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新版三国 -《真髓》卷二 大浪淘沙(转载) -- hang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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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二节 驾崩

  清晨,在婉转柔美的鸟鸣声里,马云璐推开房门走进院子,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眼睛一痛。

  她举手遮住强光,眯眼抬头远望,太阳正在热烘烘地燃烧着,尽管它刚从山巅升起不久,但已放射出万道金光,那光芒是那么刺眼,映得万里无云的晴空蓝得发暗。此时正有一个小小黑点缓缓盘旋,那是一只鹞鹰,它不慌不忙地扑扇两下翅膀,懒洋洋地将翅膀、尾巴都在阳光下舒展开来,悠哉游哉地肆意翱翔。

  天终于放晴了。

  呆呆地望着远空,她闷闷地想。自从自己被俘虏的那一战之后,这个叫中牟的地方就一直在下雨,很大的雨,以至于到处都是烂泥,院子里的泥水甚至深得没过小腿。

  这鬼天气!

  马云璐最讨厌的,就是这种雨季,因为满地的泥泞根本让人没法骑马飞奔,纵横驰骋。而对她这么好动爱玩的少女来说,这简直不堪忍受。

  可是尽管现在太阳在晴空中高高挂起,自己也没法骑马了,这是因为自己已经成了一个俘虏。

  想着家乡的草原,想着父亲和哥哥,晶莹的眼泪在少女微微发红的眼眶里转啊转,她用力吸了吸鼻子,不让委屈的泪水掉下来。

  这一个多月,可怜的少女受到前所未有的折磨。

  这种折磨不是来自肉体,而是来自精神。

  实际上自从到了这个地方,她根本就没有受到原先想象里那可怕的审讯,甚至除了送饭的丫鬟之外,她根本没有见到过任何人。

  但越是这样,马云璐就越是害怕,越是紧张。这院落是如此幽静,在这里自己没有一个亲人,甚至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四周一切都是那么陌生和冰冷。

  无论是亲人还是敌人,甚至整个世界,仿佛都已将她遗忘。

  敌人……

  回忆起那个“敌人”,少女的脸红得象一只苹果。她阖上眼帘,伸出微微颤抖的小手,轻轻抚摩着自己白皙的颈子。经过这么长时间,伤口早就消失了,只留下一块桃核大小的红色。

  她不由轻轻地呻吟了一声,这呻吟里包涵着许多难以言喻的情感,随着这呻吟,那个人的身影仿佛又在眼前晃动起来,就好象到这里来后每天晚上都在重复的梦境一样。

  他是那么可怕,又是那么威严,整个人都是通红的,仿佛是冲破地狱而出的厉鬼。他是那么恐怖,用力咬住她的脖颈吮吸,使她都能感受到自己的血液被不断地从身体里抽离;他又是那么温暖,以那无比有力的臂膀将自己紧紧箍在怀里,滚烫的红色液体不断从他胸前的伤口中涌出,包围着自己,让自己充分感受着他的体温,他的鲜血,他的灵魂,他的力量。

  那一刻仿佛是永恒,又仿佛只有一瞬间,她在他的怀中全身软绵绵地动弹不得,或者又是不想动弹,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雷霆一般的怒吼,迷迷糊糊之中四周的景物在迅速地向后倒退,好象自己在飞一样。

  猛地全身一震,她清醒过来。想到适才自己的失态,情窦初开的少女不由红了面颊,又羞又怒地扁了嘴,一直强忍的眼泪此时却莫名其妙地流了下来。

  自己这是怎么啦?

