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读‘那年庐山’有感 -- 老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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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嗯,仅仅关于史实方面,有几点要跟您说一下:

1,在您的《读‘那年庐山’有感 续8》里面,您说了很多关于杨尚昆回忆录如何权威的话,认为“土共在这方面非常严谨”,那么,杨尚昆这个回忆里面有没有提到李锐揭发呢?----您所依据的证据是

7月23日,毛泽东讲话后,风云突变,这对“秀才”们如晴天霹雳。有人批评田家英反映四川问题是攻击“大跃进”和人民公社;有人批评吴冷西和彭德怀一个鼻孔出气,“犯了路线错误”。使“秀才”们最担心的是他们在会下议论过的一些“私房话”,如果泄露出去,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但是,没有不透风的墙。“秀才 ”们会下议论过的“私房话”还是传出去了。

  当时,会议除集中对彭德怀、张闻天等人开火外,那些曾经表示赞成或基本赞成彭德怀的《意见书》观点的人,也无不遭到严厉指责,批斗范围有进一步扩大之势。彭真就来找我商量,提出要保护“秀才”。为此,彭真、薄一波和我专门找李锐谈话,要他到此为止,不要再扯宽了。我把这个意思向刘少奇、周恩来和毛泽东汇报,他们也表示同意。随后毛泽东分别找陈伯达、胡乔木、田家英谈话,批评“秀才”们前一段表现不好,方向有些不对头;同时又要他们不要过分紧张,要夹着尾巴做人;还说过两天向会上打个招呼,下“停战令”,对“秀才”们挂“免战牌”。我到“秀才”们的住地,告诉他们:主席已经要我向各组组长打了招呼,要他们集中精力开好八中全会,不要再提“秀才”们的事情,你们可以放心了。”

因此,您据此认为7月23日之后,首先:

1,有人揭发秀才的“私房话”

2,接着彭真提出“要保护秀才”,于是,彭真、薄一波和杨尚昆专门找李锐谈话,“要他到此为止”。----所以,李锐就是那个揭发的人。而且后面,既然东哥找了“陈伯达、胡乔木、田家英”谈话,所以,这三位就是被揭发的对象。

3,吴冷西的回忆录里也说,“正是这位起草参加者在庐山会议后期,写了所谓“检举材料”,罗列许多“罪状”,告发乔木同志、家英同志和我。彭真、一波、尚昆同志要我们在大会上同此人对质,参加八届八中全会的同志都目睹当时会场上对质的情景。中央为此调查了两个多月,直到十月初,毛主席找乔木、家英和我谈话时才算结案。事隔三十多年,知情者越来越少,我责无旁贷,要为乔木、家英两位亡友公开澄清历史事实。”

所以,杨尚昆的会议和吴冷西的回忆重合了。

--------可惜,这个“重合”是有问题的。-----因为;

第一,吴冷西的回忆录已经证明是有假的。假在何处,就是“彭真、一波、尚昆同志要我们在大会上同此人对质,参加八届八中全会的同志都目睹当时会场上对质的情景。中央为此调查了两个多月,直到十月初,毛主席找乔木、家英和我谈话时才算结案。”已经被证明没有这件事儿。---因为当场对质这样的史实,不是可以信口胡说的。李锐在他的《庐山会议实录》里说“庐山会议后期的八中全会,开过多次全体人员的大会,参加这次会的许多人(包括吴文提到的三位国家老领导人)还健在,除了这一次刘少奇主持的大会上,或可说李锐曾同周小舟”对质“外,谁还参加过彭真、薄一波、杨尚昆要胡乔木、田家英、吴冷西”同此人(李锐)对质“的会呢?吴文肯定”参加八届八中全会的同志都目睹当时会场上对质的情景“。请问,哪一天开过这样的大会?《简报》的哪一期刊载过这一情景?”这个质问很有力,而且这样的大会,是都有第一手简报留存的。假如李锐真的这么干过,那是尽人皆知的。----而俺为什么相信李锐,不仅在于李锐说这话的时候,很多当事人俱在。而且俺知道,李锐晚年和黄大将的后人,庐山会议另外一个男配角周惠也有来往。----他如果是背后揭发秀才的小人,是不可能和这两位有资格相近的。-----当然,恰如老广兄所说,田家英后来“原谅”了李锐是因为“而且文人之间和女孩子之间差不多,分分合合很正常。”,呵呵,这样涉及政治生命的大事,可不是“女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田家英“原谅”了李锐,那胡乔木为啥也原谅呢?还有黄大将呢,还有周惠呢?---这些庐山会议的要角为啥全都原谅了李锐呢?----所以,首先,俺认为,吴冷西肯定是撒谎了。---而且他的撒谎不止一次,张素华的《变局--七千人大会纪实》里就提到吴冷西回忆录的错误。

