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新版三国 -《真髓》卷二 大浪淘沙(转载) -- hangzh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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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第十五节 释俘

  马云璐在中牟孤零零地被软禁了好几个月,几乎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种度日如年的滋味,对活泼好动的她来说简直就像苦闷的地狱一般。如今乍逢亲人,虽然同样是受伤的俘虏,但是已足够让她乐翻了天。

  “马休哥哥,你伤口还痛不痛?”

  “马岱哥哥,我的马在战场上走失了呢,回头等到了河内,你再帮我捉一匹小白马好不好?”

  “马休哥哥,我……”

  “马岱哥哥,你……”

  就这么叽叽喳喳地说了半晌,她这才想到一个比较接近实际的问题:“对了,你们不是跟爹爹在一起的么,怎地忽然跑到大哥的军营里,而且还被真髓给捉住了呢?”

  听她有此一问,箕坐一旁的马岱,与仍旧躺在病榻上的马休不由对视了一眼。

  自从马岱成了俘虏,就和马休软禁在了一起。马岱伤得很轻,而马休则大大不同,在旋门关力敌龙雀精兵的追击,使他全身上下被三十余创,经过数月调养,伤口大多已收口,但仍然无法自由行走。

  “璐璐,你不是在荥阳见到庞叔了么?而且是跟他一道来洛阳的罢?”马岱制止住支起身体并抢着要开口的马休,用一副漫不经心的语气问道,“莫非庞叔没有告诉你,我们三人赶到大哥军营里的事情?”

  “没有啊,”马云璐眨了眨眼睛,长长的睫毛忽扇忽扇地动着,仿佛蝴蝶的翅膀,“为什么说是你们三人赶去大哥的军营?我记得你跟马休哥哥不是跟庞叔一起到大哥军营里的啊?”

  马岱没有向马云璐纠正自己所说的三人中剩下那人并非庞德,而是三弟马铁,他的注意力集中在了另外一件事上:庞德竟然没有对璐璐说明家门的惨变。这么重要的事情,他为什么要向小妹隐瞒?

  他心思缜密,略一思索已经明白了大概,当即道:“璐璐,这事很复杂。总而言之,我与你马休哥哥和马铁哥哥,因为韩盟主的缘故,所以一齐来与兄长汇合。不曾想刚到这里就中了埋伏。在荥阳被真髓杀得大败。休弟后来为了断后,结果身被四十余创,最后力尽被擒 ,至于我……”

  他叹了口气:“技不如人,也没有什么好说的。总而言之,是辜负了兄长托付给我的重任,做了俘虏不说,孟津塞也因此陷落了。”

  庞德虽在父亲麾下多以勇名见称,身经百战,却并非有勇无谋之辈。

  他将韩马反目,父亲被杀之事瞒住璐璐,其实是怕她天真烂漫,心无芥蒂,口无遮拦,最终会让此重大内情被真髓得知。

  眼下不知道兄长的情况,但真髓对我弟兄如此礼遇,想必还是有铁羌盟的响亮名头撑腰之故。

  况且和谈和释放俘虏之事都是从真髓口中传出来,焉知这不是他故意散布假消息,然后将我弟兄关押在一处,从而利用璐璐来套问军情的奸计?

  如果让真髓知道马家已经是铁羌盟的叛徒,再加上弑君的罪名,只怕天下虽大,却再无我马氏立足之地了!

  想通了此节,马岱心中大为警惕,一面仔细观测周围是否隔墙有耳,一面淡淡笑道:“不说这个了,璐璐,你在中牟这许多日子,受了委屈没?”

  “还好啦!”马云璐高兴地笑起来,“我被关在一个大院子里,没人打也没人骂的,这跟阿爸和大哥他们说的不一样呢。”

  虽然这么说,她的眼圈却渐渐红了起来:“就是,就是没人来跟我说话……老是我一个人,没人理我……屋子里空荡荡的,到了晚上,我都特别害怕……”

  还有那个可恶的真髓,他来了之后就冷冰冰的问话,没说几句连个招呼都不打,扭头就又走了……

  不去想他!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擦了擦眼睛笑道:“不过现在都过去啦,咱们很快就要回家去了。真髓跟我说过,明天他就放咱们走呢!”