  马云璐心烦意乱地擦了擦眼角,长叹了一口气,索性赌气转身回屋:把被子蒙在头上睡上一觉,这些胡思乱想自然就会无影无踪了。但就在转头之间,她的大眼睛无意向院门一瞥,顿时中了雷击似的立定不动,一颗心不争气地狂跳起来。

  院落中森森古柏在阳光的照射下,每一根细小的树叶都闪闪地发亮。那个自己早也想晚也想的人正沐浴在清晨的阳光里,龙行虎步向议事厅走来。

  “敌人”稳健地走过来,来到少女面前。

  她怔怔地凝视着他,那眼神与其说是专注,倒不如说是贪婪。

  一个月没见,“敌人”明显比相遇时瘦了许多,只怕是伤势尚未痊愈的缘故。尽管如此,他的肩膀依然宽阔,腰杆依然笔直。此时整个人都裹在一件黑色的大氅里,散发出浓重的药味。

  仔细地观察,他苍白的脸上,鬓角一道红色伤疤,薄薄的嘴唇,两道浓密的眉以及秀气挺拔的鼻梁……这些都是屡次出现在自己梦中的,唯一的差别,就是梦中的印象模糊而隐约,而此刻是那么清晰而又熟悉。

  这个人年纪并不很大,可是不凡的经历却在他前额上深深地刻下了一道痕迹,随着两条眉头紧锁在一处,它变得愈加深刻,触目惊心。

  最引人注目的,还是他那双顾盼生威的眼睛,在那炽热如火、锋利如刀的目光里,透露出一种坚忍卓绝的刚毅。

  “我……你……”尽管这些日子里朝思暮想,但这个人忽然出现在眼前,马云璐却觉得呼吸困难,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你,你到底是谁?”

  来人静静地打量着她,缓缓道,“在下真髓,姑娘怎么称呼?”

  在庭院里远远地注视马云璐时,真髓承认自己真有一瞬间的失神。

  这羌族打扮的少女头顶着一块白色的绢帕,身穿一件长及脚背的雪白长袍,衣袍袖口和领口色彩斑斓,绣着绚丽多彩的花边和一排梅花形的小银钉。她那纤细柔软的腰部紧紧缠着一条宽大的束带,五颜六色,上面刺绣着无数花卉和鸟兽。腿上还缠着白色的绑腿,脚下是一双尖钩鞋。

  真髓不是没有见识过美女,无论是貂蝉的明艳不可方物和万种风情,还是安罗珊那种外刚内柔令人怜惜的独特魅力,都不是眼前这女孩儿所能比拟的。但在马云璐身上却有她们所不具备的气质,在女孩子明亮纯净的眼神里,有一种天真烂漫,自由奔放的无拘无束。

  马云璐眨了眨眼,好容易才使自己的理智恢复过来:“真髓?”她努力做出一副矜持的姿态:“请你把这里的将军找来。我叫马云璐,是关西马腾的女儿,马超的妹妹。你们必须马上放了我,否则父亲和兄长不会放过你们的!”

  真髓饶有兴趣地望着面前的女孩儿,她显然没经过汉人的教育,否则是不会直呼自己父兄名讳的。

  之所以这段时间他一直都没来盘问马云璐,是因为在过去整整一个月里,自己始终都没能走下病榻。五月因为正值春夏交替,气温变幻无常,是最容易生病的季节,所以素有“恶月”之称。他全身伤口腐烂化脓,高烧不退,直到前两天才总算控制住了伤势,恢复了行动的能力。起身之后又需要处理许多公务,因此就耽搁到了现在。

  早知道这小俘虏如此有趣,真应该早点儿来才是。

  看到真髓丝毫没有回答她的意思,马云璐不禁又急又气:“喂,你倒是说话啊!”

  “姑娘若是想找‘这里的将军’,你已经找到了。”真髓憔悴的面容上流露出一丝笑意,“马小姐的父兄威震西凉,这个在下也都知道,不过就此放人决无可能。”他顿了顿,续道:“小姐的父兄若是驾到,在下倒是求之不得,真髓正想与他们较量一下呢。”话语虽然平静,但字里行间蕴藏着一种过人的自信和坚定。

  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多少的人,竟然会是将军?

