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新版三国 -《真髓》(转载) -- hang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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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真髓 卷二 大浪淘沙 第三十八节 引子

  一片小树林前,忽然无穷无尽的箭雨从四周的树叶间射出,瞬间就将自己裹了起来……

  眼前变成了一片血红……

  ……

  孙策猛地睁开双目,冷汗直冒地从噩梦中醒来。他叹了口气,偏头向窗外扫了一眼,此时刚过子时,外面还是幽幽的漆黑――整整四年过去了,自从父亲在初平二年(公元191年)受袁术之命南攻刘表,被设伏射杀那一天起,自己就没有一天不做这个梦的。

  他一动不动地躺在榻上,睁着眼睛默默地看着屋顶。黑黝黝的屋顶又厚又重,看上去显得奇形怪状,仿佛随时要压下来似的。房间里弥漫着躁热,几乎令人透不过气来。

  孙策再也躺不下去,索性坐起来摸了件袍子往身上胡乱一披,点着榻边的油灯,提着它出了厢房。刚刚步出房门,忽然听到极为细微的哭泣声。孙策皱了皱眉,顺声摸了过去,转过一道回廊,只见一个孩子正坐在那里低声地涕泣着。

  孙策认出那正是自己的二弟孙权,心里不由得一揪,提灯轻轻走了过去:“二弟,你怎么不回房睡觉去?又半夜起来哭?”

  孙权回过头来,他今年十四岁,生得方颌大口,很有威势。只是此时灯火下他的小脸上却满是泪痕,扁着小嘴泣声道:“哥,我睡不着,我想爹。”

  最后三个字入耳,孙策只觉得胸口仿佛受了铁锤重重一击,心中酸楚,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将油灯放下,一屁股坐在孙权的身边,将他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控制住情绪沙哑道:“二弟,你还记得自己犟着要跟我出来时,跟娘亲怎么发的誓吗?听话回去睡觉,不然我 就把你送回寿春,不让你跟着了。”

  孙权这才委委屈屈地答应了,从兄长的怀中钻出来,磨蹭着进屋去了。

  孙策目送着他幼小的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屋门里,闭目深深吸了一口气,将心里翻起的伤痛暂时压了下去。站起身慢慢走到院落中心,背手仰望着无月无星的黑天。

  去年他投奔了袁术,由于能征贯战又生得威武雄壮,很得袁术的器重。记得几乎每见面一次,袁术都会发出“假使孤有子如孙郎,死复有何恨!”的叹息。甚至有一次,触犯他军法的小校逃入袁术营中寻求庇护,他直接冲进去将之斩首,袁术也丝毫不以为忤。

  但实际上这老贼一直在提防他:起初袁术许他为九江太守,但攻陷九江之后却更用了陈纪。事后又遣他攻庐江太守陆康,出发前袁术拍着他的后背诚恳道:“从前孤错用了陈纪,这次事成之后定要以伯符掌管庐江。”可当他攻拔庐江之后,袁术又食言而肥,用了故吏刘 勋。

  回想着这些往事,孙策不由轻轻咬住嘴唇,怔怔地望着天边细细的一条弯月。那弯月从乌云夹缝中艰难地挤出来一丝亮光,随即四周黑暗涌来,将之吞没得无影无踪。

  究竟是为什么呢?是由于我年轻气盛,锋芒太露,又或是袁术那厮窥破了我的心思?

  他的心思只同避乱江东的名士张??一起商量过。父亲孙坚去世后,数千部曲全为袁术所并吞。自己打算先投奔袁术以索回先父旧兵,再投奔舅父丹杨太守吴景,此后招募流民,夺取吴、会稽二郡作为资本,向西攻击刘表报杀父之仇,以作朝廷外藩。

  张??听完很是赞同,鼓励他道:“昔日周朝衰败,齐、晋兴起;王室宁定,诸侯贡职。今君绍先侯之轨,有骁武之名,若投丹杨,收吴会二郡,则荆、扬二州可一,仇敌可报。此后踞长江,奋君威德,诛除群秽,匡辅汉室,功业超过齐桓公、晋文公,又岂止是当个区区 的外幌?”