  “他当真这么说了?”虽然仍不能确认真髓的话是否可信,马岱还是忍不住面露喜色。

  “只是我战败被俘,真没脸面去见大哥,”看见认真点头的小妹,他长长叹息了一口气,又转头对伤势沉重仍无法起身的马休笑道,“休弟,倘若真髓没有欺骗我等。咱们这就能见到大哥啦!”

  马休一张英俊的脸上全无血色,听到这消息,只是疲惫地闭上了眼睛:“马岱,你回去罢,我要留在这里。”他的声音几乎细微不可闻。

  马岱一怔,万料不到从马休口中会听到这个答案,忙道:“休弟,你胡说些什么?”说着连忙将手放在他的额头上。触摸的感觉非是预料中的火热,反而由于布满汗水的缘故,额角格外冰凉。

  “我没有发烧,”马休的脸上浮现出奇特的悲伤表情,他睁眼冷冷道:“马休的命,早在旋门关已葬送了。”他一字字道:“从今以后,马超的所作所为,与我马休再没有半点干系。”

  马岱半晌说不出话来,回过神才大怒道:“你说什么?兄长就算有万般不是,他毕竟还是兄长,是你的亲骨肉啊!哪有凭借一句话,就将这兄弟之情抹杀的?”

  他激动得手脚冰冷,嘶声道:“还有阿……还有那血海深仇,你也不打算报了么?”

  “我就是要让他知道,能为阿爸报仇的,绝不只是他马超!”马休也怒吼起来,“不错,我武功不如他,智谋也不如你,但凭什么就只能被当作棋子,任他说牺牲掉就牺牲掉?”

  他声音虽然不高,却充满了悲愤和痛心:“在从荥阳逃亡的路上,他将我当作弃子丢下的时候,可曾有半点骨肉之情?我舍命断后,为他逃入孟津塞拖延了时间,这难道还不够?你还要我为他牺牲多少次?你还打算为他牺牲多少次?”

  马休没有再看呆若木鸡的马岱,躺在病榻上两眼望着屋顶的大梁,惨笑道:“大哥,大哥……二弟我祝你终能手刃韩遂,为阿爸报仇雪恨……只是不知道你成功报仇的那一日,马岱,还有三弟他们,是不是还能伴你左右,还是已被你又说不定在什么时候当做了弃子牺牲 ?”

  他说着说着,忽然一口痰涌进嗓子,脸色憋得发青,马岱赶忙扶起他的身子,用力拍打后背。

  马休吐出一口血痰,又连清了几声嗓子,总算觉得胸中顺畅了许多:“马岱,明天你跟庞叔带着璐璐回去罢,我宁愿留在这里,以一名俘虏的身份活下去。”

  提起小妹,他这才猛然发现,由于刚才和马岱爆发的激烈争执,使得一旁的马云璐花容失色,正睁大了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们。

  马岱也注意到了,强笑道:“璐璐,你别害怕,我们只不过有些意见不同而已。”

  “我,我不怕。你们刚才干吗忽然就吵了起来?”马云璐摇了摇头,眼睛里饱含着泪水,怯生生问道,“马休哥哥,你是在生大哥的气吗,为什么呢?别生他的气好不好?明天跟璐璐一起回去好不好?”

  对二位哥哥刚才那一番争执,她虽然没有完全听懂,但知道这一点却已经足够了――好容易可以一家团聚了,可是二哥竟然不打算回去,难道又要和亲人分离了吗?

  “有很多事情,你现在还不懂的。”马休苦笑着闭上眼睛道,“我的伤还没好,要休息了。”

  马岱拉着眼圈红红的马云璐起身离开病房。

  他黯然叹了口气,无论是马超还是马休,弟兄两个都是极其偏激刚烈的性子,自己是无论如何也劝解不了的。

  你还要我为他牺牲多少次?你还打算为他牺牲多少次?