  马云璐的嘴巴张开,半晌没有合拢,但很快这种惊讶就为气愤所取代:“与我父兄较量?就凭你?”话刚出口,她的脸色就变得煞白。回想起那场惊天动地的厮杀,那鬼神般的戟法,再看着他脸上一本正经的表情,心中那份对父兄的自信,忽然竟为恐惧所动摇。

  “就凭你?”她喃喃地重复了一遍,不自觉地伸手触摸着脖颈的伤口。

  真髓看着她,心中忽然升起一丝怜悯之意:“好叫小姐得知,自从上个月那一战结束后,令兄一直都驻扎在荥阳。因此只要小姐能回答真髓几个问题,在下马上就放你回去与兄长团聚。”

  “你休想!”马云璐眼神里满是倔强之色,“你想从我嘴里套出我军的底细,那是休想!”虽然表面强硬,实际上她几乎要急得哭了出来,这坏人也不知在盘算什么样可怕的阴谋呢。

  按照她们西羌人的习俗,白色代表纯洁高贵,就好像那高高的大雪山一样;而黑色原本就代表着邪恶,此时就算看这家伙的大氅颜色,也就完全能明白他是个坏人!

  看她不合作的态度,真髓也不以为忤,道:“实不相瞒,单是‘套出底细’这种小事还不需要问小姐你。令兄那点底细,只怕早已全部为我所知了。”

  真髓这话倒是一点都不假,迄今为止,铁羌盟降卒为他提供了详实的情报。

  对马超等西羌将领来说,一路上裹带的汉军都不过是败战的懦夫,因此平日里他们对那些人诸多欺凌,百般侮辱。所以整个军队内部并不稳固,降部和西羌原班人马之间矛盾重重。若不是先锋受挫后汉军降部不是四散奔逃就是趁机哗变,造成军心大乱部队溃散,真髓早就死在那场血战之中了。

  通过徐晃阵前倒戈一事,被任命为柱国司马的老狐狸贾诩敏锐地探知了敌人这个要害。因此经过他一番筹谋,徐晃主持的策反工作开展得异常顺利:徐晃素有虎将之名,屈身铁羌盟时就在降人中有很高的威望。受他这一鼓动,不少汉兵都三五成群地脱离铁羌盟,纷纷向东投奔。尽管马超得知后大肆整顿,被怀疑不忠的汉军兵士一批批地被杀死,可半夜开小差的依然有增无减。

  就是因为这样,真髓不仅对马超军情了如指掌,而且中牟城中士兵激增,再加上原先的旧部与新募的民兵,兵力又已超过万数。

  看到马云璐对此完全不予置信的样子,真髓解释道:“荥阳你知道否?它在中牟的西面一百七十余里,你们来的时候应该曾经路过那座小城的。令兄在上次被我军击败之后,就退到那里整顿军马。直到四天前,他看雨势越来越大,因此放弃继续进攻向西撤退,现在应当已经回到了长安……”

  为了对马云璐施加心理压力以便套出情报,他并没有吐露实情。

  马超根本就没有撤回长安。这个可怕的强敌显然不甘心就此罢手,他一直率领部队在荥阳附近盘踞,对中牟虎视眈眈。纵使部众不断离散,但他依然保持着将近七万的庞大兵力。

  之所以中牟能撑到现在,纯粹是靠了老天保佑。自从大雨降临以来,河水上涨,中牟西面原本干旱的莆田泽恢复了湖沼的模样,地面泥泞难行,对骑兵作战极为不利。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在上个月里铁羌盟始终没有对中牟发起新一轮的进攻。

  可如今天空放晴,再等上十几天地面也重新变得干硬,只怕到时候马超就要率领大军杀过来了。

  形势依然险恶之极。

  强敌随时可至,故而在这段时间里,除了真髓重伤卧床之外,人人无不拼尽全力,使得各项工作顺利进展,整个中牟就像巨大的车轮,飞速地向前运转起来。

  贾诩除了命徐晃联络铁羌盟招收降卒,还将军队训练之事交付给陷阵校尉邓博、骁骑校尉魏延和偏将军高顺,再加上击败阎行后俘获的大量战马和其他军备物资……经过这一个月艰苦奋斗,中牟军的变化不仅是数量上的,而且一支新的精锐部队也开始逐渐成型。

  在后勤内政方面,秦宜禄与裨将军曹性率领工匠没日没夜地抢修作战中损坏的强弩,除去二十多架弩机彻底损坏之外,其余已经全部修复。裨将军郝萌修缮了城墙与工事。此外在收获的季节河水大涨,折冲都尉胡平组织民夫排涝抢收,这些繁重的工作也已在四天前完成。