  “荆、扬二州可一;功业超过齐桓公、晋文公……”孙策每念及此,只觉得胸中仿佛有一把火,烧得全身里外都烫了起来。可是回首这过去的一年,岁月蹉跎,逝如江水,自己不仅尺寸未进,反而距离目标却越来越远了。

  去年,朝廷委派故兖州刺史刘岱之弟刘繇为扬州刺史。原本扬州治府在寿春,可袁术纵横淮南,寿春也为其所踞,因此刘繇不敢去捋虎须,而是向南渡江,想寻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作为自己的新治府。

  当时孙策已看出袁术无意归还旧兵,正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投奔舅父,开拓江东的事业。因此这消息传入孙策的耳中,使他精神为之一振:与自封徐州伯的袁术相比,这个刘繇是朝廷钦命的扬州刺史,有足够的大义名份。若是能有为正牌刺史效力的名义,便可打着朝廷的 幌子征讨江东,从政治的角度来看,会降低很多阻力。

  就是考虑到这一点,他赶忙暗地写信给舅父吴景和丹杨都尉孙贲,让他们将刘繇迎到曲阿,严密置其于控制之下。

  孙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响,只是他却没有料到,刘繇虽说是个儒生,却也不完全是那种坐谈的清流,更不甘心充当他人的傀儡。

  因此刘繇在站稳脚跟后,首先就向吴景与孙贲开了刀。他宣称这二人本是袁术所任命的官员,打算秘密串通袁术要谋害于他,于是将二人赶到长江以北的历阳城,反将丹杨郡全盘据为己有。此后刘繇又任命周尚为丹杨太守,还派张英等人严守横江津和当利口两处长江的 渡口要冲,企图将袁术的势力阻在江北。怒发如狂的袁术以惠衢为扬州刺史,以吴景为督军中郎将,与孙贲屯兵历阳以攻击刘繇。

  消息传来,孙策犹如五雷轰顶。自己毕竟历练太少,就由于这一点疏漏,使得原先自己预定的秘密根据地全盘丧失,开拓江东的资本竟输了个一干二净。

  他就象一个输红眼的赌徒,向袁术主动请战,乞求增益其兵以协助舅父攻击刘繇,表示愿为袁术平定江东。只要有了兵马,就算是前方是刀山火海,我孙策照样可以杀出一片天地来!

  这次袁术大约是正在气头上,所以想都没想就答应了,不仅如此,而且同意归还给他孙坚旧部,还使孙策行殄寇将军。

  袁术这种少有的痛快干脆,着实让孙策欢喜了一阵子,在那一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希望。只是看到袁术拨给自己的人马之后,孙策只觉得满嘴苦涩,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兵不过千,马不过四十。

  此时已是六月,历阳的夜晚又闷又热,回想着这些烦心之事,孙策只觉得烦躁不堪。此时在他的胸中,那颗渴望建功利业的心跳动得更加激烈,但与此形成反差的却是自己这一年的屡屡受挫,东奔西走却仍一事无成。这种强烈对比的刺激,使得这自负绝世英雄、万丈雄 心的年轻将领一会儿豪情勃发,怒目切齿;一会儿却又失魂落魄,郁郁寡欢。

  他在庭院之中来回跺了几个圈子,一时间几欲振臂长啸,只是那一股壮怀激烈之气自胸中腾起,到嘴边最终却化成一声轻轻的叹息。

  孙策回首向屋里看了看,里面没有动静,他这才轻舒了一口气,苦苦一笑:自己适才太过忘形,险些惊扰了二弟休息。

  若说起这二弟孙权,实是孙家的异数。孙家世居吴郡,乃是战国兵法大家孙武之后。上一代当主孙坚,文武兼资,勇挚刚毅。只是无论是从祖风还是父风来看,孙权都是十足的不肖之子:这孩子对兵法完全不感兴趣,练武也从不肯下苦功,因此这两样家门绝学到了他的 手里,别提什么发扬光大,简直就是一塌糊涂。

  与其他兄弟不同的是,小孙权心胸开阔,恢弘大度,虽小小年纪,却能以好侠养士名动乡里。因此身为兄长的孙策在三个弟弟之间,对这顽劣不堪的二弟最是看重,所以这次投奔袁术,他答应了孙权跟随的请求,以便增添二弟的历练。

  想到小孙权适才那句“我想爹”,父亲那慈爱威严的容貌猛地又浮现眼前,孙策心中不由大恸:先父纵横天下,英雄一世,看到自己这不争气的儿子又会做何感想?