2,那么,杨尚昆的回忆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们现在知道,庐山会议的确有三个揭发者,第一个是洛甫,首先承认他和彭总说到“斯大林晚年”,第二个是黄大将,他说到七月二十三日,周小舟他们提到“斯大林晚年”,第三个是周小舟,他给东哥的信,原稿还在,提到了田家英等背后议论东哥的话,----而杨尚昆的回忆对此的语句是:

8月10日,小组会上有人揭发周小舟在7月23日毛泽东讲话的当天晚上,在黄克诚处讲过“主席像斯大林晚年”的话。全场大哗。后来又有人揭发李锐曾向周小舟转述田家英说过“将来有一天他调离中南海时,准备向毛泽东提三条意见:(一)能治天下,不能治左右;(二)不要百年之后有人来议论;(三)听不得批评,别人很难进言。这又引起巨大震动。李锐当场咬定这话不是田家英说的,是他自己的想法。会议转向批判李锐,被刘少奇制止,说李锐不是中央委员,他的问题另外解决。”-------很明显,第一个‘有人’就是黄克诚,第二个“有人”就是周小舟。而接下来的叙述,杨尚昆肯定了一点,那就是李锐在会场上“当场咬定”“这话不是田家英说的”--------如果杨尚昆的回忆是权威的,我们很明显知道,假如李锐事先告发了田家英,而事后又一口咬定“不是田家英说的'。就变得很诡异。----但老广同学说,李锐的改变是因为被杨尚昆他们下了‘封口令”,但俺查了杨尚昆的日记,证明杨,彭,薄三人是在8月13日才和李锐谈话的。---而早在8月12日,周小舟揭发田家英的信已经被东哥批示全场了。----于是自然会有个疑问?

周小舟的检举信,东哥的批示是“全篇挑拨离间,主要是要把几个秀才划进他们的圈子里去,并且挑拨中央内部。”----问题是,假如李锐之前也有揭发的话,为什么,东哥不把李锐的揭发也同样批示全场呢?---显然,最有可能的答案就是,周小舟的检举信是东哥收到的第一份。

针对这点,老广同学说,杨尚昆等人,可能和李锐谈过多次,8月13日这一次可能谈得是别的事儿。(实际上,之前,他是坚持8月9日,杨等和李锐谈的,后来翻出杨尚昆的日记,发现8月9日杨忙得没有时间,只好把这个具体的时间点给糊弄过去了。)----一直到现在,老广兄还是认为,肯定某一天,杨尚昆还要找了彭真,薄一波两个大忙人又专门和李锐谈了一次,但是没有记到日记里,至于哪一天,他不知道。但肯定有。----其实这个事儿,并非那么神秘的。---因为庐山会议的脉络是可以抓得到的。

从8月1日,政治局常委和彭总谈过话之后,庐山之上的斗争火力是瞄着彭总这个大头的。-----而之后,彭总压根就不承认自己反党,双方展开了残酷的拉锯战。----这个突破是因为洛甫第一个承认他和彭总私下聊到了”斯大林晚年“才出现的。洛甫的交代,是在8月9日。----试想,假如李锐在洛甫交代之前已经揭发了秀才们,而他当时已经被认为是彭总一伙的,那么,如果我们是东哥一方,看到这样一个”线人“出现,是否会顺藤摸瓜呢?---这个答案应该是不言而喻的吧。-----而李锐同样知道很多关于彭总,黄大将的私下议论,如果李锐要做小人,他干吗要选择几个秀才,而不是几条大鱼呢?---这应该是很明了的事儿吧?----所以,除非李锐当时脑子有病,这么多大牛人都不揭发,偏偏选了几个小秀才,---否则,更合乎情理的解释就是李锐根本就没有揭

发。

其次,在8月9日,洛甫交代之后,第二天,得到洛甫口供的逼供者们围着黄克诚大将施加压力,这个时候,罗瑞卿大将带着李锐来和黄大将对质,老广兄认为,“李锐的说法他去对质的是N年前,他和黄大将的一次关于高岗的私下谈话被人揭发,所以要他去对质。这个大家可以想想,当时庐山是讨论什么问题,值得为发生在 n年前的一次谈话,而去对质吗。而且庐山会议分组讨论时的跨组对质,好像只有这一次。而唯一的一次对质就是为了N年的一次谈话。而那次谈话,不过是李锐对高岗很有意见,而黄大将不以为然而已。这样的一个事情,其实李锐写个材料不就行了。结果不仅安排了对质,而且公安部长罗大将亲自押送,这个事情的级别也太高了点。如果大家能持一个中立立场的话,你觉得值得为这事去安排对质吗?”---其实,这个谈话是关系到彭黄和高岗集团的关系问题。李锐向黄克诚谈到高岗不适合做中央领导(计委主任),黄克诚没有上报。----罗瑞卿要拉李锐和黄克诚对质,是为了证实黄是否包庇高岗。---这事儿大不大?同学们可以想一下。