  这是多么宝贵的一个月啊,在短短的时间内,濒临崩溃的城池和军队终于被中牟军民群策群力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以全新的姿态屹立在敌人面前。

  但马云璐可分辨不出真假,她不仅知道荥阳,而且也讨厌大雨。因此听到真髓说的话,女孩儿只觉得脑子“嗡”地一声,乱成了一团。

  这是真的吗,大哥怎么忍心就这么丢下我走了呢?

  真髓静静地看着马云璐珠泪欲滴的小脸,过了一会儿才接道:“在下并不想问关于令兄或者令兄军队的任何情况,姑娘可以先听听真髓的问题,再决定是否愿意回答,如何?”

  马云璐点了点头,带着哭腔的声音比蚊子还小:“你、你说罢,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在下只想知道一件事,”真髓紧了紧大氅,坐在她的面前,平静的声音里隐藏着说不出的迫切之意,“攻破长安时,你有没有见到大汉天子?哦,不,在下是说一个装束与众不同之人,他身披衮服,脚踏龙辇……”

  马云璐怔住,这问题好奇怪,不过不管怎样,似乎自己不必冒泄露军情的危险了。只是什么衮服龙辇,这些陌生的词儿她连听都没听说过。

  看到马云璐的反应,真髓不由大为失望,他虽不知马云璐没理解衮服龙辇的含义,却也了解她根本不知情。

  他来回踱了几步,猛地想到一事,当时情形那么危急万分,天子有可能换装逃走,如此一来穿着打扮就并不重要了。一想通此节,他脑里灵光一闪,继续诱导道:“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遇到或听说过一个自称‘朕’的人?”

  过了好久,女孩儿才一脸茫然道:“朕?”随着仔细的思索,她猛然醒悟过来:“啊,我知道了!是有个人如此讲话,他穿的衣服也很奇怪,上面像我这束腰一样绣着很多东西,有太阳、月亮、山啊云啊好多东西呢,那人还戴着很奇怪的帽子,平平的顶前挂着许多串白色玉石连成的小珠……”

  “没错,那就是衮服,那人就是天子!”真髓打断她,他深吸了一口气,嗓音微微发颤,“你见过这样打扮的人?此人现在何处?究竟你们把他怎么样了?”

  马云璐轻轻摇头,完全不理解真髓的激动从何而来,苦恼道:“我不知道啊,这些我都是听哥哥说起的,衣服和帽子也是在哥哥那里看到的。我只是听他说起过,在攻陷长安的时候,你们有一个叫李?嗟慕?军,倒是曾经裹带着这么穿着奇怪的人逃跑……”

  “然后呢?”

  “然后……”她皱起眉头,努力地想着,“哥哥说,后来他们被我们的先锋军追上,大豪庞德带兵冲上去一阵猛杀,李?嘤谑谴蟀埽?他和手下的大将们大都战死了,其余的士兵四散逃走。听说那个奇怪的人还曾经站在车上高喊,似乎是喊什么‘若是不杀朕,天下可以安定’一类的话,想来朕就是他的自称了罢……但是那人随即就被无数士兵给斩倒了……”

  说到这里,马云璐吃惊地看着真髓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惊叫道:“咦,你,你……”她这才发现,真髓那原本缺乏血色的脸,此时竟煞白得吓人,他眼神游离不定,时而凶猛宛如啖人恶兽,时而空洞宛如泥塑木胎。

