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殊途同归(一至七) -- 拒绝美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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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殊途同归(二十九至四十五)

二十九

家乡亦是一样的混乱,张彦也回了家,听说北面闹的更凶。

李东阳从行政学院毕业,在政府里谋到一份差使――掌管壮丁们的开拔和释放。他的父亲从正规军里退了下来,做了本县的警察局长。

黄天利已经是警察局里的一名探长了,他现在和李东阳的关系比亲兄弟还要亲。

刘祥发在县政府做秘书工作,吃胖了许多。

吕明富仍旧着黄天利,瘦小的他穿着一身警服让人看着更加不舒服。

张西贵做了本地流氓的头儿,可以开山门收徒弟了。

他们在醉云楼为我摆了一场接风酒,恭喜我从首都“学成”归来,归来不错,不过没有“学成”。

席间,刘祥发和吕明富打了不少酒官司,我冷眼相看,独坐酹饮,没有插话,他们说我变得象个“娘们”,我付之淡淡的一笑。

也许,这就叫成熟了吧!

在李东阳的门口,我醉眼朦胧中看见了张彦,她乘坐着一辆黄包车自远而近的飞奔过来,我抬起头,许久才反应过来,便冲她笑笑,她也冲我笑笑:“回来了!”

“嗯!”我倚在墙上,无力的回答。

下午我们一起打麻将,我赢了钱,他们齐声笑我“首都归来的,果然与众不同!”我又想起了汪小慧,便推托是因为“情场失意”,张彦问我:“难道就没遇到一个可心的?”我说没有,她说听说你过年都没回来,都说你找了个漂亮的媳妇。

我嘴角的肌肉抽噎了两下,想用付之一笑来反驳她,可没笑出来。后来,我便开始试图打花样,清一色,十三幺,九连灯,巧七对,并且专赢自摸,结果输了个一塌胡涂。

街上响起了刺耳的警笛,黄天利和吕明富接到匪情报告,忙急匆匆的赶了出去。

牌局散了,张彦陪孙馨如坐在一起亲亲热热的说话,由于时局混乱,孙馨如也从上海退了学,她们谈论的主要内容也离不开刺绣和纺织技巧,我走进李东阳的书房,书桌上放着一本笔记,打开来,里面尽是李东阳抄来的诗词: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

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这是北宋时苏轼的一首怀念故妻的一首词,但此时很能代表我的心情。我轻轻的读着,又想起了汪小慧,她现在不知道怎么样了?安全抵达了么?好想她!

街上渐渐安静下来,李东阳回来了,说是跑了几个壮丁,大概还没出城,大家小心点。

又聊了一阵,张彦提出告辞,李东阳四处张望了一会儿,没找到合适的保镖,最后无可奈何的建议我送她回家。

我一口应承下来――心里没鬼,怕什么。

老李头仍坐在门外等,张彦说再叫辆车吧,我说也没几步路,不用了,她犹豫了一下,说那好让老李走慢些。

过了一会儿,张彦从车上下来,陪我一起走。

“你这么长时间都干嘛啦?”张彦打破了沉默。

“什么也没干!”让她陪我一起走路,我不太好意思,“您坐车!”

“不用!”张彦道,“反正也快到了!”

我向她打听了一下北边的情况,她有几个家住共 产 党控制区的同学,道听途说来的印象褒贬不一,甚至大相径庭,大致情况是,共 产 党文化水平普遍偏低,在他们的统治下,秩序相对稳定一些,但代价是充满了暴力和血腥――他们几乎没有什么法律,审判程序也太简单了。

张彦邀请我进她家吃晚饭,我才发现不知不觉中已经来到她家门口,便说不了,回家晚了家里会挂念。

北面,一个弱女子,会怎样呢?

