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殊途同归(一至七) -- 拒绝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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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殊途同归(二十二至二十八)

二十二

寒假很快来临了,我在学校附近租了间民房,安顿下来,捎信回家告诉父母,由于今年路上不太平,所以春节就不回去了,特写信向他们请安,顺便请他们把下学期的一干费用给我汇来。

窗外飘着小雪,江南的冬天不太冷,雪落地即溶,我在小屋里烧起了火炉,坐在窗边开始写小说,其实不过是一篇冗长的情书而已。我意识到她是喜欢我的,只是由于我的错误,才导致了这个结局,所以,我废寝忘食,夜以继日的写,写下了和她在一起的分分秒秒,记下了我们之间的一言一行,目的只有一个,――让她知道,我在爱她。我认为只要我把问题澄清,只要她了解了我的良苦用心,一定会感动的!

小说名叫《也算爱情》,共写了四万九千多字,写完,我蒙头大睡了两天两夜。醒来后,听见小鸟在叫,打开窗子,小树上已经冒出了嫩芽,又是一个春天了!

我坐车进城,洗澡,理发,刮脸,又在一家餐馆里大吃了一顿,这才回到学校。

学校已经于数天前开学,大家都以为我辍学了。

中国北方又被共军攻占了不少地方,我们班里虽然有两名学生流失,但因又从东北、华北南迁来十几名学生,一下子爆满了,寝室不够用,恰好我的房子还没退,便从寝室里搬了出来。

再次见到汪小慧是在教室门口,她十分惊讶于我的重新出现,呆呆的看了我老半天,我冲她笑,她走过来问:“你……怎么又来了?”

“不行么?”我反问。

“他们……”她有些激动的说,“他们都说你来不了了。”

“怎么会呢!”我拿出那本小说,“我根本就没回去。”

小说已经装订成册,封面是我自己设计的,上面画着一位带着高度近视镜的小丘比特,他张大嘴巴,一付瞠目结舌的样子,因为他的弓箭没有把两颗心射穿,只把她们打了几个大包。

汪小慧捂着嘴笑了,她翻开看了一会儿,说:“这本书借给我看看?”

“送你了,”我正中下怀,“就是为你写的。”

二十三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相当美好,我们几乎每天在一起,在她的督导下,我戒掉了抽烟的坏毛病,并且不再打牌。

“为什么会喜欢我?”她常常抑制不住兴奋地问这样一个问题。

“因为你喜欢我!”我的回答是。

接下来必定有一番争论,到底是谁先爱上了谁,最后的结局一定是我输了,好象她先喜欢我就吃了多大亏似的。

“我长的不够帅,所以必须找一个相貌较为出众的,”我说,“常言道,缺什么补什么!”

汪小慧得意的合不拢嘴。

“姓汪的长的都比较好看,”我抬起胳膊挡在两人之间,接下来的话一定会让她大发雌威的,“譬如汪精卫!”

她气急败坏:“我掐死你!”好温柔!

小慧告诉我,她一直对我很有戒心,准确的说,其实是对我这类人有戒心,因为她曾经有个表姐被她玩世不恭的男友杀死了。

“那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她伤心的说。

“你现在也还是个孩子!”我抚摸着她黑亮的小辫子。

“你听着!”她夺过自己的小辫子,“不给你讲了!”

“好,好,我听!”我在她面前坐下,双手托腮,作全神贯注状。

“刚开始的时候,我表姐非常非常喜欢他,可是,家里不同意……”

“谁家里不同意?”我插嘴道。

“当然是我们这边了!”她白我一眼,一副“这都不明白”的样子,“我表姐开始还差点和他私奔……”

“私奔?”我笑。

“嗯!”她也笑了,“不过没有,后来想通了!”

“变心了!”我叹了一口气。

“什么呀?那个男孩是个混子,又没什么职业,只不过嘴巴甜点儿而已。”

“氓之蚩蚩,抱布贸丝!”我说。

“差不多吧!就是那副德性,整天嘻皮笑脸的样子……”

“不对吧!‘蚩蚩’可是敦厚的样子。”我表示不满。

“总之和你差不多……”

“小姐!给点面子好不好,我好歹也算是个读书人奈!”我对她把我和

那个混子相提并论表示抗议。

“别插嘴!”