  轻轻地走出院落掩上了房门,孙策的步伐越走越快,越走越重,似乎包含着无穷的怒气,无处发泄。他快步来到马厩,随手将油灯往旁边站岗的士兵手里一塞,也不说话,跳上战马,双腿用力一夹,飞也似地从官邸里冲了出去。马蹄声响彻大道,穿过城门,一溜烟似的 消失在黑暗中。

  风飞快地自耳边掠过,双耳里灌满了呼呼声。

  出了城,孙策用力打马,一口气在原野上跑出二十多里才渐渐减缓速度,胸口的烦躁憋闷总算减弱少许――自从带兵来到历阳之后,每当夜不能寐,他都一个人在此骑马狂奔。

  孙策勒停战马,举目眺望,面前不远处就是长江岸边,滔滔江水滚滚东来,下游不远处灯火闪动,正是敌将张英驻守的当利口大营。他又向岸边走了几步,感受着自水面吹来的凉风,长舒了一口气。微弱的月光下,只见自己已被四周一人多高的芦苇团团包围,微风吹拂 起伏如浪,哗哗的响声配合着蛙鸣,显得格外空旷。

  孙策闭目养神,胸中激荡逐渐平复,却忽然听到水面上隐隐有歌声传来。那歌声悲怆高亢,尽管江水滔滔,翻滚如雷也压制不住。

  “力拔山兮气盖世,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歌声就仿佛一枚石子,在孙策心中激起万丈波澜。他极目眺望企图找出那歌者,却在眺望之中猛然省起,此地不正是西楚霸王项羽自刎殒命的乌江渡吗?

  此时孤身矗立于此,回想起当年项羽破釜沉舟,大破秦军的威武气势,他不由怦然心动,壮怀激烈;又想到项王最后孤身突围至此,最终宁死不渡江东的悲壮事迹,不禁为那位力能拔山的绝代豪雄的际遇大为感叹。

  品味着项羽那种“无颜见江东父老”的心情,孙策心中不由大起共鸣之感,当年霸王江东未失基业尤在,却宁可战死而不愿渡江,最终天下为高祖所得,着实可惜可叹;又联想到如今自己满怀雄心,却身无立锥之地,欲渡江东亦不可得。两厢对照,岂不是造化弄人?

  随即孙策又摇头苦笑:想那霸王虽死,但一生波澜壮阔,轰轰烈烈,已足慰平生;自己至今却是无闻小卒,为他人鹰犬,又有什么资格评说这位千古英雄的不是?

  他半夜出城纵马急奔,本欲发泄心中郁闷,但面对乌江渡这荒野大江的壮阔,耳中听着悲怆凄凉的垓下歌,竟情不自禁,黯然神伤。

  此时月暗无光,水天混沌一团,仿佛又回到盘古开天之时,却偏偏自那浓厚的乌黑中透出一丝摇曳的灯火。

  孙策武艺出众,眼力极好,分辨出那正是飘然而来的一叶扁舟。此时离得近了,他听出那歌者的声音熟悉之极,忽然想到一人,登时脱口一声清啸,朗声问道:“那边船上之人,莫非是公瑾么?”