三十

炎热的夏季到了,本县乡下某口井里出现两条蛇,一白一青,张彦的妈妈伙同一群官太太烧香许愿去了。

夏天,是女人的季节,张彦披着一身轻纱在院子里往来穿梭,为我们收拾茶水瓜果,一对丰满的乳房在胸前跳来跳去,惹得黄天利和李东阳垂涎三尺。

“有烟吗?”李东阳问。

“等会儿,”她欢快的回答,“我给你们找去。”

香烟找来了,“骆驼”牌,这种烟我曾经抽过,就是被汪小慧扔掉的那一种。

“张小姐今天打扮的真漂亮!”黄天利谄媚的道。不假,她那天妆化的恰到好处,我看着也颇为舒服了。

“人家张小姐天天这样,不用打扮就好看……白皮。”李东阳打了一张牌,“这叫天生丽质!”他这句话就是明显的阿谀奉迎了,连张彦自己都不相信。

“谢了!”张彦拿一只苹果堵住他的嘴,“承蒙夸奖!我自己长什么样,我还不清楚!”

“的确不错,”我正色道,“彪悍!”

黄李二人大笑起来。

“我踢死你!”张彦娇嗔道,作欲踢状。

“黔无驴,”我打出一边北风,“有好事者船载以入,至则无可用,放之山下……”多亏上了中文系,现在已经出口成章了。

黄李二人知道我在骂张小姐,笑的更厉害了。

“……驴不胜怒,蹄之……”我继续的背,暗想这张小姐怎么如此不开

窍,要是我的小慧早打上来了,突然脚上传来一股钻心的疼痛,我连忙跳起来。

“技止此耳!”张彦笑道,原来,她悄悄的用燃着的香头放在了我的脚上。

“你整天在家都干吗?”黄天利问。

“没事儿,当窗理红妆,对镜贴花黄。”张彦道,好象感觉到了自己这句话用的挺妙,说完得意的冲我笑了。

“甭贴了,再贴也比不上七仙女,”我打了一张东风,抬头看她的脸色,有些不高兴,“不过,比起七仙女她妈,可要强多了。”

大家都笑了,张彦也没有理由再生气。

黄天利和李东阳的牌打的很刁,让我即吃不上、碰不着,又舍不得拆,一下午输了几十万,口袋里现金不够,我只好许诺请他们吃饭,李东阳说没准有人想你了,张彦抿嘴笑了,我嘴唇抽动了一下,也算笑了。

难道汪小慧遇上了什么麻烦?她在哪儿啊!

三十一

“东京在哪儿?”我走进张家客厅的时候,黄天利正拿着张主任的地图卖力的查找,见我进来,张彦忙迎上来问。

“东京都找不着?”我一把把地图册抢过来,“先找到日本……”打开后却发现只是中国地图,“你这是中国地图,”我翻看了一下书皮,“那就得先看全图了……”我找到全图,指着本州岛中部的一座城市说,“呶!”

“敢情咱们祖上也打到日本,闹过东京!”黄天利接过地图,仔细看了一下“东京”的方位,道。

“闹东京?”我一听这话就知道弄岔了,打过日本不假,可没打赢,再说,那也是蒙古人干得,闹东京这事儿,更是头回听说。

“嗯哪!”黄天利递给我一本书,说,“五鼠闹东京嘛!”

我看看那书的封面,傻了――《三侠五义》

“你说这东京是咱们中国的,就是现在的河南省政府所在地――开封。”我把书还给他,“北宋时叫东京。”

黄天利脸红了,张彦满脸堆笑的望着我,眼神有些暧昧。

一天,我和汪小慧在街头看到一本书――《东京大轰炸》的。她便问我东京在哪儿,我吱唔了一支儿说就是现在的开封,她告诉我错了,是日本的首都,在本州岛中部,我狡辩说你也没说清是哪个东京,我以为考的是中国历史,哪料到做世界地理卷上去了。

她说我赖皮。

三十二

九月,秋高气爽,这个时节的黄昏坐在城头上,简直是一种享受。城外,广阔的田野里稀稀落落的散布着几户人家和一些断壁残垣,由于战乱、匪患,城郊的百姓大多都搬进了城,远处,几个农民正在田里劳作,小孩子在河边无忧无虑的嬉戏,奔跑。我不由得想起了辛弃疾的那首《清平乐?村居》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

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

最喜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

倘若能变回个孩子,该多好啊!

“你在想什么?”张彦过来问道,“想谁呢?”

