心中守著自己的

净土,认定和他们不是一路人,所以对其是敬而远之。其中一个常有风言风语在我

面前,我为了清静又兼不喜与人为难,所以多当耳旁风。直到一天终于这话说的越

来越难听,几乎到了公然调戏。我愤然大怒,却又不知如何反击,只站在那里怔怔

地掉泪。老板娘看在眼里,一阵风似地冲进厨房,指著那大厨便骂,我心中感激她

为我出头,但去意已决,有无这事我都不想再做,所以因势提出辞职。她听了之后

难得的体谅,竟然伸手把我揽在怀中,我受宠若惊,差点儿忘了哭泣。结果最后算

帐的时候也没见她看在我委屈的份上多算些给我,当真是黑白分明。

此事之后,一听到国人提起旅美学生刷盘子云云,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想来祖国人

民都是这样被蒙蔽的,认定大家都是一身油烟味的读学位,以至于我一来美国就挤

身餐馆,所以再有人问我在美国做什么,我多半眨著眼睛说,刷盘子呗。

(二)咖啡店里的房东

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个小小的房间,自己一人倒也清静。房东是对斯里兰卡夫妇,我

们共用厨房和浴室。那丈夫有个美国名字叫丹尼尔,整天忙碌,经常听到他穿著大

皮靴把地板踩得咚咚天响,他心智纯朴,从眼睛就能一直望到心里的善良,举止也

小孩子气十足。见到我时总是很夸张地喊,Michelle,你今天脸色很不错啊!他太

太巴琳是个乖巧单纯的小妇人,在家安静地做全职太太。我没有工作的时候,两个

人常在一起聊天儿喝茶,她厨艺一流,做了蛋糕总请我过去,我租了电影也多半算

他们一份。

一日巴琳眨著眼睛冲我说,Michelle,我们帮你找一份工作,好不好?我当时刚刚

从那中餐馆出来,难得的清闲,倒也不是那么迫切地要再投身火海,不过实在难以

推却他们的好意--------想来在他们眼中,不工作的人多少算是寄生虫,我做为一

名劳动人民愧疚于别人的这种想法--------於是很快就接受了丹尼尔的帮助。这样

我就成了丹尼尔咖啡店里的女服务员。

在美国待过的人都一定听说过dunkin donuts,是家专门卖各式咖啡和面包圈的连锁

店,名气几乎可以与麦当劳媲美。在我们家附近就有那么一家,被丹尼尔包下做老

板,我承蒙他关照,竟然可以不用税号就上班了。

这是我第一个真正感觉受益非浅的工作。记得第一次进入柜台后面的时候,我必须

秉住呼吸才能够掩饰内心雀跃不已的激动。触目都是新鲜有趣的东西,整齐的食品

格一直排到天花板,上面井然有序的摆著衬放白色防油纸的拖盘,拖盘是向上倾斜

的,给那些香甜可爱的面包和糕点一个完整而又招摇的亮相。食品格一旁是大的工

作台,干净明亮,几可照人,列著长长短短的刀具和高高低低的原料罐,台子下面

是巧妙隐藏的冷柜,里面有专门用来做三明治的面包和配料,各种各样,从鸡肉色

拉到三文鱼酱,还有可口的火腿和香肠,以及多种来自各地的奶酪。另一边是一溜

儿的咖啡壶,上面有标签表明名称和口味,各式的咖啡有各式的颜色,用以确保在

最繁忙的时候也不至于出差错。紧靠顾客的那边还有做冷饮的机器和配料,大的冰

块儿机就搁在旁边。这些东西无疑是陌生又满含刺激的,我看的眼花缭乱,一想到

日后要和这些美丽整洁的东西为伍,心中抑制不住得快活不已。

我那时几乎是以最大的热情投身工作当中,每天都在脸上挂上满足单纯的笑容,手

脚麻利地跑进跑出,那些客人看了新来的女孩儿难免多交谈几句,事后都要跟丹尼

尔说,这个中国女孩子好happy啊。

丹尼尔很满意我的工作,起码我的工作热情就高涨到无人能比。下班的时候还能看

见我拿了个小本子在记录食品格上面包的排放顺序,那些面包名称古怪,以前压根

儿就没接触过,所以刚开始工作时,难免不得要领,常见我对著一大堆的面包四顾

茫然,摇头晃脑的找寻顾客点名的那种,然后顾客在我身后踮起脚尖探出身子,用

食指遥遥指著说,在那儿,在那儿,就是第三排左面第二个的那个,香草味的!

