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白蛇进化论 序 -- 马伯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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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二章

他今天刻意选择了一身宽袖儒服,还仔细地把青色衣襟对折,这套儒雅的服装配着他黑红色的粗糙脸膛,有一种奇妙的不协调感。许仙已经足有三年不曾在这么多人面前发表演说,他略带局促地让两只脚交替支撑着身体,不时扫视着台下的观众。当他看到那两位大德垂着眼睛诵经,那种紧张感忽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热切的期待——那是一种确信有什么东西即将被摧毁的期待。他悄悄握紧了帆布上系的绳索。

终于,学院大钟从容不迫地发出浑厚的响声,时间到了。

“各位,请原谅我不引用任何先贤的名言来作为这一次讲座的开场白。这个世界太过广阔,而人类所知的又是如此贫瘠,我们不应该把时间浪费在回顾那些已知的真理,而应该把我们宝贵的精力放在对未知的探索上去。我今日的演说,就是一次基于这一想法的小小尝试,如果能够给您带来一些如海风一样清新的感受,这就是我全部的目的了。”

对于这个与众不同的开场白,台下的观众发出嗡嗡的满意声,只有两位大德与学院祭酒王阳明不动声色,后者需要在辩论期间担任仲裁,过早地表露自己的倾向性不是什么好主意。

许仙对观众的反应很满意,他习惯性地扯了扯衣襟,让身体和衣服之间形成一个通透的空腔。这是他在海上养成的水手习惯,可以让海风从领口灌入,吹干粘在身上的咸湿汗水。这个动作在观众中引起了两种截然不同的反应。所有的男士都哈哈大笑,而所有的女学生——在万松学院,女学生的数量并不多,但还是有那么一些——都羞怯地用双手捂住脸,却在指缝留出了足够可以小孔成像的空间。

许仙丝毫没有在意,比起接下来他们即将听到的东西所带来的震惊,这些小细节实在算不得什么。他继续侃侃而谈:

“长久以来,我们都一直有着这样一种好奇:究竟人类从哪里来?这是一个从三代时代就不停地被提出的问题,我们贤明而富有思辨的祖先们提出了种种解释——比如女娲造人——但没有一种解释接近合理的程度。即便是睿智的佛祖,恐怕也不能给我们一个完美的答案,你说对吗?两位大德?”

许仙笑容满面地对第一排的圆融与圆观说。

“许仙主动开始挑衅了!”

这个爆炸性的消息迅速传到了礼堂外,在祝英台身旁围观的人一大半都发出了沉沉的叹息,他们都押了两个和尚先发制人。身为庄家的祝英台乐不可支,她抬头给了梁山伯一个飞吻,然后开始开出第二次盘口:这一次的交锋谁会先退却。两位僧侣是一赔五,许仙是一赔六,旗鼓相当。

圆融和圆观也没预料到这种状况,他们对视一眼,最后圆融双手合十,用尽可能不屑一顾的语气回答:“佛祖是得证大道的存在,神秘而不可言说,我们这些未有正果之人怎能妄自揣测。”圆观不失时机地加了一句:“佛曰:不可说。”

两位大德象是训练好的一样,齐声躬身道:“阿弥陀佛,世所有象,皆是虚妄。”许仙没理睬他们的避实就虚,他敲了敲自己的脑袋,装作若有所思的样子:“关于这个问题,释家的理论是什么呢?相信大家都很清楚:六道轮回。是的,人死后就会堕入轮回,根据自己的生前变成各种动物,作为重新开始他的一生,周而复始,循环不息。我说的对吗?”

两位大德对此没表现出什么异议。

“必须承认,这个理论是很好,充满了哲学的美感。它只有一个问题:究竟何时才是轮回的最初?一个人总不可能总是在六道之间转啊转啊的,凡事总得有一个开始吧?”

圆融大师笑了,这种程度的诘难不到他:“许施主,你是否能指出一个圆的起点?”这是一次禅宗式的反击,赢得了许多人纯粹针对辩论技术的赞叹。祝英台手里的赔率表里,许仙退出的赔率陡然上涨到一赔二。

“我能。”

许仙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在礼堂背后的黑板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并点了点粉笔第一次接触黑板的位置:“从虚无中画任何一个圆,你都必须要有一个落笔的起点。您说对么?我想黑板上的几何圆形与贯穿我们整个世界的轮回体系都不会例外。您认为这个起点会是什么?”