我只好安静下来。

小慧说,那个男孩后来再去找她的表姐,她就不再出去了,他不死心,天天到她家纠缠,还向她们院里仍砖头,于是更恶化了二人的关系。终于有

一天,他拿了一把刀冲进她家,砍死她后,自杀了。

我愕然了,这原来是个凄美的爱情故事,她好象对于男主角倒有几分的

崇敬。

“你的表姐一定十分漂亮!”我说。

“你说呢?”她自豪的瞪大了眼睛。

会不会有一天,她的家庭也象她表姐一样的拒绝我,我该怎么办,我不敢想下去。

二十四

胡宗南司令长官经过精心策划,率大军一路烧杀,终于攻占了共 军的老巢――延安,只是抓的俘虏不够充足,便调遣了几营自己弟兄打扮成共军的样子接受采访,这场戏最终因那些演员文化水平较低,台词背的不熟而穿了帮,在全国引起轩然大波。

“市列珠玑,户盈罗绮,竞奢华。”和汪小慧并肩走在新街口的大街上,看着周围琳琅满目的外国商品,我羡慕不已。

“无耻!”汪小慧拿着报纸,气愤的说。

我只把这种事当作一种笑料来看待:“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用人不当而已。”

“你的意思是不穿帮就行了?”汪小慧用异样的眼神看着我,“如果那些士兵演的逼真,就真的有那么多俘虏了。”

“这个……”我个问题,我可没有想过。

“假的就是假的,迟早有一天会被人戳穿的!”汪小慧一脸正气的瞪大眼睛望着我。

“你太单纯了!”我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其实这个世界上有多少东西是完全真实的呢!人类不过一直都在纺织着一个个美丽的诺言在欺骗自己罢了。报上几乎每天都说我们的经济形式有所好转,可物价还不是依旧在飞涨;我们刚认识那天,火柴卖一百二十元一盒,现在已经两千多了;报上每天都有那种包治百病的丸啊,膏啊,真的有那么神奇么?中国的神仙果真神通广大,就不会对他的子民百年来惨遭欺压和凌辱坐视不管;送子观音并不能有求必应,可她的庙前依旧香火繁盛。为什么?希望!每个人都应该有个希望来支持着他,尽管那可能只是个美梦,但毕竟会成为他的精神支柱――也许,明天就会好起来的……”我已经悄悄的把问题偷梁换柱了,“内战又打了将近十个月了,可国军依然屡战屡败,适当的吹牛,可以给自己增强不少自信。”

“这场战争本来就是政府的不对!”汪小慧没有理睬我的玩笑,继续板着脸,严肃的说。

“政府统一政令,何罪之有?算了,算了!”我解释了一句,又作出很大度的样子,“关我们什么事儿了!”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汪小慧仍然不依不饶,“何况也不应伐有功之臣啊!”

“好,好,匹夫有责,行了罢!”我搂住她小小的肩头,“看不出汪小姐还是个政治女强人!”

“你对我,会不会也是装的!”汪小慧拿形象的手,正色道:“你们沦陷区来的……一点是非观念都没有,难怪你们会做亡国奴。”

我霍然变色,血一下涌了上来。

我不记得我们那天是怎么分的手,总之在刹那之间我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羞辱――她看不起我。

这不是我的错,日本鬼子来到我们家乡的时候我还是个孩子,况且在我的生活圈子里,产不能感到日本人多么的令人不能忍受,我甚至还吃过他们的糖。

次日,我去了芜湖。在青弋江畔的一家妓院里,我和李东阳喝了许多酒。我放肆的搂住老板娘要和她对饮,差点遭到当地流氓的一顿毒打。

李东阳问我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我说:“没事儿。”

二十五

我走进院子,房门敞开着,里面不进传来男男女女的说笑声。

汪小慧静静的坐在我床边看书,鬼子,虱子,还有我们班其他几个男女同学正在里面忙来忙去的煮饭,烧菜。

“哟!”虱子见我进来,“男主角回来了。”

我看了一眼汪小慧,她忙解释说:“物价涨的厉害,我让他们买点菜到你这儿来加点营养。”

我坐下,点上一支香烟:“我去一个同学那里了。”

“是么,你这几天没在教室上课?”汪小慧装作很不在意的样子,“我不知道,没注意。”

我没有答话。

她咳嗽两声,示意我把烟头扔掉。

我在鞋底把香烟咀灭,挥手扇了扇空气中的烟雾。

“你怎么还抽烟啊!不是戒了吗?”汪小慧不太高兴地说。

“回来时同学送的,扔了挺可惜的。”我双手交叉,枕在后脑勺上说。

她伸出手,我问:“干吗?”