  歌声嘎然而止,孙策只见那小舟的船头忽然大放光明,原来从舱里挑出一盏宫灯来。在光影里隐隐约约映着一条人影。那人长身玉立,身高八尺,肩宽细腰,虽然不够壮硕沉猛,却也是体格雄伟的堂堂好男儿。

  爽朗的笑声传来,小船渐渐靠近。孙策就着灯光看得分明,船头那人白皙如玉,发黑如漆,姿容俊美绝伦,双眼灵动有神,正是自己义同断金的好兄弟,素有“美周郎”之称的周瑜。

  小舟尚未靠岸,孙策跳下马,也不顾岸边淤泥水草,趟着跑去一个箭步跳将上船,来到周瑜身前。他喜出望外道:“公瑾,真的是你!”一面说着,一面上下打量。几年不见,周瑜愈发英俊潇洒,此时他外罩一件外绣银线云纹的月白长袍,头上扎着白纱折巾,腰配六尺 长铗,举手投足之间别有一种挥洒自如的帅气。

  周瑜英俊无瑕的脸上也浮现出激动的神情,笑道:“伯符兄,自从你回到曲阿守丧后,你我可有三年未见了!我也去曲阿寻过兄长,只是伯母说你投奔袁术去了!”

  孙策道:“愚兄给你家乡庐江写信,人却都道你外出游历求学了。想不到你我兄弟,今日能够再会!”言罢放声大笑,这只怕是他这一年来,笑得最无拘无束、畅快淋漓的一次。

  周瑜也大笑起来,他信手将宫灯抛入水中,动作潇洒之极,挽住孙策臂膀,笑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兄长,你我舱内再叙。”

  跟着周瑜进入船舱,孙策眼前一亮。

  只见船舱里收拾得一尘不染,当间吊着一只熏香炉,船舱后半截的案几上放着一张古琴,靠近船尾处支着小火炉,一阵阵热气从那里飘过来。孙策再向船尾看去,只见一名姿容俏丽的侍女正轻轻操橹,腰肢柔软纤细,动作风雅柔美。

  随着周瑜一声招呼,那侍女温顺地放下手中橹,轻盈地走进舱来,先对孙策施礼,然后自左面舱板处轻盈地取出一团茶饼,放进一只小锅里,细心地捣得碎烂,又往里加了些葱、姜和糯米,这才端着小锅架到炉上煮了起来,

  孙策脱履入坐,默默地看着这一切,才感慨道:“公瑾真是好兴致,年纪轻轻,莫非就想效法范蠡么?”

  周瑜闻言先叹息一声,这才道:“当今这世道……小弟是眼不见心不烦,索性躲进这小舟,不闻舱外之事。”

  孙策笑道:“公瑾,你瞒得旁人,须骗不过我。今夜月黑风高,你泛舟出游,只怕不是为了赏月罢?”

  周瑜笑道:“这个自然,小弟其实是特来凭吊霸王项羽的,兄长不也与我一样么?”他顿了顿,疑惑道:“兄长不是为袁术效力么,你不在寿春,怎地反跑到这历阳来了?”

  孙策苦笑一声:“刘繇驱赶我舅父,霸占了丹杨。愚兄这次南来历阳,就是奉袁术之命,要打败张英夺取渡口以东攻刘繇。”他奇道:“公瑾,刘繇委派的新丹杨太守就是你的从父,这等大事难道你都不知道么?”

  “这些事情,小弟一向懒得过问,”周瑜摇了摇头,转了话题道,“伯符兄,小弟可能话不入耳,那袁术虽出自名门,但图谋逆,实为乱臣贼子。兄长怎能服侍他这种人?”忽又好奇道:“兄长,听说前些年令尊去世不久,那袁术竟然囚禁令堂以索讨传国玺,这事可是 有的?”