观众们爆发出响亮的喝彩,圆融的鼻子有些发红,捻动佛珠的速度比平时变快了许多。圆观禅师飞快地在胸口划了一个卍字,替他师弟回答了这个问题:“娑婆世界本有三千,此世界灭,彼世界生,循环不辍,轮回不息。今世之人,皆是上一大劫末时由第二禅光音天的光音天人所化生而来。不知这解释许施主可满意?”

还未等许仙再质疑,圆观禅师继续说道:“此说法典出《长阿含经》的第六卷小缘经,乃是佛祖当日教诲婆悉吒与婆罗堕时,以无上正等正觉解说出来的。”

圆融禅师擅于打机锋与辩论,而圆观禅师则是一个老学究,对一切佛家典籍都熟稔于胸,曾经写过一部恢闳精深的《佛祖之庙》,被誉为百代教典。他的发言句句都不离经典,看似朴拙却滴水不漏,比起圆融禅师来说更加不好对付。

许仙双手一摊,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可这是谁说的呢?是迦毗罗卫人乔达摩悉达多,也就是释迦牟尼,我们所熟知的印度人的救世主。他在菩提树下把这一切宇宙的根本规律告诉了他的十位门徒——却没有任何试验数据,也没有附任何参考书目。”

圆观禅师皱了皱眉头,这个年轻人居然质疑佛祖,这近乎是无赖的手段了。礼堂里的气氛陡然紧张起来,辩论宗教是一回事,对教祖进行指摘却是另外一回事。王阳明开始考虑要不要动用自己的权威,强行中断这场讲座。

但在他们有所反应之前,许仙却率先拱了拱手,一脸谦和地说:“当然,这一切只是作为后学之辈的一点疑问,感谢两位大德的教诲,下面请允许我回到讲座的正题。” 一些学生失望地发出叹息,而辩论场上的老手则默不作声,这只是一个优势下的技术性退却,通常意味着一会儿更为猛烈的反击。

金山寺一直提倡谦冲作为僧人的美德,圆融与圆观也不好继续追究,他们两个短暂地交换了一下意见,决定暂且把许仙亵渎佛祖的言论寄下,看看他接下来还能弄出什么名堂。

“与佛家的六道轮回理论相比,我们还有其他解释这个世界的办法。比如说——进化论。”

终于说到核心部分了,听众们心想,心里泛起不同程度的兴奋。只有书院祭酒皱了皱眉头,有些后悔轻易允许他召开这么大规模的讲座。安全的做法是,应该让许仙先在小范围内宣传一下,试探一下反应,再作一下修改,尽量中庸一些,而不是现在这样直接挑战佛祖。万松书院虽然崇尚学术自由,但与金山寺的关系却不得不认真考虑——那些脱离世俗的和尚拥有的世俗势力比谁都强大。

许仙在台上继续发挥着演技:“我看到有人撇了撇嘴,我可以理解这种行为。进化论是一个荒谬的理论,但他的荒谬之处不在于理论本身,而在于缺乏无可争辩的证据。证据与实证应该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基础——我的意思是,是我们这个南瞻部洲的存在基础。”

所有人都听出了他的不怀好意,“南瞻部洲”这个术语只出现在佛家地理学里。许仙挥了挥手,画蛇添足地加了一句:“这只是个比喻,不存在任何影射。”下面的听众发出心知肚明的哄笑。

“进化论的历史并不长,我也不打算在这里回顾整个发展历程。简而言之,进化论的理论认为,人类是由远古时代一种未经确定的生物进化而来。这种未知生物在长久的繁衍中,因应周围环境的变化而产生了轻微的变异,这种变异遵循着“差之毫厘,失之千里”的自然定律,背弃了对祖先基因的忠诚,发展出新的器官、骨骼结构、形态乃至物种,并最终进化出人类。”

“这可真是胡说八道!”一个学士站起来挥舞着拳头大声叫道,“你的意思是,与天地并称为三才的人类,竟是猪和兔子的后代吗?”