而对于黄大将而言,(事实上黄大将自己在回忆录里承认的),他以为李锐招供了7月23日晚的议论,所以,他就先供出来了。----正是黄大将的招供,产生了一个非常大的影响,那就是:

彭,黄,周小舟,周惠,李锐他们之前隐瞒了他们7月23日相互聚会的“大逆不道”的话语。---所以证明,他们不仅是小集团,而且反党,而且说话不老实(尤其是李锐,还写信给东哥赌咒发誓)。

那么,正是这个揭发,才让彭总方面成员的诚信度遭到质疑,如果李锐之前有所揭发,自然早就被抛出来了,象洛甫的揭发一样,成为对其他成员施加压力的武器。----而很显然,李锐没有。

然后,黄克诚交代之后,(黄还误把“斯大林晚年”记成李锐说得)----陈正人去周小舟小组,确认是周小舟说了这话。于是,彭总的小集团都沾上了这个咒语,才被如此定罪的。

而在这个时候,被黄克诚大将的交代震惊的李锐被薄一波带离,他的回忆是:“人们还在继续追问黄克诚时,我跟着薄一波离开会场,由他主持,有刘澜波、张霖之、彭涛、孙志远、吕正操等几位同志参加,听我的交代。其实有关的种种情况,我同二周与黄老的关系,在山上的来往,这个爆炸性的“晚年”捅出来之后,也没有什么好谈的了。我最担心的是同田家英(也还有胡乔木)的来往,再这样被追逼下去就复杂而麻烦了。田家英也在第五组,当我退出会场时,我见他是面无人色的。一方面觉得不能再牵连他们,同时也认为,这样对主席有什么好处呢?把我们之间那些议论都揭发出来,主席身边多年最亲近的几个秘书,对老人家竟有这样一些看法,这对主席的威信也毫无好处。可是关于我同田、胡间也有活动,第二组的《简报》上已有反映于是我就先单独同薄一波谈出我的想法:“祸”是我闯的,一切由我承当,我作交代、作检讨,但人事关系只能周小舟、周惠、黄克诚为止,这已是众所周知的,无可隐讳,决不能再扯宽了薄一波很同意我的想法,要我“先发制人”。我随即写篇自我揭发的检讨。于是解决我的问题的小组会也就无必要开了。11日上午我交出检讨,检讨由薄一波看过。他在“对彭德怀的信起了呼应的作用”之后,加上了“真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一句。这是当时毛泽东给张闻天信中用过的话。我把帽子戴得大大的,“一劳永逸”,免得再受“避重就轻”、“不彻底”等类指责。题目为《我的反党、反中央、反毛主席活动的扼要交代》,内容主要是在山上同二周之间交换过的各种意见,直到23 日夜晚的活动:“攻击去年的大跃进和总路线”:“大肆攻击主席和中央的领导”;30 日夜晚写的信,“还欺骗主席,说是用我的政治生命担保写的”;由于思想、立场相同,有反党活动,同黄、周有湖南宗派关系;承认自己是“陷入这军事惧乐部的一员”。同主席的两次谈话,小舟早已同别人并在第五组谈过,为了避免引起诸如此类的误会:难道是主席鼓励你们鸣放吗?我是这样写的:“主席了解到我们这种不正常的情绪之后,便鼓励我们发言,实际上就是让我们将自己的牛鬼蛇神放出来,公之于众。”这也算是我当时的一点“苦心”吧。......为了“主客观”的一致,我一开始就写道:“在庐山会议的前一阶段,我同周小舟、周惠同志结合一起,想把会议的方向导致多谈缺点,攻击去年的大跃进和总路线,并对绝大多数贯彻总路线的‘左派’同志进行责难,因此散播会议有压力,有不能畅所欲言的空气。”不料我这点“苦心”使得小舟极其不满,因为我曾同他谈过一些田、胡同我谈过的东西,他认为我“言不由衷,推卸责任”。结果他13 日写的交代材料,如前所述,被主席批示:“全篇挑拨离间,主要是要把几个秀才划进他们的圈子里去,并且挑拨中央内部。”这些细节已无关紧要,但也可说明当时情况的复杂。”

可见,李锐的检讨是在11日交出的。----值得注意的一句是:“但人事关系只能到周小舟、周惠、黄克诚为止,这已是众所周知的,无可隐讳,决不能再扯宽了。”----这一句和杨尚昆回忆里的“要他到此为止,不要再扯宽了”恰恰吻合。------而实际上,---因为李锐的检讨,激怒了周小舟,所以周小舟在12日给东哥的信里揭发了田家英,吴冷西,胡乔木等人。----所以,13日,杨尚昆,薄一波,彭真要找李锐谈话。---要他不要再扩大周小舟揭发信的影响。---这就是事情发展的整个脉络,也是杨尚昆他们找李锐谈话的原意。

只要理顺了这个脉络,其实所谓李锐揭发的话题本身就是不求甚解的结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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