多亏来往的客人都是有耐心又好心肠的人,得以让我在背熟那些面孔相似的面包位

置之前,没有收到太多投诉。没过几天我就可以胜任所有的工作,替客人做三明治,

磨咖啡,调制独特的冷饮,甚至cuppichino。

那时常有客人独独点了我的名字要喝我做的cuppichino,哪怕多挨些时间也没所谓,

品尝的时候也轻呷一口,眯眼做享受状;也常有了小孩子过来,我看著可爱,禁不

住在她的手里多塞几个巧克力面团,孩子的妈妈多半连声道谢然后在我面前的杯子

里放上更多的小费;有时也有客人一边吃著我刚刚做好的三明治,一边跟丹尼尔说,

你知道吗,这个女孩儿手艺实在不错!丹尼尔往往便夸张地说,当然!她是我专门

请来的呢!来自老板的鼓励向来让我心花怒放,这份工作就在咖啡和奶酪的香甜中

舒服地伸展下去了。

店里不忙的时候,丹尼尔在一旁整理帐目,我则安静的打扫清理各个角落,把咖啡

壶拿去洗,把地板用水拖过,消毒微波炉和刀具,切更多的西红柿和生菜,有时还

要帮忙清点店中贩卖机里的香烟数目。有空的话,丹尼尔也会兴致勃勃跳他们家乡

的舞蹈我看,我知道斯里兰卡和印度一衣带水,都是歌舞之乡,看他载歌载舞,也

搜肠刮肚地找了小时候从印度电影里得来的音乐呼应。他受到鼓舞,兴致难免更加

盎然,一日请求我能不能给来一段中国歌舞。这当真是我的死穴,我想了半天也想

不到什么样的歌舞才是中国特色。但这依然不减他的兴致,照样唱唱跳跳,到尽兴

处,声情并茂,几乎要对著客人大送秋天的菠菜,那边多半是老主顾,不以为意,

笑笑说,不要唱了,老东西,再唱也没小费给你!

春节的时候,我特意穿了大红的衣服,丹尼尔凑过来神秘兮兮地询问,为什么今天

没有穿平常的白色啊?我说因为今天是中国的新年,这个颜色是传统的节日颜色啊。

不知为什么,反倒是到了美国之后,感觉上离中国文化更近,若在家中,只怕打死

也不要穿这样俗气的红色。於是他意味深长地点头,然后看著我嘻嘻笑,用下巴指

指门口说,那两个穿的整整齐齐的中国小伙子是等你的吧?我被他看的不好意思,

说,是同学啊,我下班之后说好一起去庆祝节日。他摆出善解人意的表情说,你去

吧,今天放你一天假!得这意外惊喜,我几乎要给他一个大大的拥抱,提起手袋往

外跑的时候,他在后头叫住我说,等一下,给你一盒子面包圈拿去给同学们吃吧!