  听到最后一句,孙策脸沉了下去,但他还是默默点了点头。事情虽过去多年,但那段往事就象一根针,每次提起,必定刺得他心头滴血。

  那还是父亲刚战死时,袁术不知从那里得来消息,硬是说父亲讨伐董卓时,在洛阳枯井中得了传国玉玺。所以强行将母亲掳去拘禁,百般逼问。最终却还是空忙了一场,什么也没能得到。

  其时父亲去世,部曲为袁术所吞,家道败落,母亲又遭受那等磨难,在孙策心目中将此视为奇耻大辱,铭记在心。

  周瑜仰头怔了一会儿,道:“这传国玺的传闻小弟也听过,说是伯父在攻破洛阳后清扫宗庙,于枯井中得一五龙钮四寸缺角大玺,上书‘受命于天,既寿且康’,又说这乃是兴兵诛杀宦官时,掌玺者丢入井中的。”

  他冷哼一声,接着道:“这谣言传得绘声绘色,倒好似所说之人亲眼见到一般。可是伯父对大汉一片忠肝义胆,若真得此传国神器,岂有私自吞没之理?袁术这厮阴怀异志,却只道旁人都与他一般的龌龊心思哩。”

  “那全是董卓的诡计。”听着周瑜为自己父亲分辨,孙策只觉得一道暖流流过心田,又是亲热又是感动。

  回忆起昔日父亲的雄姿,他眼里蒙上一层薄雾,哽咽道:“昔日关东群雄伐董,其他人要为被董卓打败,要么徘徊不前,惟有先父连破华雄吕布,进入洛阳。当时董卓忌惮先父,于是派人求亲和解,并许诺但凡先父子侄当官,只要给他董某人开张名单,什么州刺史、太 守全都不在话下。结果惹得先父大发雷霆,回敬他道,‘董贼逆天无道,荡覆王室,今不夷汝三族,悬示四海,我死不瞑目,岂有和亲之理!’事后不久,这条谣言就从关中散布开来,分明是诬蔑他老人家,以瓦解离散关东群雄的恶毒计策。”

  周瑜黯然叹道:“令尊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豪杰,决不屑于做这等不忠之事。只可惜为宵小所算,去得太早了。”

  他怕孙策过于伤心,转了话题问道:“伯符兄,还记得你我幼年时学汝南许子将,设‘小月旦评’议论天下人物么?如今群雄并起,兄长是孙武之后,精通兵法,可否再为小弟评论一下当今的将帅?”

  孙策拭了拭眼角,笑道:“那都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幼年儿戏,亏你记得那么清楚。”

  他低头思索,缓缓道:“愚兄确实对当今用兵之人研究过一番,当今用兵将帅之中,首推兖州的曹操曹孟德。记得<汉书>中将兵法分为了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大家,说得很有道理。观此人破黄巾、败袁术、击吕布,深明法度,正是‘以正守国,以奇用兵,先计而后战,兼形势,包阴阳,用技巧’的兵权谋大家。”果然一谈起兵法,他登时将愁绪抛在了脑后。

  他讲到这里,入神道:“愚兄自恃甚高,放眼天下,有几个人是孙某梦寐以求想与之在战场上一较高下的,曹操就是其中之一。”

  周瑜点头道:“曹操此人确实非同小可,然则兄长以为打败公孙瓒的河北袁绍如何?”

  孙策摇头道:“袁绍此人名望虽高,却自诩是儒雅官宦之士,颇以不识兵法为荣。”他接道:“河北诸将之中,愚兄以为首屈一指者乃是麴义。此人武艺虽然不高,但若论能征惯战,河北无出其右。昔日公孙瓒威震河北,麾下三万‘白马义从’,所向披靡。可界桥一战 ,麴义以八百人为先锋,将其杀得大败亏输,阵斩公孙瓒任命的冀州刺史严纲。此后初平四年(公元193年),又是这个麴义,汇合乌桓与幽州反公孙瓒军十余万人,在鲍丘水大破公孙军,斩首近两万,‘白马义从’灰飞湮灭。使公孙瓒一蹶不振,至此不敢再窥冀州。”

  周瑜长叹道:“正是如此,昔日公孙瓒誓师南下,声势浩大之极,冀州郡县一时多背离袁氏以呼应公孙。若不是有麴义屡破公孙,扭转颓势,袁绍首级早被‘白马将军’砍了去。只可惜袁绍空有养士之名,却无容人之量。麴义性子骄横,竟因此获罪,被袁绍给杀了。”