  见到他这副样子,马云璐既是恐惧,又忍不住关心:“你,你不要紧罢?你……”可是没等她再多加询问,真髓已旋风一般猛地转过了身,大踏步出了院子。

  空空荡荡的院落中,顿时又只剩下了女孩儿一人,珍珠似的眼泪成串地从她面颊上流下。

  经过连日来的大雨,黄土铺成的街道先是变成了泥泞不堪的沼泽,而现在又被太阳晒得干裂,只剩下一道道深深的车辙,把原本就坑坑洼洼的路面割得愈加千沟万壑,很不好走。

  街道上一个闲人都看不见,只有一队队来回巡视的民兵,一派肃杀之气:麦收已经结束,铁羌盟又即将进犯,因此贾诩将全城百姓都按照乡里单位严格编制起来,颁发竹枪大棒,轮流在城郭上参与防守。他还令自铁羌盟投诚来的汉军降卒在城中大肆宣扬铁羌盟的残酷嗜杀与背信弃义,兵锋所到之处鸡犬不留,因此全城百姓无不切齿痛恨,个个都是怀着决死一战的心情服从命令,整个中牟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堡垒。

  真髓缓缓策马在街上颠簸着,随着这颠簸,伤口似乎又微微裂开,隐隐作痛。

  在攻陷长安的时候,你们有一个叫李?嗟慕?军倒是曾经裹带着这么个人一同逃跑……

  被无数士兵给斩倒了……

  马云璐那清脆好听的嗓音仍然在耳边回荡,只是这句话却仿佛有千钧之重,那么硬梆梆地丢在他耳膜上,砸得脑子一片空白,震得耳朵里到现在还觉得嗡嗡作响。

  天子难道就这么驾崩了?

  真髓茫然抬头,望向碧玉一般的天际。

  “柱国”这称号乃是昔日楚国官衔,意同“相国”。到了大汉,此衔代表着驻扎各个诸侯王国都的大将。天子任命自己为柱国大将军,就是驻扎首都拱卫皇室的大将之意。如果马云璐所言为实,那么朝廷已为西羌军所消灭。所谓“皮之不存,毛将安附”,皇室都已不复存在,自己这个柱国大将军又还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一旦这个称号不复存在,那么自己也就丧失了最为宝贵的号召力,在现在如此险恶的形势下,对自己可是极为不利。

  察觉到自己脑子里尽是这些东西,真髓不由微微苦笑起来。自己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父亲受天子恩典,从一介平民被拔为鸿都门学士,因此将“忠君爱国”挂在嘴边,以至于自己三岁识字,所认的头一个字,便是这个“忠”。可是自从走入了社会,凡事都与父亲的教诲截然不同。

  原先做流民的时候,根本就没有什么忠诚可言,在那个人命草芥不如的时代,能否活下来才是第一要素。

  自从奉先公去世和击退铁羌盟以后,自己也成为了割据一方的小股势力。此时此刻,才切身体会到了什么叫身不由己:自己再不是那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流民,无论是做什么决定,甚至举手投足都干系着全军上万士兵的未来,中牟数万百姓的命运。

  这叫做责任。

  就是在这样的责任感驱使下,无形之中,自己的处世态度已变得冷酷和实际了很多,一些从来都不愿意做的违心之事,也必须咬牙做下去。

  真髓一面骑马,一面不无厌恶地默默想着。

  当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已经来到了柱国司马贾诩的宅邸。

  贾诩的居所就在官邸附近,原本是一所废弃的民宅,宅院很小,是传统的一堂二内格局,门与窗子上的朱红彩早已剥落,变成了灰黑色。

  绕过一道竹篷的屏风,真髓走进内室,在贾诩面前坐下。一股霉味从身下蒲草席里升起,钻进他的鼻子。此时看着贾诩一副安之若素的表情,衣冠整洁,严合礼法地跪坐在对面,真髓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平日里这老狐狸总是一副处尊养优的官僚模样,却没想到他自己的房内竟然布置得如此简陋,只能用四壁皆空来形容。

  “天子尚无后裔,如今驾崩,皇位已空。”听完了真髓的转述,贾诩沉默了好一阵,下意识地用手指有频率地敲击着膝盖,“一旦消息传开,将会是翻天覆地的轩然大波。”他还是那幅高冠禅衣的装束,只是双眼血丝密布,分明是已经连续度过了好几个不眠之夜――自从真髓因伤病倒后,所有军务一律由他经管,这副担子显然不轻。