“谁也没想!”我看看她,她今天穿了件天蓝色小褂,学生服。

“没想?”她不信,“走神走的可厉害着呢!”

我回头看了一眼天边的落日,撇撇嘴:“回首夕阳红尽处,应是长安!”(《卖花生?题岳阳楼》)

胡宗南的队伍就在陕西,汪小慧……

张彦白我一眼:“听不懂!”

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城头上飞沙走石,渐迷人眼,哨兵走过来告诉我们,要下雨。

“下雨?”我望了一下夕阳西下的地方,夕阳已消失的无影无踪,西北方,几块乌云滚滚压来,“这么快!”

“是暴风雨!”哨兵说。

“暴风雨?”我重复。

那是在汪小慧离开南京的前两天,我走进她们寝室的时候,她正拿着一本诗集在读,她抬头看我一眼,笑笑,说:“我读首诗给你听吧!”

“嗯!”我也笑笑,把鲜花放在书桌上,想起她不日就要离开,笑的有些苦涩。

“海燕!”她清清嗓子,读道,“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她读的聚精会神、声情并貌,我则一头雾水,不明白她读的是什么意思,什么海燕,什么大海,听不懂!

“海鸥在暴风雨来临之前呻吟着,――呻吟着,它们在大海上飞窜,想把自己对暴风雨的恐惧,掩藏到大海深处!”她语气把握的很好,声音抑扬顿挫,婉转动听,我似乎听明白一点了。

“海鸭也在呻吟着,――它们这些海鸭呀!享受不了生活的战斗的欢乐,轰隆隆的雷声就把它们吓坏了。”汪小慧读到这儿,抬眼扫了我一下,眼角进而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轰隆隆的雷声就把你们吓坏了!”她对我说。

我似懂非懂的对她笑笑,无言以对。

“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了!”

……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豆大的雨滴披头盖脸地打在我的头上,流进我的眼角、口中,象汪小慧的眼泪,咸咸的,又甜甜的。

我不是海鸭,我不畏惧狂风暴雨。

黄天利和李东阳七手八脚的把我扯进城门楼,我已经全身湿尽,象一只落汤鸡,眼泪与雨水掺合在一起,分不清哪里是雨滴,哪时是泪水。

“你疯了?”张彦用干毛巾给我擦着头、脸。我没有答话,只是不停的抽噎。

“怎么啦?”她蘸了蘸我的眼泪,问。

我一把把她拥在了怀里……

黄天利脸都绿了。

三十三

我病了。

张彦坐在床边为我削苹果。她的手虽然有点肥大,但相当灵巧,银色的刀片在苹果上飞旋,不多时,一只令人垂涎的苹果出现在我的面前。

好甜!我大口的吃着苹果,她擦擦手坐在一旁,看着我吃。

“你也吃,”我举起手中的苹果,感觉有些不合适,忙四处张望,“还有吗?”

“有,”张彦从小桌上拿出一个纸包,打开,“我吃过了,这都是给你带的,对了,还有桔子!”

她从纸包里拿出一只橙黄色的桔子。

汪小慧爱吃桔子。

我头痛起来,放下苹果,蒙上被子,努力的不去想她,可是,忘不了!

“你怎么了?”张彦紧张起来,以为吃苹果吃出了什么毛病,“别吓我!”

“我没事儿,”我躲在被子里说,“我想一个人静一会,你先回去吧!”

“那好吧!”她替我拉上被子,轻轻的说,“你安心养病。”

良久,我掀开被子,她仍在门口站着。

我很感动。

三十四

黄天利此后再也没有去过张家,我们仍然是朋友,他“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的人生观曾让我感激不已。

我们仍然经常在一起喝酒,在一起喝酒的时候我认识了胡长林――一个自称与宇宙间某些精灵关系暧昧的骗子。

胡长林有五十多岁,个子不高,偏胖,花白的头发在头顶上扎成一个发髻,使其看起来的确有点德高望重的样子,席间,黄天利向她敬酒,问他“贵庚?”他装模作样的让黄天利“猜猜!”黄天利从三十多岁猜到七十多岁也没找着答案,只好放弃,大伙求助似的望着张西贵――人是他领来的。

“胡天师今年已经五百多岁了!”张西贵肃然道。

“噗!”我早知道他要吹牛,但没想到吹这么大!嚼着的酒菜喷了一地。

“怎么了,怎么了?”李东阳以为我喝多了,忙过来锤打着我的脊背,“怎么了?”