美国的面包圈一贯是甜的腻人,刚接触时相当不习惯,那时每天我们都要扔大量的

存货。说是存货,其实也不过在架上摆了一天而已。看依旧漂亮新鲜的面包圈被整

盘整盘的倒掉,我作为秉持节俭优良传统的中国人多半不忍心之极。丹尼尔一旁说,

你要舍不得就拿回去自己吃好了。我曾经试过一回,可实在是太甜,吃一口半天不

想吃别的东西。这样吃了两礼拜也没吃完,最后还是拿出去倒掉。美国人满街大胖

子,想来跟这含糖过於丰富的食品也有很大关系。但入乡随俗,几年之后,我看见

它们也会流口水,再甜的cheese cake也照吃不误,害我妈妈在一旁胆心我血糖高。

丹尼尔的小店生意兴隆,来的多是老客,还有附近的警察。丹尼尔见了他们常常打

趣说,没事要多来喝咖啡啊,我请客都没关系,就不要出去抓超速了,那都是些可

伶的人啊。引的那边警察们拍著他肩膀哈哈大笑,丹尼尔这边冲我眨眼睛说,Michelle,

你要有天收到罚单,不要管它,直接给我好了,我帮你摆平!有他这样仗义地拍胸

脯,我深感自豪,想来咱在美国也有能在警察局递上话儿的朋友,虚荣心想不膨胀

都不行。可惜我是一贯良民,直到他举家西迁,我也没给他机会一试身手。

后来丹尼尔在西岸找到更合适的工作,临走的时候依依不舍,特意送了我一个漂亮

的坐钟,上面刻上,Michelle,我们会想念你的。我哭笑不得,不好明讲中国人相

当忌讳送这个,满怀感谢地收下了,捧著这钟的时候,看他太太一点点地打包行李,

一不小心就把眼泪掉了下来。这钟今天还在家中摆著,倒是极准。

丹尼尔走了之后,我也离开了那家咖啡店,屈指算来,正好也是做了三个月。

(三) 送报纸的白胡子老爷

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讲有点面目模糊,毕竟他只做了我三天的老板,现在算来是三

年前的事情,我在记忆里左右翻腾,他的形象才执拗地一点点清晰起来,那是个乐

观的白胡子老头,因为三次见他都是在半夜,所以除了他那一把少见的茂盛的胡子,

别的也少有印象。把他收录在此,也算是对我那段奇特的经验的一点纪念。

那时我读书读到一半,突然无聊起来,满脑子都想去做个稀奇古怪的工作,正巧一

家报纸上找凌晨送报纸的人,不限性别不限年龄,薪水丰厚,且每天只工作四个小

时,我仔细盘算一下,应该不错,常见电影里小孩子骑著脚踏车神情轻松地穿梭在

阳光明媚的大街小巷,高大花树掩映下,阳光漏进来在他们欢快的脸上驻足流淌,

把人越发衬托的丰衣足食朝气蓬勃。一路这样骑著,倒好象一次近距离的郊游一般

轻松,若看见主顾的门户,只伸手从车筐里拿出一份报纸尽力挥臂那样一丢,就有

和蔼可亲的爷爷奶奶捧著咖啡出门接住,然后挥手说,早上好啊,小约翰!我被类

似的电影情节蒙蔽了智商,不由自主的无限憧憬,於是打过电话之后,我照著地址

就开车过去了。

敲开门,迎接我的就是白胡子老爷。他当然有个名字,这名字也被我接下来叫了三

天,可惜今天捧著脑袋,搜索遍大脑里所有的沟沟道道,也只剩下白胡子三个字,

姑且让我们就这样亲切地称呼他吧。

白胡子老爷最初的印象并不和蔼,甚至有点不大高兴我是个女的。大概他觉得我不

够泼辣以至于很难胜任第一线的工作。事已至此,我也很难再做出铁娘子或者花木

兰的气慨,只好摆出随便你的神情,起码姿态上争取了一点点潇洒。可幸的是,那

一天来应工的只我一人,而白胡子老爷又急需帮手,於是我托了山中无老虎的福,

说定第二天一早上班。

第二天凌晨三点的时候我和白胡子老爷在半山腰的一个简易木房里会面,我比约定

的时间来的要早一些,那小房子还没有亮灯,我只好在一旁等待。那种等待有些紧

张,四处鸦雀无声自不必说,山上成片的绿树,月光从背后把它们剪出错落的影子,

风过时会诡秘的摇动,之后又有种居心叵测的宁静,竖在那里黑龋龋的有些吓人,

间或听到奇怪鸟鸣的声音,不多但冷不丁地那么一声抽起,全身的毛发都不由自主

地捂著嘴站立起来,挤在一起瑟瑟发抖。那是冬天,我缩在车里不敢熄火,心里翻

来覆去地喊,白胡子老爷不要睡觉了,快上班吧。。。。。。

白胡子老爷比约定的时间晚来了十分钟,他说人老了,总是起不来。我跟著他进去

小木房,在里面清数我们要送的报纸。白胡子老爷眼花,一份一份数得缓慢且认真。

我看他忙活,自己也不敢闲著 ,心中赶紧打起算盘来默记,这份报纸多少份,那份

报纸多少份。杂七杂八倒有七八种那么多,这些报纸被白胡子老爷一股脑的夹到掖

下,挥手说,走!然后大踏步的上了我的车。

三点钟的清晨看起来还很朦胧,到处泛著青黛色的雾霭。有的路上有灯,有的路上

黑呼呼。好在这一路走来都是有钱人家,治安倒也说的过去,零星有夜间执勤的警

车驶过,多半在我们后头跟一段,大概我们看起来鬼鬼祟祟,不象好人。白胡子老

爷安慰我说,别怕,这里坏人是没有的,不过春天的时候要小心熊,噢,还有狼。

有的人家要求把报纸放到门口,所以我下车的时候一想起白胡子老爷的话就不寒而

栗,禁不住地左右乱看。白胡子老爷说,怕什么,现在是冬天,什么都没有!