  孙策冷笑道:“这就叫做名副其实的有眼无珠。麴义这一死,河北再没有精通兵法的宿将,所谓颜良文丑,不过是两个武夫而已。袁绍眼下虽能猖獗一时,但迟早会为他人所吞。”

  周瑜摇头道:“兄长此言差矣,河北非是无人――麴义一死,他的旧部尽数归了袁绍,其中有一人姓张名嗔字俊?V,也是骁勇善战的大将之才。只是因他与麴义的关系密切,所以袁绍不以他为军主罢了。”

  孙策长声清啸,感慨万分道:“袁氏虽说四世五公,却都是些败家庸才。只知任用些家奴,对真正人才却不仅弃置一旁,还要百般提防。嘿,将珍珠当作瓦砾,天下竟真有这等不识货之人。”

  周瑜在一旁冷眼旁观,笑道:“兄长真是爱才如名之人,竟为他人如此义愤,打抱不平。”

  孙策眼中在那瞬间流露出一丝悲哀之色,却只是摇了摇头。

  周瑜察言观色,知道孙策别有隐情,却也并不追问,而是笑道:“适才提及颜良、文丑,伯符兄似乎大大不以为然,不知是何缘故?”

  孙策闻言轻蔑一笑道:“兵者,诡道也,争雄天下,武艺取代不了兵法。那颜良、文丑号称‘河北双刃’,传闻武功是极高的。但若论起武艺,他二人比起天下无双的吕布又如何?吕布骁勇无双,并州军骑兵强悍无比,最终还是为曹操所败,就是这个道理。”

  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不再说话,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

  周瑜大笑道:“小弟也是这么看,只是见兄长武功卓绝,必定对此很是看重,想不到却有此见解,着实出乎小弟意料之外。”他笑道:“既然如此,兄长又以为小弟如何?”

  只是过了许久,坐在一边的孙策却没有回答。周瑜仔细一看,他正神色迷离,沉默不语,似乎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

  周瑜又叫了两声,孙策才惊觉过来,歉然道:“啊,适才我想兵法想得走神了。公瑾,可能我的话说得过于直白――这一年以来,愚兄亲临战阵,才感受到实践的重要。你现在毫无战绩可言,因此愚兄无法妄评。但往日咱二人谈兵论道时,愚兄觉得你才华横溢很有功底 ,因此若加以实战演练,用兵方面的成就应决不在我之下。”

  周瑜也不以为意,笑道:“能得伯符兄赞许一句,小弟已很是满足。兄长适才提到,有几人是兄长梦寐以求的对手。可适才说了半天,麴义尽管厉害、武功无敌如吕布,却都已身首异处。因此说来说去只提到了一个曹操。不知还有谁能有此殊荣?”

  孙策又陷入那种沉思的状态,被周瑜连问几声,才回神道:“如说心目中最渴望一决高下的对象,一时也讲不出来。愚兄以为,指挥万人大军跋涉千里,攻必克战必胜,进退之间游刃有余,只有这样的将领才真正当得起‘大将’二字。兖州军除曹操外,夏侯渊、曹仁是 也;此外还有铁羌盟的马超马孟起,他一路东进,连破李?唷⒐?汜等十万余众,也是年轻有为的骁勇大将。”

  周瑜见他目光扑朔迷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又哪里肯信?他盯住孙策的双眼,缓缓道:“伯符兄一提到夏侯渊、马超,小弟倒想起一人来。”他笑了笑,道:“兄长,你可曾听过真髓真明达这个名字?”