“没事儿!”我轻轻的说,擦擦嘴,斟满一杯酒,举杯向胡长林祝贺,并请教他的生辰八字。

……

“这么说,满人入关,洋人犯华,这事您都经历过喽?”李东阳问。

“有所耳闻,并未亲见,”胡长林挟了一块鸡,“贫道一直在终南山修练!”从他咀嚼鸡块的神情当中我觉得他有点馋。

“上月,胡天师屈指一算,发现本县人杰地灵,实乃一方宝地,决定不日在本县设坛收徒,寻求有缘人。”张西贵的师爷道。

“好啊!”我挟了一块鱼,“让大伙儿都跟着您老得道成仙,这是好事儿!”

……

“你信他么?”李东阳喝的有点多,对这事儿还念念不忘,“我怎么觉着有点玄!”

“管他呢!”我也有点多,“有吃就吃,又不让你出钱。”

三十五

全家人都到店里帮忙去了,只有我在吃闲饭。

外面下着雨,我燃起一支烟,站在窗边向院子里望去,就连我家的小猫也在向邻居家的同类大献殷勤。

有人敲门,我猜想是张彦,不知道是否应该给她开门,我为自己的一时冲动后悔不已,我们会结婚么?我是不是应该娶她?

过了一会儿,敲门声停止了,也许她以为我不在家……

我趴在门缝上向外张望,没人!也许是我自作多情!

打开门,她在门洞里站着,鞋子已经湿了。

她请我去她家吃饭,不愿麻烦老李头冒雨送她,走来的。

我……

此前我从来没亲眼见过张主任笑,在一些公共场所遇到他时,也总是一副认真严肃的样子,酒到酣处,他原形毕露了,原本令人望而生畏的脸上绽开了难得一见的笑容,也许是比较投机,他频频和我碰杯,更多打听的是我的家境。

张彦说他没有明确的表示反对。

问题是在谈话中我们提到了职业和将来,我不能总是这样靠祖上的阴庇吧,张主任提议我去新成立的自卫队里谋一份粮饷,可那也是军队,我不可以和汪小慧作战!

三十六

张西贵被封为自卫队队长,他的弟兄也多半吃了粮饷。

胡长林的神坛终于设起来了,大家都去捧场,胡长林请了天上的某个神仙,用各种各样的方法在一些黄纸条上变戏法似的画出一些神符,贴在每一名自卫队员的身上,保佑他们刀枪不入,长命百岁。

他没用笔!这使我感到很神奇,于是记到了日记里,难道天上真的有什么神仙?

说来也怪,其中一个受了法的自卫队员的母亲那双被日军炮火震聋的耳朵,竟神奇般的复聪了。我一时利欲熏心,胡扯两句,投向本省的报社。

报社也不知由一群什么人把持着,许多宣扬民主、进步的报道都被他们卡了下来,这篇带有明显封建迷信色彩的消息,居然发表了。

三十七

“你可以呀!”张彦拿着报纸来找我了,“看不出你还是个才子。”

“那当然,”对于“才子”的封号,我当仁不让,“随便写写!”

“鬼子残暴有铁证,天师慈悲施神功,”张彦拿着报纸读,“挺工整呵!哟!聋子都治好了,是真的吗?我怎么没听说过!”

“你没听说过的事儿多着呢,”我一把抢过报纸,欣赏自己的杰作,“人家根本没去治,就给她儿子发了点功,连老人家也捎带着享福了。”

“这么神!”张彦俩眼放光,我疑心她想变漂亮些。

张西贵请我吃饭,席间送我一笔钱,暗示写下去另有重赏。

有感而发与刻意营造的心理态度不同,这在写作时能够体现出来――这次的文稿被退了回来。

我告诉张西贵,我江郎才尽了。

那篇文章给了胡长林的神坛很大帮助,周围几县的达官贵人相信了报上的消息,携家带口前来捐献香火。他的徒众也越来越多,终于和另一个神仙鬼怪人间代办处“一贯道”发生了冲突。