  他走到厢房的门口,情不自禁地回头看去,全身包扎的马休躺在榻上,已经又合了眼睛。但适才他那咬牙切齿的怒吼,似乎在回荡在自己的耳边。

  马云璐呆呆地坐在榻上。

  外面天色虽然仍然很暗,但已经过了四更天。

  整整一夜,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只是这次却不是因为太过兴奋的缘故。

  当时由于两个哥哥激烈争吵的气氛,以及马休竟然不愿一同回去的决定,使得她一时手足无措,完全愣在那里。所以哥哥们的很多对话虽然听在耳朵里,却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现在越是回想,越觉得其中必定有重大的缘故。

  大哥,大哥……二弟我祝你终能手刃韩遂,为阿爸报仇雪恨……

  报仇,报仇……

  当时这个词不停地从两个哥哥的嘴里吐出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还有,韩叔叔跟阿爸不是结义的异性弟兄么,为什么要杀他为阿爸报仇?

  为什么要为阿爸报仇?

  阿爸到底怎么了,阿爸到底怎么了?!

  真相就仿佛一个模糊的影子,在马云璐眼前晃来晃去,她想要抓住它,看清它,却就是怎么伸手也够不着。

  但是猛然间,一个自己根本不敢置信的可能性忽然跳到了眼前。

  难道……阿爸被……

  不,不可能的!

  阿爸不会出事的!

  少女努力想将这可怕的念头驱逐出脑海,但事与愿违,所有的线索都逐渐在脑子里集中起来,拼命地向这个念头靠拢。

  按照马岱哥哥的说,他和马休两位哥哥,据说还有马铁哥哥都离开了长安,而且是因为韩盟主的缘故。

  几个哥哥都很骄傲,向来只听阿爸一个人的话,他为什么不说是听了阿爸的命令?

  还有马休哥哥那番自言自语,什么“手刃韩遂,为阿爸报仇雪恨”……

  马云璐身体蜷缩起来,因为恐惧和担忧而不停地颤抖,她瞪着对面的墙壁,用力咬住被子,眼泪不停地自面颊滚落。

  ※※※

  破晓时分,纛旗猎猎地飘动起来,如夜色般深沉浓重的空气逐渐开始流动,变得凶猛而有力。

  风从水面上吹来,一直往岸上刮。随着越来越强的风势,平静的河水逐渐沸腾,变得雄浑奔腾起来。

  到了上午,水面不断上涨,上下数十里河道两岸的低洼地带已尽数被水浪填平。裹带着大量泥沙的滔天巨浪时而如刀剑般耸起,狠狠地扑击到岸边,随即撞得粉碎,化成大量白色的浪沫,纷纷扬扬如雨一般自半空洒下来。

  “这实在不是渡河的好天气。”真髓站在议事厅里,仰头望着狂舞的旗帜道,“我原本想挽留他们再等一天,可是那位小妹子和庞德将军却已等不及了――你不打算去劝劝他们?”

  身着普通军士服装,拄着拐杖的马休就站在真髓身旁,将自身的隐蔽在议事厅的阴影中。他没有回答,只是直愣愣地看着远处的辕门,看着辕门下的三个人。

  璐璐,今天你就要回到大哥的身边去了,这么多天的俘虏生活终于结束,按理说你应当高兴才是。可是平常你总活泼得像一只小鸟,为什么今天看上去那么不开心?马岱,你举止仍然端庄稳重,和从前相比,甚至显得更加谨慎。你对我说过,十几年兄弟情份,又怎是说 抹杀便能抹杀得了。但你知道么,那个随便抹杀弟兄情份之人,绝对不是我马休!庞叔,你一点变化都没有:虽然青色的战袍早就被污血染成了紫黑色,但你每次受伤后都是这样,挺着胸膛,站得笔直,用倔强凶狠的眼神恶狠狠地瞪着周围的人……

  你们怎么还不走,你们在等什么呢?为什么还在四下里不停地张望,你们在找什么?

  他知道他们在等谁。

  “璐璐、马岱、庞叔……”他轻轻地念出了声,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虽说他并不想让别人洞悉自己的脆弱,但此时此刻,眼泪哗哗地淌下来,怎么也止不住,“三弟,还有,大……大哥……”

  “此时若是反悔,现在追过去还来得及。”真髓表面上平淡一如既往,只是转过头去,不再看马休。

  记得张辽和魏续离自己而去时,父母先后去世时,那时的自己,与此刻的马休,心情是多么的相似?

