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海外见闻】秋菊打官司 -- 京虎子

民告官在中国不是一件轻易的事儿，那怕是告成了，不死也得脱几层皮。在美国却是常见的事儿，有时候到了吹毛求疵的程度。比如说虎子早年一哥们某天晚上在北京昌平的沙河镇满街找电话，找着找着不小心路上一个井盖被谁偷走了，那哥们没看见一下子掉了进去。换了别人，趴出来检查检查如果哪儿摔坏了赶紧上医院，没大毛病顶多痛骂几声哪个断子绝孙的把井盖偷去卖废品了。虎子那哥们火气大，趴上来一看胳膊破了火冒三丈，冲进镇政府对着值班的一通抗议为什么没井盖不立个牌子。人家说了几句好话，同意借电话这样打发了他。事后跟虎子讲起来有些后悔，逮亏那天没穿裤衩背心，人家一瞧象个机关干部，不然的话早当农民先关起来了。

这事儿要是发生在美国，那哥们一般是囚在井里不出来，自己或别人打911，救火车警车加上电视台的都赶了来，小心翼翼地把他从井里抬出来，运到医院急救室全身检查。哥们此时就盼着查出什么毛病，一旦哪儿不对了，马上到法庭控告当地政府拿了纳税人包括我的钱不干事儿，没有认真看好每个井盖，哪怕是过路的也有不掉井里的权利。即便是没毛病也要千方百计，上次一哥们摔一跟头，在家歇了大半年什么毛病都没有，还是要求政府赔偿，因为他性功能受损伤。

政府是民选的理所当然要为民办事，办不好除了找议员打电话上门抗议外，常常是直接法庭见。法律面前秋菊和官是平等的，不留神当官的还输了。不少当地政府被无数的秋菊闹得焦头烂额，尤其是那些所谓经济发达地区。象虎子所在的这个人口增长名列全美前茅的县，县政府有专门人手，每年多少百万地应付各种官司。一会儿有环境保护意识的告他房子办公室新盖的太多了，祖祖辈辈的乡村气息被破坏了。一会儿地主告他借口保护环境，不批在我的地上盖房子损失惨重。

在中国你要是打定主意告哪个市政府、县政府，上门劝的威胁利诱的、半夜扔砖头打电话恐吓的没完没了，在美国你要是觉得自己是个秋菊有权讨个公道，也有人上门，是要求免费帮你打官司的，条件是告赢了大头归他。结果官在明这帮人在暗，一不留神就着了道。况且当官的是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几年换一拨。可是衙门的招牌不换，现政府要为前政府擦屁股。

当地政府如此，联邦政府也如此，美国政府就遇上一件头疼的事儿，事情还是发生在刚入了土的里根当总统时。当年为了控制通货膨胀，利率节节高。按说这高利率银行高兴呀，老百姓借钱要还的利息高，可是存钱的利息也高，特别是房屋贷款，一贷就是十五年三十年，贷款时利率高的等利率低下来从新贷款，贷款时利率低的等利率高的时候没一个有觉悟自动要求随行就市，全躲在家里狂乐。他们狂乐银行受不了，存款利率低没人存钱，还得按现有利率还给联邦银行，收回来的利息哪里够用？

不够用只好破产，那一阵天天有金融业的破产，他破产了一关门顾客不干，存款找谁要？好在联邦政府有政策，银行有FDIC保险，就是说如果他破产了，留下的烂摊子由联储会负责，每户上限十万把存的钱还给你。老百姓用不着挤兑了，可成百上千起破产联邦政府也受不了，您说您经营不善，钱不知道怎么花了，还要政府用纳税人的钱帮您还？有这好事大家都去开银行得了。政府急中生智，赶紧给没破产快破产的专干房屋贷款的机构特殊政策。

为了人人有屋住，美国政府的办法是政府拿出钱来，以远远低于市场的利率贷给这些专干房屋贷款的金融机构，这些机构再贷给老百姓，因此利率比商业贷款低很多。正因为这些机构从政府拿来低利率的钱，这些钱只能用于老百姓买房，不能去谋暴利。此刻好几千家机构就要破产了，也顾不了那么多，同意这帮人去谋暴利。这政策一下，救了一些机构，可是关门的还是络绎不绝。