中间的时候还要跑到一个黑咕咙咚的桥洞下拿另外一种报纸,白胡子老爷端著架子

坐在车上,我仿佛黑帮里的小偻猡,捏手捏脚地下车交易。四周一片漆黑,我仗著

车灯勉强数清数目,抱著报纸三脚并做两脚地跑上车来,心里面直哆嗦,这要明天

自己来了,可有什么胆子下车啊。

白胡子老爷的兴致很好,车到了一个湖边,他甚至要我停留片刻以欣赏美景。他问

我,喜欢草地还是喜欢湖,我想了想说,喜欢湖吧。他说,既然这样,等你有了钱,

就把这个湖买下来吧,相信我,这是我见到过的最美的湖了。说到这里,不禁动情,

不再说话,安安静静的望著湖水。那时有刚到五点钟的样子,正是太阳升起的时候,

眼前的霞光一点点地铺开,有层次却又静悄悄,整个湖水很快就被映的色彩斑斓,

太阳一跃而出的时候,仿佛轰然一声带著水汽,湖尽头一群大雁被惊醒,呼啦啦地

展翅起程。现在回想起来,那美景还仿佛就在眼前,白胡子老爷看这日出已经看了

二十年了,何尝不是福气呢。

一路走来,经过各种各样的房子,听白胡子老爷讲那些房子后头形形色色的顾客们,

我一一记在心里,想到明天就要一个人走这些路,不由地更加用心。从三点到七点,

所有的报纸都送完了,白胡子老爷拍拍手对我说,你看,真的是四个钟头啊。

这每天的四个钟头陪了他二十多年,不管刮风下雨,新年圣诞。第二天我独自一人

开车开始工作的时候,心里在想,白胡子老爷终于可以睡个好觉了吧。

这份工作做到第三天的时候,打了电话回家眩耀,妈妈听完之后就不允许我再做下

去,理由是年轻女孩子大半夜的在外头乱跑还要钻到桥洞底下交换报纸就是一天两

天没坏人时间长了也把坏人招出来了。我想了想也确实如此,而且春天到了,只怕

熊啊狼啊的也该出来了,於是打了电话过去跟白胡子老爷辞职,他听起来有些失望,

不过还是答应了,那三天,我拿到了一百块。

(四)世贸中心里的律师

那个时候世贸大楼还没倒,暑期的时候常跟同学在纽约留连忘返。坐地铁一直到头,

钻出地面就是这一双漂亮非凡的秭妹楼。我们在楼下逛书店,喝咖啡,运气好的时

候还有免费的小型音乐会可以听。天气晴朗的话,就一直踱到海边,望著远处的自

由女神像,想想天边的故乡,指来点去感慨一番,然后再去华尔街摸那个青色的铜

牛,发愿毕业后一定要来这里闯荡江湖,疯话说完就一直散步回到世贸大楼,继续

停留在哪里喝咖啡听音乐,看来来往往的鲜衣怒马的男女。

时间纷飞,一年后世贸倒下,而我已经在隔岸小镇上工作,看到消息良久不敢相信。

如今相望,竟然是怀古的心情,今天写下这些,除了是对曾经的经历做个记录,也

算是送给世贸的文字。这样说来,当真汗颜,这美丽的建筑竟然只占了我这一小片

的纸张,长叹,也许过于美丽的东西只能隐居心底,微微的粉面一露,都是扎在心

头的刀。

暑期的时候,有朋友来找我。她一直在给一个犹太律师做秘书,可惜近期要随夫婿

回国探亲,又不想丢掉秘书的工作,所以前来询问我是否能代为照料一段时间,三

个星期,每周三天。

於是我就打点行装走入世贸大楼。清楚的记得第一天,我独自一人穿过一楼富丽堂

皇的大厅,在贵气逼人的柜台上办理登楼手续,然后在胸前夹上许可证,和守卫电

梯旁的保安礼貌点头,仪表端庄的按电梯,进电梯,同一帮穿著整齐的男女一起面

无表情,忍住快速提升造成的充血,直到二号楼的八十七层。走进那个同样冷酷不

发一言的大门,我开始一天的工作。

律师照例来的很晚,工作桌上有昨天他留下的任务,多半是打印表格,复印文件,

给几个客户打无关紧要的电话,用很老很老的打字机打信件。这些事情做完之后往

往就已经是中午,在楼下的快餐店里买速食,捧著咖啡在玻璃前看灰蒙蒙又朝气蓬

勃的纽约,办公室里并无一人,早上繁忙的电话也告一段落,这个时候是寂静又相

当欢敞的,律师要下午三点多才上班,我一个人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独处,有时就直