“烟!”

我掏出香烟递给她,她随手扔进了垃圾堆里。

“干吗呀,你!”我坐起来,瞪大眼睛大声道。

“不许抽烟!”她声色俱厉的说。

“我高兴!”我走过去捡起香烟,“要你管?你是我什么人啊!”

汪小慧脸色大变,烧饭的同学也停了下来,诧异的看着我们,虱子过来说:“吵什么,吵什么,马上就吃饭了。”汪小慧放下手中的书,头也不回地走出门去。

二十六

“站一边去,看见你我就恶心。”在系办公室里,她当着训导主任的面呵斥我道。

“滚远点,动我东西干吗?”我不留神碰了她的书,她一把把书扯的粉碎。

我有点后悔了,我想我做的的确有点过火,高标准严要求,毕竟不是坏事。

“我警告你,再走进离我三米以内的地方,小心我抽你。”她恶狠狠的说。

我们两个第一次一起煮饭的时候,她刀都拿不稳,切肉差点切到手指头,只好好炒了个青椒豆干,结果放了半瓶酱油。

她甚至不会洗碗,还样样抢着干,两双筷子洗的象从油锅里捞出来后样,斑斑点点全是油花。

她做蛋炒饭差点把生米放进去。

她……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在寂寞中过去,我常常坐在教室后面,望着她稚嫩的脸庞和削瘦的肩膀发呆:

上邪!我愿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她的脸微微倾斜了一下,我看到了那颗黑色的宝石般的眼睛,我知道她是在偷窥我,这只能让我更加伤心,我多么渴望再次把她拥进怀里,永不分离。

五月,国统区爆发了全国性的反饥饿、反内战、反压迫的学生运动。四日,上海各校学生进行反对内战的宣传活动,遭到镇压。十八日,当局颁《维持社会秩序临时办法》,禁止十人以上的请愿和一切罢工、罢课、游行示威。二十日,京(南京,当时北京叫做北平,简称平)、沪、苏、杭四城市的十六个专科以上学校学生六千多人在南京举行“挽救教育危机联合大游行”,孙馨如也到了南京,我说时局很混乱,劝她不要参加,遭到了严词拒绝,只好跟去。

队伍在中山路上停止了前进,接着前面发生争吵,继而混乱起来,好象是游行队伍冲破了宪兵设置的障碍,于是大批警察包抄过来,用警棍,皮鞭对学生进行殴打,学生们也不甘示弱,拾起路上的砖头、石块进行还击,军警们拿出大批高压水龙,向学生人群中猛烈射击,大批学生被击倒在地,军警们一拥而上,学生们顿时溃不成军。

我拉着孙馨如迅速后退,眼角的余光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汪小慧,她倒在地上,一个凶狠的警察正向她扑去,我推了一下孙馨如让她自己快回去,自己飞快的来到汪小慧的身边,警察举起警棍,正要对她下毒手,看见我过来,立即改变了目标。

我用后肩挡住了他的警棍,伸出左手,把他来不及缩回的拿警棍的右手夹在腋窝处,手腕顶住他的肘关节用力一压,右手对准他的腮部猛击一拳,他一声不呵的倒在了地上。

我扶起汪小慧,拉着她飞跑,操作水龙的警察发现了我们,调转水枪向我们射来,一股强烈的水流打在我们的脊背上,我们在地上打了几个滚,双手仍紧紧的拉在一起。

汪小慧哭了,在我的怀里。我抚弄着她那乌黑的长发,轻轻地吻着她的新鲜的伤口,她颤抖着,一行行清泪不断的从紧闭的双眼里涌出。我吮吸着她的眼泪,咸咸的,又甜甜的。

我的嘴唇顺着她的泪痕游动,吸吮着她的每一个毛孔,她的肌肤芳香扑鼻,又软又滑,象初生的婴儿;她的嘴唇温柔甜美,象一朵盛开的玫瑰;她的耳垂冰清玉洁,象一块翡翠;她的乳房……

“不可以!”她噫语着,双手交叉着放在胸前,顶住我的身体。

“为什么?”我满脸通红,心怦怦的跳,“我爱你啊!”我说,拿开她的一只手。

“别!”她重又把手放回到胸前,眼角低垂,脸红的象一只熟透的苹果。我没有再说话,只是疑的望着她,那感觉,就如同在最温暖的时候掉进了冰窑进里。

她用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温柔的声音对我说:“我将来是要嫁人的。”

“嫁给我!”我急切,双手在她的衣襟里游动,“我娶你”。

“不可能的!”她不自然的扭动着身躯,小声道,“我们没有可能结婚的。”

“为什么?”我不解的问,“我是真心的!”