  昨夜刚过三更,士兵报知真髓,马休带话,说是有事相告。

  “你为什么这么着急见我?”他无声无息地进入马休养病的厢房,在榻前坐下。房里漆黑一团――为了避免惊动隔壁的马岱和马云璐,所以没有点灯。

  榻上之人缓缓道:“关于铁羌盟,在下有事要告诉将军。”他的声音疲惫而嘶哑,显然是经过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

  “你说罢。”他静静道,“真某在听。”

  “在下、在下只请你应允一件事,务必要杀了韩遂老贼,”马休呼吸加速,咬牙切齿地越来越快道,“我不认为大哥,不,马超会是他的对手,但你却不同……你有打败韩遂的实力。”

  等了半晌,真髓平静的声音从黑暗中传了出来:“韩遂?那不是你们铁羌盟的盟主么?”

  “不错,”马休稳定了情绪,一字字道,“他也是杀死我马家满门的死仇!”

  他将韩遂与马家的事源源本本讲了出来,最后断然道:“我马家与韩老贼势不两立,只要您能应允杀死韩遂,马休我这条命,从今往后就卖给你了。”

  漆黑的房间里骤然出现两个光点,那是真髓瞳孔里两个针尖大小的红光,仿佛攥住了猎物的鹰隼。

  “原来如此……真某应允了。”

  ……

  真髓眯起双眼,看着逐渐远去的三人,心中不由自主地涌起一股酸楚。

  同样都是父母身遭不测,尽管马家遇到惨绝人寰的横祸,但起码他们还有手足兄弟,而自己呢?

  他那锐利的目光随即柔和起来,阿爹和阿娘的影子渐渐淡去,罗珊的影子清晰地浮现眼前。

  ※※※

  当马云璐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自己已经躺在一张宽大的榻上。

  这里是一间巨大的厢房,虽然没有华丽的装饰,但干净整洁,一尘不染。此时明亮的阳光正从木窗的格子里透进来,映在地上,形成几条长长的光影。

  小船外的惊涛骇浪,以及阿爸的噩耗……

  现在自己躺在这宁静安逸的厢房中,回想起那一幕一幕,恍如隔世,真仿佛从梦中苏醒过来似的。

  梦……

  她疲倦地闭上眼睛,模模糊糊地回想着。

  到底现在的自己是在做梦,还是小船上那可怕的经历才是梦呢?

  ……

  河心,小舟在风浪中全然不受控制地上下颠簸,时而被抛上浪尖,时而被压入水中。

  虽然外面惊涛骇浪,水声如雷,但船舱里却只有一片难堪的沉默。

  过了好一会,马岱才打破了沉默道:“璐璐,关于阿爸的事,我其实还没来得及……”原本安罗珊说将三人送至北岸时,自己担心会泄露军机,所以打定主意,一定要等到岸脱离了真髓耳目,再将此事的真相告知小妹。但上船之后转念一想,既然马休留在了南岸的敌营 ,这事决计瞒真髓不过。

  “我不要听你讲!”马云璐不等他说完,就赶忙举手紧紧捂住耳朵,“阿爸什么事都没有,你不要骗我!”

  此时风急浪大,她本不惯坐船,头晕眼花,脸都白了,但听马岱提起阿爸,注意力转移,眩晕竟然消退了大半。

  “原来,你已经知道了……”马岱看到她这付模样,心中着实难过,“不过你即便是不相信,阿爸他也……”

  马云璐眼中泪花闪动,尖叫道:“你不要再说了,我不要听你讲!我知道,你们有事瞒着我,骗我……我才不想听呢!我回去之后问大哥,他会告诉我实话,他从不骗我的!”