国民政府也是反对封建迷信的,并且制定了相关的法令。这些法令在长期的实践中并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阻碍其施行的主要力量就是封建习惯势力。

习惯与势力是两种概念,封建习惯指的是中国人喜欢并且乐意信那些玩意儿的心态,真正的民主的科学的东西来到人民面前,反而会有各种各样的反对派和反对理由接踵而至,将你批判成不民主和不科学的,这些反对派中,多半是与封建迷信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地方封建势力。

支持“一贯道”的地方势力是本城另一派青帮兄弟耿彪。耿彪时个四十来岁,与黄鸣九同属青帮“大”字辈弟子,但师承不同,因而平素并未有什么来往,不过也并非仇敌,日本投降后,黄鸣九一时危在旦夕,收敛许多,耿彪乘机收伏本地惯匪“狗蛋”为弟子,势力大涨,“一贯道”来本城发展时,首先与他勾结起来。

冲突最终没有酿成大规模械斗,张西贵请师父黄鸣九出山,双方经过谈判,决定合流。胡长林的神坛被纳入“一贯道”的旗下,胡长林自称已有百二十岁,做了师兄;一贯道“仙姑”芳龄只有二百八十岁,屈居师妹;双方的弟子即要向胡天师供奉香油,也得听从仙姑的调遣。

三十八

张主任对我的文笔相当欣赏,他的赞扬使我自大起来,决心写一部巨著,从文学上干出一番事业来,让汪小慧看看,她丢弃的,不是一个俗人。

当然,她不一定能看的到。

以什么为题材呢?爱情的已经写过了,历史的暂时写不来,武侠的我又不屑于写……我燃起一支烟,这才想起还没报答张西贵的知遇之恩,就写民间传说吧!将胡长林也扯进去,算是给他一个交待。

在三个月的时间里,我写了大约二十万字,每天都有一篇刊载在本省的小报上。

这以后我才知道,“一贯道”的头目和省里面的一些杂志老板相互勾结,我先前那篇文章之所以能够发表,主要是那些编辑看到稿源和内容相象,错把它当作是“一贯道”的宣传材料了。

在这部小说里,我挖空心思的将所学过的一切历史、地理、文学知识都统统和胡长林扯上了边。在小说里,他穿梭于阴阳、古今之间,将佛法、道学诠释的头头是道,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降魔捉鬼,包治百病……凡是戏里唱过的,几乎都和他有着这样那样的关系。

这结瞎话编的如此逼真,以致张彦的母亲深信不疑。

我经常和“一贯道”的上层人物在一起,渐渐明白了他们的伎俩……

原来,世上真的没有什么救世主,也没有神仙皇帝。

但瞎话还得编下去,这样可以得到不少钱。

我的良心受到撞击,汪小慧,我还是个“好人”吗?

我用自己赚到的钱送给张彦一束花,从省城带回来的,不太新鲜了,她还是很高兴,说我是第一个卖花送给她的人。

我已经不是第一次卖花送给人了!

我说为去年送花的事儿向她道歉,她说没关系,你不已经道过歉了吗?我有点丈二和尚摸不首头脑,便支唔了一下,问她为什么会叫“张彦”而不叫什么“淑真”呀“桂花”呀什么的,她洋洋得意的说:“彦,古代指有才德的人。”

人不仅要有才,更要有德。

三十九

午夜的钟声敲响了十二下,表明在洋人的日历里,一个重大的时刻到来了。一千九百四十七年前的今天,一个伟大的生命来到世上,他生前受尽了磨难,如念,他的教义已布满全球。

本地的教民不多,大多也不习惯这个寒冷的冬夜在教堂里度过。冷清黑暗的教堂里我和张彦在倦缩着祈祷。

张彦接近傍晚的时候来到我家,翻看了我的一些笔记后,问我今天是什么日子,我跟着父母过阴历,差不多都糊涂了,只是差不多记得近日有个国庆节,大概在明天或者后天,也就是民国三十六年的十二月二十五日,《中华民国宪法》将正式开始施行。

“十二月二十五号!”我惊呼道,“明天是十二月二十五号么?”