“别说了!”她的双手加大力量抵抗着我的进攻,当然,她不可能推开我,“你将来会明白的!”

“我不明白!”我愤怒,拔开她纤细的小手,用力的亲吻她的项颈,那一身扑鼻的芳香令任何人为之倾狂。

她的双手对我的上身乱抓乱挠,我能够感觉到她的反抗是全力以赴的,终于,她给了我一记耳光。

我停止动作,呆呆地站在那里,双手无力的垂了下去。她喘息着,打我的那只手在空中支舞着,不知该怎么办才好。许久,她整整凌乱的衣服,向门外走去。

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住了,回过头,“我想你大概还记得高长江吧?”

我没有回答,只是看着她,当然不会忘记。

“我很爱他!”她说。

我知道。

“我把所有的感情都给了他。”她低下头,我注意到她凌乱的领口下的脖子上用红丝线系着一只晶莹剔透的小玉兔,“所以,我不会和任何人结婚的。”

二十七

严世勋被捕了。

学校里冷冷清清,教室里更是空无一人,就连平时最用功学习,最不关心政治的学生也没有去上课――连老师都罢课了。我和虱子漫无目的的在校园里游荡,企图寻找一两个知音。可是,没有,几乎在一夜之间,大家都开始忧国忧发起来。

图书馆里的瘦子老陈带着两条与我们年龄相仿的壮汉向我们迎头走来,我强打精神对他笑笑,他板着脸过问我几个人名,我都不认识,他又问我五月二十号那天去示威了吗?我想想说没参加但在街头见到那拔人了,他问我知不知道咱们学校有谁打警察了,我说我不太关心政治那些人也都不带我玩,所以我也认不识他们。

瘦子老陈挥挥手示意我走又把我喊住说如果知道谁打警察你告诉我一声,我点点头说一定一定。

虱子告诉我再这样乱下去他都不打算上了,我说我也想回家。我们走到我的小屋门口的时候发现汪小慧在门口站着,我呆呆的看着她她木然的看着我两人都没有说话,虱子对她笑笑说:“好久不见!”她的嘴角抽动了两下算是还礼了。我打开房门问她进来吗?她说你也别进去了我找你有点事,我问她什么事,她说跟我走你就知道了。

双方一路无言,城里不是很太平,到处都是全副武装的军警,我们转了几次车才来到莲花桥附近的一条小巷子里。

她打开一扇小木门,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所洁净的小院,一位中年妇人正坐在院子里的一个小方凳上低着头择菜。

“妈……”她喊那妇人,使我惊奇的是那妇人的打扮不像是个贵妇倒像是个普通的女佣。

“唉,回来了……”那妇人应道,抬头看见多了一个,便增加了一句,“来了!”

我点点头,惊异的打量着她们母女。

“这是我同学王帆!”汪小慧介绍道。

“好,好,屋里坐去吧!”妇人抓起择好的菜,放在竹篮里,向厨房走去。

“你们不是住在……”我仿佛记得她是位小姐,大概是汪德培的女儿吧!还拥有过车夫呢!怎么?

我点点头,的确如此。

“这儿就是我的家!”汪小慧领着我走进一间厢房,房内的陈设很简单,没有太过奢侈的家具,“你一定听说我住在汪德培府上是么?”

我点点头,的确如此。

“这儿就是汪府的后院!”她指着一张椅子示意我坐下,“我跟汪德培是有些血缘关系,不过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他的妹妹!”