“这是有可能的,先贤孔圣曾经说过‘人异于禽兽者,几希。’我认为这就是进化论的雏形。”许仙回答的一本正经,随即又加了一句:“进化论认为,远祖物种总会有一些特征遗留给了现代人类,这是传承的证据所在——比如阁下就拥有着决定性证据。”

许仙的反击既锋利又含蓄,当观众们注意到那一位学士长着一个扁平的鼻子与两枚外翻的硕大门齿时,才体会到其中的讽刺意味,笑的更利害了。那位学士气得浑身发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扁平鼻子的酒糟越发红艳,他只能暗自嘟囔了几句,悻悻坐回到座位上。

“抛开这位可敬的证人不谈……”许仙的语速开始变慢,终于接近了他今天演说的核心,“非比寻常的论点需要非比寻常的论据。如果进化论想真正成为一个理论,确凿的证据是必不可少的。就目前技术手段来说,沉寂于沙石之下的化石无疑是进化论最可靠的盟友,它忠实地记录了物种从遥远的太古时代进化到现代的每一步痕迹。”

他停顿了一下,用坚定的目光扫视了一圈全场,尖削的下巴微微颤动。台下的观众意识到一些重大的事情即将发生,礼堂里鸦雀无声。

“迄今为止,不断地有化石被找到,不断有空白被填充——可位于进化路线上的关键一环却始终缺失。我们找到了人类渐进的证据,我们找到了远古许多物种渐进的证据,但是我们找不到一块远古生物过渡到人类的化石,没法从逻辑上建立起两者的联系,也无从确认究竟是哪一种远古生物进化成了人类。在远古动物与人类之间,横亘着一条难以逾越的鸿沟。因为这个缺失,让进化论饱受宗教界人士的批评和嘲弄。那些和尚揶揄说,唯一发生了变异的大概就是进化论提倡者的祖先。”

这个笑话并没有取得预期的反响,因为大家都屏息宁气等待着接下来的话。许仙意识到时间到了,他的血液在血管里奔腾的速度陡然变快,让他的脸膛泛起兴奋的红光。演讲的声音陡然提高:

“但是,这一切争论都将随着我在南美的挖掘发现而灰飞烟灭!进化史上的鸿沟已被填平,天堑已经变成了通途!人类进化史上缺失的一环,已经被找到了!”

许仙几乎是嚷出这句话,然后他快步走到自己的收藏品前,饱含激情地用尽全力扯下帆布,大叫道:“我自豪地向整个大明宣布:人类的进化祖先已经被确认——是蛇!而各位幸运儿们,你们眼睛所见证到的,就是无可争辩、确凿无疑的由古蛇进化到人类的过渡形态!”

在几十枚大红蜡烛与镜子的照耀下,整块帆布呼啦一声落到了地板上,里面隐藏的东西袒露在大庭广众之下。观众们在一瞬间发出尖叫与惊叹,一半人身子朝前倾去,还有一半人试图朝后面躲藏;就连两位大德与书院祭酒都忍不住睁大了眼睛,忘记了自己的矜持身份。本来坐在窗台上直播的梁山伯傻了眼,颤抖的双手几乎扶不住镜子,差点一头栽倒在地。这让祝英台和其他下注的人焦虑万分,他们只能听到礼堂里的巨大惊呼,却不知道那是什么。

在讲台上出现的是一扇巨大的岩壁。岩壁已经被开凿了一半,里面露出一个不规则的空腔。从嶙峋的边缘断面可以看出,这块岩壁属于沉积石灰岩。此时这个空腔就象是撬开蚌壳一样被打开,在空腔里的是两名女子。

准确地说是两位女性的化石,她们半露出岩面,身体被石灰岩层层包裹住,就象是两块镶嵌在岩壁的浮雕,浮现出一种奇特细腻的暗灰色。

但究竟这是什么样的女子啊!

她们赤裸的上半身与人类女性没任何区别,容貌秀美,裸露的双乳丰满而坚挺,梳拢到一起的长发富有浓郁的南美风格——但是从她们的腰际开始,平滑的肌肤逐渐蜕化成了密密麻麻的鳞片,下半身的躯体收聚成了一条肥大的蛇尾,蛇尾还戏剧性地弯曲成一个小卷,显得活灵活现。

这些鳞片已经石化,但仍旧能够看出极其细腻的精美纹路,纤毫毕现,甚至能看出原本的颜色:一只是白色,一只是青色。

化石上半身代表了美的极致,而下半身则代表了邪恶的极致,两种观感交织在这两只充满了强烈不协调感的生物身上,给观众们造成了极大的视觉冲击。他们的内心掀起了强烈的波澜,有些脆弱的人甚至觉得自己的世界观在一瞬间崩溃了。有人划起了卍字,喃喃自语:“佛祖在上,要多大的邪恶才能生出那种样子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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