“对,”张彦点点头,“明天是圣诞节!”

“今晚是平安夜!”我几乎是条件反射。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我双臂交叉,在胸前划着十字,默念着古人的诗句。

张开眼,张彦早已祈祷完毕,“许的什么愿?”她凑上来问。

“说出来就不灵了!”我一本正经。

“说出来么?”她拉着我的胳膊撒娇。

“希望我的爱人永远平安,快乐!”我拗不过她,只好含混其词的道。

“谁是你的‘爱人’?”她不好意思的问。

“你说呢?”我望着她的眼睛,反问道。

没有圣餐,看来耶酥还没富裕到能给每一个向他表达问候的朋友发放一块生日蛋糕的地步,瘦子牧师给打开门后便缩回被窝睡觉去了,我们饥寒交并,只得回家了。

“你为什么会喜欢我?”路上,她突然问。

“你气质不凡!”我轻车熟路,一脸素然,没有引起到底谁先爱上谁的争论。

她很满意。

四十

S城最大的人力车行是耿彪的“福顺”。

随着报上胡长林的名字一再出现,大批的善男信女由他的神坛加入了一贯道,弟子越来越多,无法一起作法,只好开设分坛,“仙姑”师妹最终做了他的分坛负责人,张西贵和耿彪都获得了丰厚的利润。

“福顺”车行生意兴隆,黄鸣九注资进去,将车行的规模扩大了一倍,几家小车行纷纷倒闭。

耿彪在一次酒后回家的路上猝死,“狗蛋”怀疑他是被人暗下毒手,经弟兄们分析,请客的罗老板嫌疑最大,几天后,罗老板全家灭亡,“狗蛋”因杀人拒捕,被黄天利当场击毙。

耿彪的弟子被集体编入自卫队,黄鸣九重新成为S城的说话最有份量的人物。

一贯道的道徒多是些对生活失去信心的贫苦百姓,自卑心理很强,又特别敏感,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认为是欺压自己,现在有了组织,总算可以奋起反抗。

春节渐渐临近,又到了每年清算债务的时节,东关陈菜园陈麻子,自恃加入了一贯道,刀枪不入,拒绝归还拖欠地主家的二十斗小麦,被债主刘祥贵架去重伤。

此事激起了道友们的愤怒,他们聚集在刘祥贵家附近,蠢蠢欲动。黄天利亲率一批警探开进刘寨,负责调查此案。

刘祥贵是刘祥发的堂兄。

看来一贯道已经到了非整治不可的地步了!倘若强力弹压,必然要发生一些流血事件,这样一来,一旦刀枪不入的仙术不灵,不仅有损胡长林的威信,还会严重影响大家的收入,造成一些不必要的损失。不过,如若撒手不管,让穷鬼们得寸进尺,可不是闹着玩的!为寻找一个两全齐美之计,黄天利等人已经两天没合眼了。

张主任只知道乡下出了些“乱子”,至于多乱,没人告诉他,他也懒得去问那么多。

李东阳与张西贵率领自卫队出现在现场,他们奉命乘机来此抓丁拉扶,一贯道道徒纷作鸟兽散,连残疾人和女儿童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苛政猛于虎。

刘祥贵作东,他们在翠云楼请我喝酒――这主意是我出的。

我不再象个“娘们儿”,恢复了本来的面目,吆五喝六,信口开河,结果喝的最多。

酒后,我搂着一个姑娘走进了她的房间,席间我曾问过那姑娘的名字,不过没记住,她把我放在床上,自己关房门,脱下衣服。我闭上眼睛,在半梦半醒之间享爱着金钱带来的快乐。女人光滑柔软的肉体在我身上滑动着,游走着,且散发出一种诱人的浓香,我意识到自己在膨胀,呼吸越来越紧促,思维越来越单调……

不能这样下去!