  马岱叹道:“当时身在敌营,哥哥怎么好说实话?若是此事被真髓知道,只怕受到影响的不单单是你和我,还有大哥和三弟。”

  “此事你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但我都必须要告诉你,”他眼睛微红道,“阿爸……阿爸已经不在了……”

  吐出最后几个字,他只觉得已耗尽全身之力,但声音仍然细如蚊蚋。

  马云璐虽害怕真会有凶信传来,但实际对此事极为迫切关注。因此一面大发脾气,一面却竖起耳朵,生怕落下一个字。“阿爸已经不在了”这七个字入耳,她如中雷击,一阵天旋地转,周围的景物都模糊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马云璐觉得有人正用力掐住自己的人中,这才幽幽醒来。

  她不等起身就已放声大哭:“你胡说,你胡说!阿爸明明在长安好好地,你又在骗我!”

  说着用力推开向自己施救的马岱,转头大声向一边的庞德道:“庞叔,庞叔!我阿爸明明是留在长安的,对不对?你可不能骗我!”

  此时风浪咆哮,宛若轰雷,但她尖声怒叫,竟然盖过了船舱外隆隆的惊涛骇浪之声。

  庞德虽然一直在闭目养神,但将他二人的对话听得一字不漏。此时听马云璐声中带着哭腔,充满哀求之意,显然将自己的回答当作了最后的救命稻草。

  但这么大的事情,纵然能瞒得过一时,又怎能瞒得了一世?

  他长叹一声,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沉默了半晌,最终还是硬起心肠道:“小璐……马岱,你马岱哥说的确是实情……”

  听到庞叔也这么说,马云璐只觉得周身再没有一丝力气,脑袋里空空荡荡,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忽然船舱外传来嘈杂的惊呼,马云璐恍恍惚惚地看着泛着白沫的泥流已撞破舱板汹涌而入!

  带着浓重土腥气的河水直往她鼻子嘴巴里灌,呛了几口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

  对了,对了!现在这儿是什么地方?自己已经到河内了吗,马岱哥哥呢,庞叔呢?

  想到这里,她睁开眼睛,急迫地想要起身,却觉得全身疼痛,只得又躺了下来,这才注意到厢房外有人正激烈地争吵。

  “董昭,你这杀才竟敢私通曹操,谋我河内,”这个咬牙切齿的声音无比熟悉,“亏你原先还说什么愿辅佐我建立万世功业,都是不要脸的胡扯八道;难怪你一力主张要留下钟繇的性命,敢情不过是为自己准备一条后路而已!”

  不待人辩解,那声音已提高嗓门道:“来人,将董昭拖出去,剥下他的脸皮!”随即咬牙切齿又变成了残酷的冷笑:“我倒要看看,你这么个毫无廉耻的东西是怎么在张杨手下得势的。此番彻底没了脸面,我看你还能怎么招摇撞骗?”

  马云璐不由得激动异常,外面那说话之人分明就是大哥马超!

  她当即大声道:“大哥,大哥!”但这段时间她身心憔悴,喊声虽然出口却小得可怜,房外之人根本就没有听见。

  她猛然心头一动,将手指放进嘴里用力咬住,随着痛楚的感觉,心里又是一喜,现在的自己既然不是在做梦,那么阿爸的死讯,就是梦咯?

  另一个陌生的声音哈哈大笑起来,此人大约便是什么董昭了。

  “将军竟然说我私通曹操,不知又是听了何人的胡言乱语?请您仔细思量,倘若在下真有反叛之心,为何当初不把将军跟张杨一古脑儿都杀个干净?那样董某自己便是掌握河内一郡的太守,不是能更好为曹操效命么?”

  马超冷哼道:“任你说得天花乱坠都无法抵赖――自己看罢!”说着“啪”地一声,似乎有什么竹简木简一类的,被他用力丢在了地板上。

  董昭拾起来地上的竹管一看,眉头登时一跳。

  这正是自己信鸽腿上绑扎的信筒!

  想不到自己最近的行踪报告和请求指示的重要信件,竟然都被他人截获了。

  “掏出来,念!”马超雷霆大喝,“唰”地拔刀向董昭一指,“狗杂种,我待你不薄,你竟敢反我!好大的狗胆!”

  董昭面上微微变色,从竹筒中掏出一张绢帕,刚要念却忽然停了下来,爆发出一阵暴笑:“将军啊将军,此番你可上大当了!”