  此名入耳,孙策竟是全身为之一震,点头缓缓道:“不错,河南真髓,确实也是出众的用兵大将。”

  “与曹操相比,真髓的战绩虽然不多,但却很值得玩味,”孙策眼神很复杂,沉声道,“愚兄之所以注意他,就是今年三四月间他千里迂回破袭张济,那一战打得实在漂亮。只是愚兄却没想到,一个月前此人竟以排兵布阵之法正面硬挫了铁羌盟八万大军。”

  孙策仰天长叹道:“这一攻一守,都胜极为干脆漂亮,尤其是,这两战的风格竟迥然不同。所谓‘雷动风举,后发而先至,离合背向,变化无常,以轻疾制敌’,此人的兵法绝对不在适才我说的那几名大将之下,乃是当今兵形势家中的佼佼者。”

  孙策沉吟道:“大约是年龄有限,所以比起曹操,真髓在战略权谋上差了不止一筹。但最能令愚兄心痒难搔,想与之一决高下的,却正是这个真髓!”说到最后一句,他用力一拍大腿,言下唏嘘不已,竟是颇以此为憾。

  周瑜笑道:“能令兄长如此动心,这个真髓的兵法确实是非同小可。不过在小弟眼中,此人最可贵之处在于能诛除吕布,成为并州军的首领。”接着赞叹道:“此人年仅十六七岁,却从此独当一方,不必再寄人篱下看他人的脸色行事。唉,这真叫我等虚度光阴之人感到 汗颜无地啊。”

  这几句话若有意似无意,却偏偏仿佛一支支利箭,射入孙策的心窝。

  周瑜这话说得再对也没有了。当孙策因潼关口一战而注意到真髓之后,没过多久就传出了此人取吕布而代之,大破铁羌盟,在中牟自立的消息。

  面对这种近于奇迹般的崛起,他心中既是羡慕,又是鄙视:那真髓据说从前不过是一个赚取赏金的流民,运气倒真是不错。哼,那分明是弑主自立,却还要搞成什么兵谏,结果他弄得一塌糊涂,弄巧成拙,险些把命都搭进去。倘若自己遇到这种机会,一定会比那无知小 儿做得出色十倍!

  但事实摆在眼前,孙策也不得不承认,正是这个“弄巧成拙的无知小儿”,统率着吕布那支屡战屡败、又因主将丧命而变成一团散沙的部队,一举挫败马超东征所裹带的八万大军,在几大势力的夹缝中顽强生存下来。他不仅保住了中牟的弹丸之地,维系住即将崩溃的并 州军,而且成为了名正言顺的“柱国大将军”。

  最令孙策感到心态难以平衡的是,搜集来的情报竟然表明,这个骁勇善战的少年投奔吕布的时间竟仅比自己投奔袁术提前了两个月!他以比之自己远远不如的背景,依靠一己之力,现在竟然已经……

  而自己呢?!

  这种种情感交织在一起,形成了孙策复杂难言的情绪,更形成了他迫切地与真髓一决高下的渴望。

  看着那孙策沉默的表情,周瑜忽然长跪在他面前,深深行了一礼,沉声道:“伯符兄,请恕小弟适才言语无礼,对兄长多有得罪。”

  “实不相瞒,这次我是专程去历阳见你的,只不过没想到能在江岸碰到罢了。”看见孙策微有诧异的目光,他笑道,“说来话长,自从刘州君赶走了兄长的叔父吴景后,就命我从父做了丹杨太守,因此我也一并去了丹杨,担任个小小的县吏。得知兄长屯兵历阳准备进攻 张英,这才过来寻你。”

  孙策先是一怔,略一思索旋即明白过来,苦笑道:“哈,我明白了。公瑾适才讲话兜来绕去,莫不是来做说客,劝愚兄倒戈投降刘繇的罢?”

  周瑜闻言仰天长笑:“伯符兄说得哪里话,我周瑜是那么不识时务之人么?刘繇是个什么东西,我岂会劝你投降他这么个腐儒?”

  他不等孙策再问,径直说了出来:“伯符兄,小弟看你胸怀吞吐天地之志,兼之世代居于吴郡,令尊昔日于家乡又有旧恩。何必为袁术做牛做马?此番打败了刘繇麾下的张英、樊能等将,兄长不如以丹杨郡为资,向东夺取吴、会稽二郡,再向西歼灭刘表,北图中原―― 周瑜已经说动了从父,此次前来,就是要向伯符兄说明,我周家愿以丹杨郡归附于兄长。”