接抱了书来看,或者捧著头胡思乱想。隔壁有个小小的投资公司,老板好客又喜欢

华人,我有时也溜达过去看他们做股票证卷,他们那里总是热闹喧腾的,大家彼此

热烈的打著招呼,大声评说今天的股市行情,充满俚语的打趣当权,一切都跟墙这

边的寂静温和格格不入。

这栋楼里有大大小小无数的公司,从最顶尖的投资公司到最平常的皮包公司。来往

的人提著大同小异的皮包,衣著体面,穿梭在这大楼的各层里,脸上戴著看不出喜

怒哀乐的面具,见面大家都友好的点头打招呼,只是那多半是来自习惯而非热情。

他们腋下总是夹著印有各色文字的纸张,来自各色国家,做著各色国家的生意。有

时在电梯里听他们小声的谈论工作事宜,一来一往的交谈就好象巨大宝藏无意闪显

的一点光芒,让人确信那后头一定丰盈无比。这两座大楼底层大厅是相通的,不知

道多少人行走其间,也不知道多少或有趣或无趣的故事隐藏其中,我置身于内,是

匆匆过客,也是剧中角色。

有时到楼下的邮局替律师寄包裹,那多半寄给法院或移民局的。走出邮局,不远处

就是高大漂亮的最高法院和纽约移民局。它们还保持著美国全盛时期的辉煌冷漠,

相当的不可一世。用罗马柱和大理石堆砌出来的高贵是那样的遥远不可触摸,伸到

天空的房楣上雕刻古老罗马女神像,她们有润泽的肌肤和优雅的仪态,手中握有满

含象征意义的权杖,周围环绕一片和祥安宁,一切看上去都是一成不变固若金汤。

这在神的护佑下的美立坚,也许是太久的得意,也许是太久的尊宠,一年以后,灾

难降临,他们就目睹了面前那两个年轻美丽姑娘的轰然倒塌,那疮疤直留到今天。

两年之后,我再次回到那里,找出曾经用过三个礼拜的世贸通行证,被准许得以在

最近的距离凭吊,探照灯下的世贸看上去更象一个大型的工地,喧嚣著尘土和绝望,

周围悬挂著一面几层楼高的美国国旗,无力的遮盖著一栋奄奄一息的附楼,双子楼

再也不见,国旗也灰暗了许多,即使再鲜亮明媚的色彩也遮盖不了顽固的破旧。仔

细想一想,这大坑下面还有几千个灵魂,这样说来,秭妹楼不过以她们特有的方式

做了坟墓,是自己的,也是别人的。

下午的时候犹太律师终于来了,连带他的助手,一个信奉伊斯兰教的小个子巴勒斯

坦人。一直觉得他们因为种族的关系应该老死不相往来才是,没想到他们会珠联壁

合的开律师行。律师是个脾气暴躁的人,经常大了嗓门儿嚷嚷,不过心肠应该不错,

见我第一句话就是,吃饭了没有?他的助手是个面目不清的人,阴沉著脸,说话低

声细气,不过这倒不会让他看起来更温和,相反却让人感觉他心怀鬼胎。和他们在

一起工作并不让人舒服,他们显然都不是风趣乐观的人,也许是工作过于繁忙-----一

般来说都是工作到凌晨。我总是在一旁安静高效的做好份内工作,对他们高声谈论

的其他话题保持充耳不闻的态度,然后在五点之后关上电脑起身离开,留下他们继

续和文件背后的逻辑争斗。

这样的工作并不辛苦,甚至还有些轻松,唯一需要费神的是著装,大概需要体面有

礼以搭配世贸大楼的豪华庄重。所以挤地铁的时候再也不敢高举咖啡,买了报纸也

不好随便放到腿上,保证一路摇摆进来,身上还是光鲜亮丽。这对一贯自由散漫的

我也多少是种束缚,不过好在这工作时间并不长,三个礼拜之后我就可以再交回她