  坐在一旁的长史秦宜禄也表示赞同――由于工作需要彼此协同,他今天是专门来找贾诩议事的,却恰逢其会,得闻了这桩惊天动地的密闻。

  “秦失其鹿,天下人共逐之,”贾诩捋着胡须,眼睛眯成了两条缝,看不出是忧还是喜,“主公,到了现在,乱世才刚刚拉开帷幕啊。”

  他一面说着,一面用力攥紧了一枚刀形青铜器,厚重的刀身上铭刻着六个难懂的字――真髓在卧床时曾见过这东西,贾诩说上面的字是古齐国文字,乃是“齐造邦长法化”。这是一种刀型币,还是魏延在发丘时掘出来的。

  似乎真髓就任柱国大将军后,老狐狸忽然有了收集古钱的嗜好。他不仅闲来无事就摆弄这些东西,还特地给魏延画了一张古钱的图表,让魏延把凡是与图表相合的掘出物都送到他的住宅去一一鉴别,似乎异常着迷。

  真髓沉吟道:“贾先生,依你之见,是要将这消息散布出去?”

  自己跟贾诩接触得这么多回,对他的秉性可谓知根知底。这只老狐狸唯恐天下不乱,最擅长的就是浑水摸鱼。此时遇到这么好的条件,他若不如此打算,那真是太阳打西面升出来了。

  “非也非也,不能胡乱散布。”贾诩眼里微一闪光,微微笑道,“主公,放眼海内,正是龙蛇混杂,群雄并起,兼并混战不止。这时候要想扩充势力,最需要的是大义名分。所以您掌握的这条情报,就算说是价值连城也不为过啊。”

  秦宜禄也沉吟道:“所谓大义名分,无非是效法昔日项羽等反秦诸军,拥立义帝怀王;要么就是……”这谨小慎微的人不由打了个冷战,迟疑着不敢说下去。

  贾诩点了点头,一字字接道:“要么就是效法我大汉高祖,自立为天子,平定四海,鞭挞宇内,创不世之功业。”说这话时他似乎想到了什么,眼里似乎闪现过一丝讥讽的神色。

  真髓自嘲地笑了笑,沉声道:“我军力量微薄,无论是实行那一条,都不会有任何成功,只能会使我军变成众矢之的。贾先生,你说这情报价值连城,可在真髓眼里,这无异于一颗烫手山芋。”前些年董卓擅自废立,惹得天下共伐之,至于自立为帝,更是痴人说梦。自己眼下在曹操马超之间的夹缝生存,根基尚且不稳,若是再成了过街老鼠,那才叫死无葬身之地呢。

  贾诩回过神,赶忙摇手道:“主公,属下决不是劝您做这等不智之事。”他顿了顿,笑道:“属下之意,是将这情报待价而沽,出售个好价钱。无论是拥立天子,还是自立为帝,谁要是能比他人抢先一步,起码在名义上就占了先机。”

  他侃侃而谈道:“主公,这条情报在您的手中,比废物都不如,但若是在能用它之人的手中,可就迥然不同。当今群雄之中,野心旺盛之人比比皆是,谁不想利用现在的形势竭力壮大自己?昔日吕不韦投机嬴异人在先,日后权倾大秦。如今四方混战,若是能有一个皇帝作为旗帜,实力会大幅增强――依属下之见,主公可将此消息卖与两个人,保证价值不菲。”

  真髓听他说完,静心沉思片刻道:“贾先生言之有理……你说的这两个人,可是曹兖州与刘徐州么?”

  贾诩捻须笑道:“主公只说对了一个,曹操自然是要通报的,但刘备就可免了。”

  金色的阳光从窗外射进来,正好照在贾诩的脸上,将他的头发胡须都染得金灿灿地发亮:“眼下虽说主公表示从属曹公,但中牟乃是兖州的肘腋之患,曹操决不会就此善罢甘休。眼下您四周强敌环顾,首先应当拉住一个强援,尽量避免两面受敌才是。您若是将此消息报于曹操知晓,可以一举两得,一方面表达了您愿意与曹操休戚与共的忠心,另一方面也为他提供了拥立汉帝的可能――如今任何人拥立皇帝,都会成为他人的众矢之地。曹操若是效法项羽、周公,那么周边如袁绍、刘备、袁术之流决不会容他这么做。到时兖州战事一起,曹操三面环敌,对主公这个西面的盟友也就不得不更加倚重了。您以这份情报,套住一个巩固的盟友,不是非常划算么?”