我拒绝了她……

我踉踉跄跄的在城里绕了很长时间,才来到张家门前,满街的房子在酒醉后的我眼里看起来都差不多。

她们家门口有几个自卫队员在巡逻,他们都认识我。我拍了一会儿门,里面警觉的问我是谁,我舌头打着卷说“是我”,里面问“你是谁?”我说“我是谁开了门你就知道了。”我努力的听,听不出来里面的声音是谁的,总之是个女人,便趴在门缝上向里看,一个人影站在我面前,我失去平衡,摔了个大马趴。

张太太给我倒了一杯水,问我在哪儿喝的,怎么喝成了这样,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他说,只是想见张小姐,张彦站在我身旁,我突然想哭。

我们订婚了。

四十一

新年后,张西贵的自卫队被改编为交警大队,他本人被任命为代理大队长,送上一笔钱后,便扶了正。

胡长林的队伍更加如火如荼的发展着,我的文章开始涉及一些其他社会问题。

陈麻子终于死了,他的族人将刘祥贵告上法庭,并质问胡天师的法术为何不甚灵验。

我们给他解释的理由非常充足,刘麻子加入一贯道心术不正,加之修炼时没有禁欲,阴气太盛等等。这理由相当牵强,相信已婚男人普遍做不到,即使做到了,估计她老婆也没有充足的证据证明。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

我结识了本地方法院的首席检察官――曹莽森。曹检察官与李局长算是校友,关系也很相宜,我在李东阳家里与他谋过面,未曾搭话。他五十多岁,个子不高,身材有点胖,脱去礼帽时我才发现,他有些秃顶。大家落座后,李东阳一一为曹检察官介绍,大家起身点点头,算是行礼了。曹检察官待人很随和,既使是对事主刘祥贵,他也没表现出什么威严,甚至还安慰他“别怕!”

当然,在安慰刘祥贵之前,检察官对此案做了独到的分析:不错,所有的证据都对刘祥贵不利,若要办他,他这次在劫难逃,不死也得褪层皮,问题是他是刘秘书的堂兄,刘老太爷的孙子,不看僧面还不看佛面吗?告状者只是死者的族人,动机还很难说,倘不是为了钱,便一定和陈麻子留下的孤儿寡母不大清白……

我不清楚刘老太爷为他的孙子花了多少钱,总之此案不了了之;法医验尸证明,陈麻子主要死于没有得到及时救治,原告倘不撤诉,便会追究他的“有伤风化”的罪过。

夜,月冷风清,波平如镜,我伏案疾书,久久不能安下心来……

小慧:

你好!很想你!

近日仍常常梦到你,显是余情未了吧!

终于体会到了你眼光的独到之处,你曾经指责的这个腐败,我总算有了亲验,然而,作为此种腐败政治的受益者,我不能,也无力反对它,看来只好随波逐流,混迹其中了!

不知道你现在哪里,近况怎样?更不知这些话会寄往何方?在这寂寞的夜里,真想你在我的身旁,你好吗?

我没有再写下去,我知道该写些什么,怎样写,越想下去,脑海里越是一片混乱,最后只好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天色已经大亮,窗外飘着纷纷扬扬的大雪,我的室内点着火炉,暖烘烘的,张彦坐在我的身旁,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到的,便拉拉她的手,以示友好,她回过头,失神的望着我,脸上没有一丝笑意,我揉揉眼睛,冲她咧咧嘴笑,才发现她的脸郏湿润着,分不清是融化的落雪,不是星星点点的泪花。

“你怎么了?”我惊疑的问,“有人欺负你么?”

她挣脱我的手,夺门而出。

我惊起,回头发现了自己桌上摊开的日记,那里,记满了对汪小慧的思念……

四十二

“你根本不爱我!”她歇斯底里的喊,在偏僻的城墙上,我终于追上了她。

我抓住她的手,不知该说什么好,我甚至怀疑这世上是否存在至纯至真的完美爱情。女人啊!最纯洁、最投入的爱,你们为什么不珍惜?偏偏相信这些虚与委蛇的假意虚情。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抽噎着,一次又一次的从我手中挣脱,“我哪辈子得罪你了?”

我把她拥入怀里,内心涌出一阵莫名的感动。眼前,是我的未婚妻,一个爱我,关怀我,在我最需要温暖的时候给我温暖,最需要安慰的时候给我安慰,将要生死与共,白头偕老的未婚妻,可我的心里却一直想着另一个女人,这样对她太不公平了!