手中。朋友对我是千恩万谢,我说不必不必,又不是不拿薪水白干,大家都开心就

好,唯一的后遗症就是双子楼倒下那天,我心中哗啦一声,整个儿暗了下来。

(五)今天的老板

转眼就毕业了,那时IT行业在美国正进入轰轰烈烈的尾声,后继乏力得苍白已经慢

慢显现,不过早些年留下的热度还是有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大概也是这个意思。

现在回想,我应该是运气的,赶上末班车,借助大气候的帮助,很快的速度就拿到

了offer。

那是一个不大的软件公司,刚去的时候有二百个人,当时整个公司热气腾腾,国内

外形势也是一片大好,第一天上班就领教了大家的工作热情。每个人脸上都是对未

来的憧憬和希望,看著就热血沸腾。

凯文接待的我,那个时候凯文仅仅是我们组比较资深的程序员,个子高高的,有红

膛膛的面孔,见了面喜欢开热烈有趣的玩笑,人倒是十分随和。至今还记得他微笑

著说,再过两年我们大概就会有上千人了。说著还强有力的冲空中挥了一下手,我

极礼貌的表示了附和,公司有发展工作有保障,我没理由不高兴。转眼快三年过去,

IT在美国遭受重创,一夜之间大厦倾倒,还没有等人们反应过来的时候,一波一波

的裁员风潮就接踵而至,至今这家公司还是二百人,日子过的比往日艰苦,不过这

倒不妨碍她风趣充满活力的公司文化。

刚刚接手这份工作的时候,我是惶恐不安的,这大概算是在本专业第一份正式的工

作,心里没底也是情理之中。第一天上班被凯文领著四处认识新同事,我脸上挂上

谦和善良的表情,一路摆著扑克脸微笑下来,回过头仔细想想,发现新同事的名字

一个都没记住。凯文倒是蛮不在乎,指指自己的办公室说,以后有什么问题,你知

道哪里能找的到我。

用来适应新环境的三天蜜月期很快过去。凯文把一大堆的材料发到信箱,告诉我,

你就从这里开始吧。我马上一头扎进剪不断理还乱的材料里头,从三年之前的需求

分析,一直读到上个礼拜刚更新的说明。中间还要熟悉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程序,

不管是谁写的,不管写的什么,只要和项目有关,全部拿来统统读过。我想,在融

入这个项目到拿出自己的程序,怎么也不应该超过三个月吧。现在回想起来,那三

个月大概是我来美国之后压力最大的一段时间。比一个学期不曾用功,到了升学大

考前恨不得不吃不睡的学生还要紧张。自己就好像一头在雾霭中找寻归路的大笨熊,

磕磕碰碰,不得要领。手足无措倒还罢了,周围所有目光似乎又都急中在自己身上,

都在看这个新来的姑娘怎样应付,又做何反应。

这个项目复杂纷扰,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夹杂一些乱七八糟的规定和条约,有时

不得不转了弯去看法律上的文件,每天在电脑前面差不多要过足十几个钟头,看的

眼睛几乎要瞎掉,下班时起身看看左右,早就没人了,我脑子顶著浆糊,脚下踩著

棉花,轻飘飘地离开,一出门天上的星星已经老高了。

回家打电话给妈妈,那边照例是鼓励加鼓舞,这边想了想,咬牙顶住,每个人不都

这么过来的吗?