  听到他充满嘲讽意味的笑声,马超瞳孔收缩,怒极反笑道:“狗贼,死到临头还敢嘴硬?我怎么上当,你且说出来!要是打算拖延时间,老子一刀一刀割了你!”

  董昭哈哈大笑道:“将军,此信根本不是我的手迹。您且慢做决定――最近在下刚刚呈递了河岸布防图,还有以往上呈张杨的诸多文书,都在将军手中。您只管按照我的笔迹对上一对,不就一切都清楚了么?”

  他抖开绢书,在上面指指点点道:“姑且不提在下所习惯的书体与这绢书上的大不相同,就先单看这个‘主’字。在下有个坏习惯,总将‘主’上面的一点漏写,只是将那一竖微微出头,写得好似‘王’字。可是此书上却大不相同,每个字都写得干净清楚,这个‘主’ 字上面那一点非常清晰。”

  马超将信将疑道:“果真如此?你找来我看!”

  董昭闻言,先向马超恭敬行礼道:“得罪了”,然后来到书案前,随手抽出一卷木简,手指在上面一个字一个字地点下去:“主公,您请看。”

  马超凑上去一瞅,不禁糊涂起来,果然按照董昭所指的地方,木简上凡是‘主’字就都遗漏了顶上的一点。他摸了摸下巴,也不说话,回身又从文案架子上翻出许多董昭书写的木简,一一对照,不由愣住。

  所有木简上的字都龙飞凤舞,与绢书那刻板的一字一划风格迥异,还有那个“主”字的特征,也正如董昭所说。

  看来倒真是自己误听他人之言,冤枉了董昭。

  “将军明鉴,这分明是有人嫁祸栽赃,”董昭长躬到地,恳切地大声道,“董某对将军忠心耿耿,绝无贰心。”

  马超愣了半晌,这才收刀入鞘,抱歉道:“原来……原来都是马超糊涂,不辨忠奸。鲁莽之处,还请你,不,还请董师千万莫要见怪。”

  董昭笑道:“无妨,若非如此,怎能见得董昭对将军的一片赤诚之心?”他话题一转:“将军,此事需严加惩处,决不能轻易放过此造谣之人。”

  这份书信的内容,正是当日杀死张杨之后,自己放飞鸽子通知曹操的。当时杨丑与自己在一起,而马超去了议事厅与乔装使节的真髓会面。

  那段时间内可以截获书信之人,除了名为打猎实则行踪不定的眭固,还能是谁!

  马超异常尴尬,显然不愿再加以追究,忽然听到隔壁小妹的房里似乎有动静,他赶忙道:“董师,我小妹大概是醒过来了。在下要去照顾她,此事改日再说罢。”

  风浪大起的那天,他心中忽显警兆,驾船巡河,刚好赶上马云璐等人翻船落水,将他们都搭救上来。马岱和庞德身子结实,还未上岸就已恢复了神智,但小妹始终昏迷不醒。这几日三人轮番守护,目不交睫,为了方便起见,他将处理军务的地方也挪到了隔壁。

  看着马超匆匆离去的背影,董昭轻轻擦试满是冷汗的额头,面上浮现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

  对于书信被截获,验对笔迹这种后果,自己早就考虑过了。

  他双手都能写字,擅长的书法起码有二十余种。因此平日里书写用的是一种,而与曹公联络时所用的又是另一种,再加上刻意去改变自己的书写特征,果然今日化险为夷。

  不过适才之事可谓极险:假使马超亲眼所见自己放飞信鸽,那么就算再怎么巧舌如簧、变换笔迹,也是难逃一死。

  张杨之死和马超割据河内,乃是自己一手导演的好戏,眭固在联军作战的紧要关头谋杀匈奴呼衍王,应该是另有图谋。

  呼衍氏一死,影响有二。第一是会动摇张杨与匈奴之间的关系,瓦解联军;第二则是改变了匈奴的内部势力对比,促使匈奴内乱,可以更好的消除这个隐患。天下有这种企图并且有能力付诸实施的强豪屈指可数,曾被张杨匈奴联手袭击过魏郡等地的袁绍嫌疑最大。