  真髓仔细地揣摩着贾诩的每一个字,过了许久才缓缓道:“贾先生果然谋略过人,只是以臣子身份废立天子,是大逆不道的行为啊,曹操真会做出这种事么?”

  “正是!”秦宜禄急忙道,“在下记得曹操前些年先后回绝了加入王芬、袁绍废立天子的密谋,只怕这次他也是不会做的。”

  贾诩露出招牌式的诡秘笑容:“曹操此人好大喜功,雄心万丈,只会谨慎挑选时机而一时裹足不前,却决无断然回绝之理。因此在这里我提出的买家是两人。”

  他清了清嗓子,接道:“另一人便是割据淮南的袁术。”

  真髓圆睁双眼,失声道:“你说什么?”

  袁术这人名气倒是不小,但他又没本事又没有人望,是个奢华无度的纨绔子弟。贾诩怎么忽然提到了此人?

  贾诩正容道:“主公千万别小看了此人。袁术乃是司空袁逢嫡子,袁绍的堂弟。董卓废少帝前夕,袁绍与董卓在朝堂上因废立之事大起争执并昂然出走。董卓畏惧袁门势力,所以不但没有处罚,反而将之任命为渤海太守,同时提拔袁术为后将军。袁术为了避祸,于是出逃南阳。等到关东群雄讨伐董卓,袁术已经是诸路豪杰中官秩最高之人。”

  贾诩道:“在讨董战争结束后,袁绍以反董盟主的身份,通过盟友控制了河内、冀州、兖州、青州等广大领土,成为北方群雄首领。而袁术也广结朋党,自己统治荆州北部的南阳,又先后任命孙坚为豫州刺史,陈?r为扬州刺史,企图以此变相控制荆州、豫州、扬州等地,成为南方群雄之首,同时还联络幽州的公孙瓒,同袁绍分庭抗礼。从此形成了关东二袁南北争霸的格局。”

  他又叹道:“由于孙坚能征惯战,先后打败了董卓和袁绍任命的豫州刺史周昂,此后袁术又击破了袁绍任命的扬州刺史袁遗,一时间袁术的南方派声威大振,几乎把北方派压了下去。此后袁术命孙坚攻击倾向袁绍的刘表,孙策打败黄祖,竟有一鼓作气夺取荆州之势。只可惜孙坚中伏早死,袁术丢失南阳后又为袁绍联合曹操一举击破,驱赶到了九江。而他所任命的扬州刺史陈?r又为袁绍所收买,掉转矛头拒绝接纳袁术。袁术虽打败陈?r割据九江郡,但就此一蹶不振。再加上公孙瓒又为袁绍所败,从此袁术龟缩一隅,再不能与袁绍争一日长短。”

  真髓听得津津有味,这些事情自己多有耳闻,却都是零零碎碎,从没能象贾诩这样将之串成一条完整的线。

  只是老狐狸提起这些事,究竟是何用意呢?

  贾诩看出了他的心思,微笑道:“主公莫急,属下这就要说到点子上了――之所以属下前面罗嗦了这许多,就是要说明袁术此人的野心之大。其实何止是与兄长争权夺势,此人得知孙坚入洛时获得传国玺,于是等孙坚一死,他立即囚其妻逼问神器的下落,充分暴露自立为帝的异志。此人若是得知天子驾崩,还不蠢蠢欲动,将他那不可告人的逆谋实施么?”

  看真髓点头表示同意,贾诩继续道:“主公的顾虑不无道理,把持正统天子,行使朝廷权利,乃是名正言顺;可是效法伊尹、霍光,自行废立,就是另外一回事。曹操即便得到天子驾崩的消息,也未见得会做出这等事来,但假使此刻忽然袁术在淮南称帝……”

  真髓恍然大悟,“啪”地一声击掌,大声道:“原来如此!如果袁术自立为帝,那么曹操就有正当理由拥立宗亲续统了!”