我愣住了。

“不错,汪德培今年五十二岁,我们的父亲今年应该七十六岁。”她苦笑着为惊愕的我倒了一杯水,“民国十六年,汪德培随国民革命军北上,来到南京,我的母亲经介绍来到他家做女佣,第二年,他家乡的老父亲生病来宁休养,我母亲被派照料他,后来……”她没有再说下去,这已经足够了,我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事。

“再后来便生下了我,那年,他已经五十八岁,我母亲才十八岁……”

我完全能够领略到一个丫鬟生的孩子在家庭中的地位,虽然有小姐的身份,却没有小姐的待遇。

大概是想起过去的什么伤心事,她的眼睛有点红了。我向前走了一步,伸手去拉她的手,被她闪开了。

“前几天,我又见到了高长江,”她向后退了一步,苦笑着说,“不知怎的,虽然已经半年过去了,我见到他后,心里仍然有一种莫名的心酸,差点想哭。”

我没有说话。

“他现在在胡宗南的部队里当差,已经是排长了。”汪小慧把脸转向门外,“他好象发了财,听说已经为他的父母买了新房子。”

据我的经验,基层军官发财的手段无外乎两种:虏掠,喝兵血。在这个

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喝兵血显然不是个明智的做法――弟兄们都有枪。

“他送给我一对玉镯子,说他很后悔做错了一件事,就在那一刹那,我突然对他厌恶起来。”汪小慧道,“他告诉我分手的时候我曾经发誓要让他后悔,现在,他后悔了。我如释重负。”

曾经是最爱的,往往会成为最恨的。

我无言以对。

“你让我来就是听这个?”我问。

“当然不是!”她低着头,眼角向上挑着看我,这样使我感觉她的眼睛特别的大,“那个老头儿已经过世了!”

我一愣,随即很快明白过来她说的“老头”指的是谁。

“我也很快就要离开这里,”她叹了一口气,转头望着门外忙个不停的妈妈,压低了声音,“我很担心她!”

“你要去哪里?”我的心抖动起来,一种不祥之兆涌现在眼前――她可能会永远的离开我。

“北面!”她抬起头,看着我。

“北面?”我瞪大眼睛。

“嗯!”她点点头。

“那里很危险!你知道吗?”我抓住她的肩膀。

北面,是个被迷雾笼罩着的世界,那里距离文明相去甚远,随时可能被不经审判而处死,在我的眼里,共 产 党是一伙杀人越货,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恐怖分子,他们不讲道理,没有人性的。

她推开我的手,眼睛望着别处,“也许在你眼里,那里是很危险,可是我们不能再这样随波逐流了,我虽然不被人待见,但也接触过不少上流人物,对于官场的腐败深有感触,法官贪赃枉法,草菅人命;军官拥兵自重,杀良冒功;警察恃强凌弱,媚上欺下;政府官员嫖娼纳妾,编著谎言;在这种纸醉金迷的统治下,想要独善其身是不可能的。”

我觉得她有点言过其实了,天下乌鸦一般黑,也许那边是个比这儿更加混乱的世界,她可能被谁欺骗了,“跟严世勋一起去吗?”

她犹豫了一下:“是的!”

“他已经被抓起来了!”

“我们正在设法营救他,不久就会出来的。”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选择他――一个不学无术的混子,难道我朝朝暮暮的认真做学问也有过错?”我失望的大声吼叫起来。

“什么选择他?”汪小慧皱起眉头表示她不爱听,“我谁也没有选择,我早说了,我谁也不会选择。”

我们的目光凝固了,良久,她突然轻轻的说:“跟我们一起去,好吗?”

我的心很乱,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才好。

“加入我们吧!”她向前走近一步,抓住我的手,“你是个好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算不算是个好人,我虽然叛逆,但起码还没有被自己的良心谴责过,“我不去,我劝你也别去!”我抓住她的肩膀,真诚的说。

“怎么了?”她的母亲掀开门帘,以为我们发生了什么事。

“没事儿!”她赶忙说。

二十八

我推断不出她离开的具体日期,她的纪律也要求她绝对保密,因为这可能给几十人带来灾难,我只能每天去寝室看她,并送去各种各样的鲜花。

终于有一天,她告诉我我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朋友。自己的努力终于得到了回报,我的眼泪夺眶而出。她也含泪说希望我能抽空去看看她的母亲,我用力的点点头。

那天夜里,她消失了。

我倍感孤独,走过校园的每一个角落,她的音容笑貌总会闪现在我的面前。

先生在空荡荡的教室里有气无力的讲,我昏昏沉沉,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瘦子老陈抓到了几名殴打警察的学生,基中一个还是亲近政府分子。

学校是呆不下去了,我退了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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