  如是自己所料不错,眭固十有八九是袁绍安插在张杨身边的奸细。

  经过刚才的试探,说明马超对眭固的看重,远远大于自己的估计。只怕是袁绍通过眭固,已跟他搭上了线,说不定还达成了某种协议。

  袁绍西有张燕,北有公孙,对张杨的被杀,一时半会是腾不出手的。但如果不能及时寻找一个新的代理人,他对河内这块战略要地的控制只怕就彻底丧失了。在这种情况下,袁绍大有可能改变方向掉头拉拢马超,承认他河内太守的地位,甚至默许他占据河东。

  上次自己见到真髓时,马超竟流露出让须卜破六浑做傀儡单于的想法,这种寻找傀儡的计谋绝不是他这种勇将所能具备的,恐怕另有暗中活动的袁家班底为他出谋划策。

  董昭舔了舔嘴唇。

  从讨伐宦官开始,先后经历了面对董卓、袁术、吕布等多次作战,在以往这些征战岁月里,曹公与袁绍彼此呼应,一同对敌,使得“袁曹一家”的说法更加巩固。但今日眭固向自己下手,说明围绕着河内的控制权,双方已经展开明争暗斗,若不是都有强敌在侧,只怕就 要白刃相见了。

  眭固既然已经加紧了步伐,自己也应当想个法子,尽快解决这个祸根才是。

  ※※※

  “如此说来,二弟当真是不愿回来与我等同甘共苦了?”马超听完马云璐传来马休的口信,脸色铁青,手指节捏得喀喀作响。

  他从庞德口中得知马休仍然滞留在真髓军中,原以为是二弟伤势太重又吃了败仗,因此没有脸面见自己。所以倒也不以为意,打算过几天再亲自去迎他回来――自己这个做大哥的亲自去接他,二弟焉有不回来之理?

  谁想到二弟竟会变节投敌,此番从妹子口中得知了真正缘故,他不由气得三尸暴跳,大发雷霆:“马休这小子竟然能做出这种事!他还要不要祖宗,还要不要阿爸了?”

  望着面目狰狞的大哥,马云璐不由呆住。

  刚开始看到久违的亲人在面前的时候,她的眼泪仿佛开闸的水一般飞泄而下,但很快就觉得不自然起来,发现气氛与以往大有不同,要是从前的大哥,现在必定会抱起我又哄又劝的安慰,可是现在的他,却只有远远的站着,连璐璐的头都不摸一下……

  虽然模样没有变,但是这么冰寒的眼神和冷漠的举止……

  大哥,你到底怎么了?

  面前这个人,真是大哥吗?

  马超没有察觉马云璐的想法,怒吼道,“我这就命人给真髓去封信,叫他立刻把马休给我送到北岸来,我非亲手处置了那个兔崽子不可!真髓若是收留我军叛徒,分明就是要与我为敌,还提什么握手言和?”

  马云璐一惊之下,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竟然从榻上跳了起来,用力搂住马超的熊腰,哭叫道:“大哥,你放过马休哥哥罢,你放过他罢!我都知道了,是你以他做挡箭牌去送死,他才不愿意回来的……大哥,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狠心了?”

  “狠心?”马超感觉到自己的衣衫被妹子的眼泪浸透,瞬间就湿了一大块。他猛然纵声狂笑,那狼嗥一般的空洞笑声吓得马云璐打了一个冷战,不由自主地松了手。

  笑声忽止,他恶狠狠道:“小妹,你得知此事,也算消息灵通。那你知不知道,阿爸已经被韩遂老狗设计害死,除去咱们,马家上上下下数百条性命,全被杀了个鸡犬不留?”

  “阿爸他……当真……”虽然先后从马岱和庞德那里得到了阿爸的死讯,但马云璐始终抱有一丝希望,总觉得不知道什么时候,阿爸会象往常那样笑容满面地出现在自己面前。

  现在听到马超也这么说,她不由面如死灰,身体摇摇欲坠,只觉得心口剧痛,眼泪簌簌地滚下来。

  自己多希望这是个梦,可这到底不是梦……

  “不许哭!”正在这时,马超的一声劈雷般断喝,当时将她吓住。

  他向前踏上一步,气势汹汹道:“当时我若还有一丝气力,也不会丢下二弟去送死。但若是无人阻拦真髓军的追击,我还有你的马岱哥哥和三弟马铁,不等进入孟津口便要被敌人斩成肉泥!”