我们的头发、睫毛上结满了一层冰花,守城的哨兵都躲藏在门楼里烤火。天地间白茫茫的一片,给人的感觉是普天之下只剩下了我们两,如果真是这样,倒简单了!

我必须忘掉远方的她,否则我有可能失去眼前的她!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她渐渐的疲倦了,声音弱小了许多,我紧紧的抱住她,眼泪不由自主的流了下来。

我必须忘掉远方的她,因为我不愿意失去眼前的她!

漫天的雪,下得更大了。

四十三

政府无限度的征用民力,终于酿成了极为严重的后果。一九四八年春节后不久,S城整训后准备开拔的一支壮丁队伍,竟然全部逃散,翌日,城里发生了严重的骚乱,整整三天,我都带着几个弟兄守候在张家门前。

第四天,骚乱平息了,我悄然离去。

张彦没有出现。

我去找她,得到的回答是:“让我冷静冷静!”

我狠狠的抽了自己几个耳光,怎么老是犯这样的错误。

我趴在张家的大门前向里看,心情有些紧张,我知道自己是真的动了解感情了,否则,怎会如此的忐忑不安――她今天会怎么对我?

张主任坐着老李头的人力车自远而近驶来,他热情的向我打招呼并邀请我进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跟着进去了。

“怎么了?”张主任把衣帽递给夫人,发现她的宝贝女儿不再象以前那样的小鸟依人,问道,“生气了?吵架了?”

“没有!”张彦冷冰冰的回答。

“还没有呢,”张主任倒上一杯水,“生气的样子可不漂亮哟!”

“你女儿本来就不漂亮……”张彦鼻子一酸,跑进里屋,关上了门。

“怎么回事儿?”张主任小声问我。

“嗯……”我吞吞吐吐的回答,“她看了我的日记……”

“你认为她不漂亮?”张主任拉长了脸,嗓门渐大。

“没有!”我争辩道,经过了这么多感情危机,我早已淡化了女人容貌上的差别。

在一个长辈面前,我怎么地讲不清楚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离愁别绪,毕竟与他们存在着一层代沟,只好找到李东阳,他虽然没我年长,但却比我经多见广……

“我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呢?”听完我的解释,李东阳松了一口气,“那个女孩现在在什么地方?”

“不知道。”我的确不知道,只好如实说,“她和几个同学去了北方。”

“你还想她吗?”他又问。

“这个……”这个问题过于尖锐,我感到难以如实回答,半晌,才叹道,“回首向来萧瑟处,也无风雨也无晴。”

“这就对了!”李东阳道,“人的一生,过的时候很漫长,有时度日如年,但回忆起来,却如同白驹过隙,难免会有一些刻骨铭心的事情留在记忆之中,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吧,重要的是把握住现在!”

我点点头,表示明白。

四十四

张彦仍然不肯饶过我,有了把柄在她手上,我的地位一下子下降了许多,每次见面总有些胆战心惊,兄弟们推测我是在床上败了北。

四月,“清明时节雨纷纷”,我收到瘦子老陈的一封信,信中说他已拜度过我的作品,甚喜爱我的文风,特邀我去南京做记者――他现在中央一家报社做副主编。

我欣喜。

张彦不想让我再回到南京,她父亲却支持我。

“男儿立志出乡关,学不成名誓不还!” 我告诉自己,眼见着成功在望,总不能就此放弃吧!

临行前,她来送行,眸子里闪着泪光。

“这件衣服送给你,”她拿出一件毛衣,胸口焉然绣着一朵梅花,刹那间,我又想起了汪小慧,脑海里闪现出一缕不祥之兆。

此去但愿不是永别吧!

李东阳送我一把东洋武士刀,长约二尺,精钢所铸,锋利无比:“路上防身!”

我点点头,他握紧我的双肩。

“珍重!”

张彦痛哭失声。

四十五

一路平安,四月十一日晨,抵达浦口。宽阔的江面上飘浮着一层薄雾,故地重游,我豪情满怀。

昔我来矣,杨柳依依;

今我来兮,杨柳依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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