  孙策大吃一惊,颤声道:“你,公瑾,你说什么?”他只觉得耳朵里嗡嗡做响,那句“愿以丹杨郡归附于兄长”如奇峰突起,他郁郁不得志已久,所以此刻虽然耳朵里听得清清楚楚,但一时之间,无论如何也没有接受的思想准备。

  周瑜咳嗽一声,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瞒伯符兄,我与从父虽有意相随,但兄长追随袁术已久,因此实不了解兄长究竟意下如何,故此只好旁敲侧击地对兄长试探激将……得罪之处,还请伯符兄多多包涵。”

  过了良久,孙策才爆发出一阵轰雷也似的大笑,胸中长久积累下来的那股愤懑之气一扫而空,随即重重一掌拍在大腿上,大喝道:“好!”这一笑一喝,震得舱中诸般摆设咯咯做响。

  只听“乓”地一声,两人转头一看,原来适才那霹雳一般的厉喝,使得船尾侍女花容失色,竟然碰翻了煮着的茶炉。

  周瑜吩咐她收拾干净,好整自暇地笑道,“还有一事,张英、樊能微不足道,可毕竟扼守要冲,兵马又足。袁术仅还给伯符兄一千余兵,只怕难以攻取――小弟尚有私兵三千,愿尽数给兄长为霸业之资!”

  孙策按耐住内心的激动,站起身来缓缓从周瑜身侧走过,来到船尾舱门处负手而立,望向远处水天相接之处张英大营的点点灯火,沉声道:“公瑾,先父一直以朝纲败坏、天子蒙尘为憾事,因此孙策决心继承父志。愚兄这次主动请战出征,就是为了要脱离袁术,自立自 强。哼,袁术畏惧我能征贯战,所以只拨这么一丁点士兵。”他声转兴奋,激昂道:“公瑾,你这三千兵马,可真是解了我燃眉之急。”又长笑接道:“贤弟,你不早不晚,偏偏今日来助我,这是上天要兴我孙家!”

  周瑜笑道:“伯符兄,你我总角之交,又何分彼此?”他话题一转道:“刘繇毕竟兵多将广,兄长且莫因此而轻敌啊。”

  孙策纵声长啸,云气聚合,声震九霄,踌躇满志道:“哼,张英、樊能只配去捉鱼捕蟹,刘繇王朗之辈,若是端坐庙堂竞比儒雅倜傥,还可勉强一看。若是决机于两阵之间,与天下争衡,纵使这等庸碌之人手握百万之众,孙某又何惧之有?”自从投奔袁术以来,他从未 如此意气风发,此时眼中精芒电闪,整个人仿佛化为一柄出鞘的利剑,散发出猛锐之极的霸气。

  周瑜纵声大笑道:“伯符兄终于又恢复昔日雄姿,可喜可贺!”旋又叹道:“只可惜船上无酒,否则倒是助兴的好东西。”

  此时水已滚沸,茗香四溢,周瑜刚要去提煮茶的小锅,早被孙策一把夺了过去,为周瑜和自己各倒上一杯热气腾腾的茶水,举杯道:“今日见了贤弟,又得知这等好消息,愚兄不必喝酒,早已醺然若醉――你我何妨茶代酒,饮了此杯?”

  周瑜起身接过茶杯,与孙策一并站在船尾,朗声道:“好,小弟就预祝兄长马到成功,大事必成!”

  此时虽明知茶水滚烫难以入口,但热血如沸,哪里还顾得了那许多,两人都是一饮而尽。热茶顺着喉咙直流下去,火辣辣地仿佛是烈酒一般,两人一齐奋力将茶杯向张英大营方向远远掷出,拊掌相视大笑。

  自己原本梦寐以求的目标,忽然之间就即将变成现实。

  孙策长吸一口气,心中激荡澎湃,扬声笑道:“你我原本就有断金之义,情同骨肉,今后同心协力,携手并进,就此打出一片天地来!”

  周瑜毅然点头,只是他注意到孙策发这豪言壮语时,视线却不经意地向北方扫了一眼。饶是他足智多谋,却也猜不透这一眼的涵义。

  那方向正是中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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