  “在这种时候,你还说我狠心?”他怒极反笑,大声咆哮,“我若不狠心,还有谁能活下去为阿爸报仇雪恨?你道我是丢下马休方便自己个人逃命么?你错了!”

  他一字字道:“我丢下他,是为了咱马家的将来!既然生在马家,那么为马家而死,就是每一个马家子孙的本份!”

  他大声道:“你什么都不知道,就教训起我这个大哥来了?好哇,既然说我不该如此,那你倒是说说看,应该怎么做?!”

  马云璐还从未被兄长如此声色俱厉的怒吼过,只吓得心慌意乱,脑子一片空白。

  “我,我不知道,”她过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哽咽着回答,“但是,但是我觉得阿爸若是真的,真的出了事……那我们剩下的几个人,就更应该相亲相爱,互相照顾才是……大家,大家好容易可以重聚在一起,这个家为什么还要变得更加残缺不全呢?”说着哇地一声又 哭起来。

  马超呆了一呆,过了半晌,弯腰将她瘦小的身子拥入怀中道:“小妹,最近事情太多,大哥心情不好,但不应该把火气撒在你身上……你,你别哭了……”

  体会到如同以往大哥的温暖感觉,马云璐反而更加不可收拾,仿佛要将所有的委屈都宣泄出来。她这一哭,足足哭了一个多时辰,两只大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

  马超暗暗叫苦,嘴上安慰道:“好了好了,跟大哥说说,你一直被囚禁在真髓那里,有没有受委屈?”

  提起真髓二字,马云璐眼睛里逐渐有了亮光。

  她一五一十将自己被俘虏的经历说给马超听,虽然莹莹泪珠仍挂在脸上,但是哀痛之情已减轻了许多。

  “还有这等事?”尽管马超生性凶悍,但听她说起真髓在两河间那决死奋战的经过,不禁也为之动容,“那小子竟吸你的血!”

  马云璐闻言,认真地拉开领子将颈子上那一排细微的伤疤给大哥看:“是啊是啊,当时他一把就把我从马上提了过去,我还没反应过来,就一口咬在这里,用力的吸。真是吓死人家了!”口中说着“吓死人家”,脸上却飞起两团红霞。

  想到当时真髓怀抱自己浴血拼杀的模样,回味着彼此血肉相连的感觉,她捧着通红的小脸,望着窗外远处的天空,不由自主地叹了口气。

  那副少女怀春的羞涩模样,让马超这个当大哥的,看得不禁一愣。

  “小妹,”他沉默了一会儿,心中已有了计较,“你喜欢真髓么?”

  “哎?大,大哥,你,你说什么?!”

  “没什么,”马超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轻轻地将她平放在榻上,为她盖好被子,“小妹,阿妈生你的时候血崩,所以早早就去了……你长得跟阿妈一模一样,又是老幺,所以家里从上到下,没有不宠你疼你迁就你的,你是咱家的心肝宝贝……这你是知道的。”

  马云璐点了点头,又想到了阿爸,小嘴扁了起来。

  马超声转沉痛,黯然道:“现在阿爸被害,韩遂老狗跟咱马家结下的死仇,就要靠咱们去报了。可他是铁羌盟盟主,势力庞大,想要报仇,谈何容易?可在这个节骨眼上,二弟却不愿回来,眼下咱们势力单薄……”

  说到这里,他盯着马云璐的眼睛,一字字道:“小妹,在这种时候,你也该长大了。咱们马家想要重振声威,报仇血恨,绝对少不了你的力量。”

  马云璐用力点了点头,坚定道:“我知道的,大哥,我一定努力。”

  “好!”马超大笑起来,眼里似乎有火光在闪动,轻捏她苹果似的脸蛋,“这才是我马家的英雄儿女!有你这份心,阿爸也会含笑九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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