凯文有空的时候多半会到我工作间里聊天儿,顺手帮我解决疑难杂症。那时我积攒

一大堆的问题,多亏他的帮助,让我少走很多弯路。感谢他时,他呵呵一笑,拍我

的肩膀,客气什么,你有问题只管来找我就好。

三个月之后我已经得心应手,几乎所有相关的技术问题都理划清楚,第一个小程序

也运行正常。凯文很高兴,逢人就夸奖,但下手却毫不生软,更大更复杂的任务马

上接踵而至,我也得意于自己的敏捷,於是更加不生软,给我什么我都做,越是难

做,越是兴高采烈,兴致勃勃。

有时做程序做的高兴,就调皮起来,特别是艰难的问题连追几天,一旦搞定,心中

多半喜不自禁,在程序注释里就用中文拼音加上诗句。想起什么加什么,也是欺负

同事中没有懂中文的。做的顺手就写‘轻舟已过万重山’,做的不顺就写‘斯人独

憔悴’。后来和一个毕业多年的学兄聊起来,才发现类似的怪癖不止我一个,他高

兴的时候也爱添加这些东西,曾经一次读著自己的程序太过得意,信手就写上‘大

珠小珠落玉盘’。足见何等自恋。

至今和朋友聊天起来,说到自己的工作,对方认定写代码是最最枯燥最最无趣的,

我却反驳说那是最最需要想象力最最具备诗情的。对方固执跋扈,不以为然,我懒

得解释,想来是隔行如隔山,各人只能乐在其中了。

后来这带诗文的程序被凯文看到,就被他捧著来问我,那时他已荣升项目组经理,

只是活泼随和的性子不改,我解释给他听之后,他感到有趣,竟央我教他中文。我

想了想,弘扬民族精神传播古老文化,相当光荣正确,於是还真派兵布阵的拉开架

式背课。可惜后来因为三分钟热血的缘故,我俩像模像样的上了几次课之后就都想

不起来了。

现在这份工作已经快要做足三年,每次年终评定都会被凯文美美的书上一笔,即使

经济最不好的时候,他也一样照顾有加。至今仍然感谢凯文的帮助,平心而论,我

大概只能算是在其位谋其政,唯一占便宜的地方是,用凯文的话说,从来都不抱怨。

我很真诚地回答,那是因为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啊。凯文听我这样说,点著头一脸

赞许。我回过头来想想自己的回答,真的太有学问了,几乎要怀疑自己当时是在拍

老板马屁。

IT行业到目前为止还是战战兢兢地小心存活,周围大大小小的相关公司关闭的关闭,

裁员的裁员。身边有一个十分能干的朋友,被裁已经大半年了,现在还在四处递交

简历,我看著他难免不寒而栗,僧多粥少,多少优秀的程序员在外闲逛。我至少还

有个饭碗,不能不感谢上帝了。

后记

这篇小文写到一半时,曾请一位朋友过目,被批评说,怎么不好好学习天天向上,

整天就惦记著打工。不过社会也未必不是课堂,在中国二十年一直在读书,每每被

妈妈当了傻瓜来笑话,於是到了美国一有机会就跑出去做事,到目前为止,做事不

多,写出来却罗哩罗嗦的一箩筐,仗著能说,弥补一下经历上的贫乏,这未尝不是

一种心虚啊。

5-2003

元宝推荐:范适安, 通宝推:一个历史,夏至欧锦,路人,胡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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