政府眼见屁股擦也擦不完，只好再给政策，学习中国政府对待香港特区的办法。找到经营好的金融机构，建议他们买下要破产的。世界上哪有这种为国分忧的傻子，虽然买下来一分钱不要，可是买来一屁股债。政府说按香港的标准给你政策，税收优惠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五十年不变。这样一诱惑一共有快一千起收购。政府的负担减轻了，这会儿经济开始好转了，克林顿得了便宜，利率哗的一下子降下来了。这一大帮美国香港乐大发了，国会里的议员们不乐意了。

议员们心说这不是占国家便宜嘛，上届国会制定的政策是他们的事，开会一讨论，决定特区政策取消。银行金融机构接到通知不干了，朝令夕改敢情是烽火戏诸侯哪。上法院告政府违约，法庭上政府说政策是我定的，当然有权取消。秋菊说那不是政策应当算合同不能轻易更改。政府说我的政策不是合同，难道打不打伊拉克还要签字？秋菊说俺们是商业领域就得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法官最后判决，政策不是合同，收回来了你们活该。

秋菊们当然不服，接着往上告，一直告到最高法院。1996年最高法院判决，是合同没错，政府败诉！这个判决可以说是划时代的，今后一旦政府说话不算数，都可以要求赔偿。除了这夥秋菊欢欣鼓舞，无数的秋菊跳出来，这个说政府害了我了，那个说政府说话不算话了。包括十几个州政府也来凑热闹，说当年联邦在我这里设核废料处理场时答应的条件怎么没影儿？

输了官司的司法部把里根老布什祖孙三代都骂了，一看这排山倒海的阵势吓一跳，先使出无赖手段，说这么多我们应付不了，一件一件的来，先对付贷款机构的。900多香港到这会儿有口气的就剩下一百多一点，赔偿总数算出来一共300多亿。政府想就是有钱也不能痛快，不能让等着的看出门道来。办法首先还是拖，不过成年累月拖下去，法官不干。上法庭，对方聚集了全国该领域的法律精英，政府手里就一帮30来岁的愣头青，一交手不要说少赔点，说不定还得比人家要求的多赔几成。

打官司不象电影里演的，紧要关头我还有话说，叫来一个证人或者裤裆里拿出一份材料，一下子变了天。这类官司事先要把你的证据拿给对方看，政府因此计上心来，决定充分利用自己的能源优势。找个承包商，雇用好几百人，建了个大数据库，然后没日没夜地把联邦资料库里有用没用的材料往里输。一帮律师天天坐在电脑前戴着瓶子底看，千方百计找出经济规律来。不是因为要改行当经济学家，而是官司打到现在，作为输家，争执的是究竟该赔人家多少。国会一看要赔这么多也急了，要人要钱都没问题，预算一路绿灯，即使那年联邦预算难产，别的部门放长假，这夥人也跟CIA，FBI一样待遇，上班照发工资。不这样不行，都回家歇着，官司一开庭，哪件不得赔人家几千万上亿的？

法庭上一百来件一件一件来，落实起来蜗牛的速度。对方说因为一国两制没有了，从那天到现在我损失了这么多，你赔吧。政府说你是损失了，但没那么多。不能按微软的经营情况算，应当考虑你们笨或者竞争对手精明的因素。双方在法庭上召开经济问题研讨会，法官天天昏天黑地，听不进几句就要吐，休庭明天再说。正中政府下怀，拖吧，最好拖到下世纪，反正用纳税人的钱发工资，不干这个也得干那个，干什么不是干。对方律师一看也挺好，反正秋菊们已经赢了，官司一拖，律师费就多。

原告被告律师一勾结，有的秋菊就受不了了，敢情告下来的钱全给了律师了，干脆庭外和解，多少还能落下点。政府一听你坚持不住，那说和吧。你说你原来要九千二百万现在要多少？秋菊想了几宿，要不先要一半，他不同意咱再少要点。第二天法官面前说要四千六百万怎么样？政府律师一听不是耳朵有毛病吧？这么少没问题同意。秋菊一下子晕过去了。

律师们中了六和彩一样，回来召集全体人员开香槟庆祝，因为诸位同仁的努力，我们为国家省了四千六百万。虽然这次胜利了，后面还有一百多件，知难而退的不是没可能，可是剩下的估计有的是，有一点可以向大家保证，这项工作在你们退休以前是不会完成的。大家一起鼓掌，为了我们有了毕生的事业。

2004年6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