  旁边秦宜禄只听得目瞪口呆,贾诩这一番计谋竟是要先行“怂恿伪帝自立”,这等离经叛道之构想,着实令正统观念极重的他难以接受。

  过了半晌,他才喃喃地反抗道:“此计确实,确实……只是,只是以在下愚见,即便袁术自立为帝,曹操拥帝续统,其他割据势力也照样可以效法――譬如假使袁绍得知天子驾崩,而曹操已拥戴一名新天子,但他大可以不予承认,自行再拥戴一名宗亲为帝……这个,这个其间并无差别……将此消息通知袁术,实在是没有必要,倒不如通知袁绍,不仅能促使中原大乱,还可为我军拉一强援……况且还有荆州刘表,徐州刘备,他们若是称帝,对我军也大有裨益……”

  贾诩还未说话,真髓已摇头道:“不对,这其中大不相同。”

  他道:“袁绍乃当今袁门之首。袁氏四世五公,门生故吏盘根错节遍布天下。袁绍又割据冀州,地幅辽阔,兵员众多,若是又抢先拥立天子,占尽政治优势,那么天下归心,只怕我等很快就会变成他的阶下之囚。况且我军实力薄弱又四面环敌,与袁绍领土不相接壤,即便将消息卖予他,至多也不过达成个空头同盟而已,远水解不了近渴。”

  “相比之下曹操与袁术势力要比他薄弱得多,他们即便能够坐大成势,也可留给我军发展壮大的时间。”说到这里,真髓轻轻抚摸着鬓角的红疤笑了起来:“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能给袁绍这个机会。贾先生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若是袁术自立,那么曹操在拥帝续统的同时,大可诏告天下共伐伪帝袁术,这样袁绍即便想自行拥立他人,也无法阻止曹操去讨伐伪帝袁术,因为这从道义上是站不住脚的。”

  他顿了顿,眼里满是兴奋的光:“而只要曹操能打倒叛逆袁术,就足以为自己营造出相应的号召力,那么袁绍就算再拥立一个天子,可是在道义上也无法与之抗衡了。况且目前曹操依然奉袁绍为盟主,倘若曹操拥立天子,以袁绍的个性,此二人必定要火拼,这么一来,我军就能有更大的发展前途――贾先生,你的计划果然周全!”

  听到主公的赞许,贾诩向前欠身回礼,恭敬道:“天子驾崩的消息现在只有我们知晓,假使我等封锁消息,袁绍就算能够得知实际情况也需要三个月。在这段时间内,只要能促成袁术自立与曹操拥帝这两件大事,袁绍即便再有应对之策,也错过了最佳时机,难有回天之力。”他习惯地去伸手捋须,笑道:“以属下之见,主公此时应当竭力辅助曹操,同时趁机拓展自身势力,静等天下有变,再乘势雄飞万里,争霸天下。”

  真髓听得微微一愣,贾诩的最后这句话,已由对目前状况的分析扩展到中牟军未来的战略选择。

  他眼中精芒一闪随即隐去不见,浑不在意道:“关于处置这条消息,就依照贾先生的主意办罢。”忽然又叉开话题:“如今天空放晴,马超很可能要大举进攻,不知贾先生可有奇谋妙计退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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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笔者按:历史上马超并没有妹妹,而这小姑娘的最早出现,是在民国年间周大荒前辈写的伪史《反三国演义》之中。

  周前辈痛惜《三国演义》里刘备和孔明最终失败和赵云、马超二将发挥余地不足,于是要为历史人物鸣不平,撰写了《反三国演义》,实为我辈之先驱也。

  在这部小说中,周前辈塑造了一个马超的妹妹――马云禄,并令她最后成为了赵云的妻子,好让两个勇将亲上加亲,英雄赵云也不再寂寞。

  为了纪念这位写伪史的前辈,所以我在小说里也添加了这么一个人物,不过因为原名我实在不喜欢,所以擅自为其改动了一字,“马云璐”就此诞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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