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就水浒版本问题,再次就教于零兄 -- 煮酒正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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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我的一些想法

和和,本来我不想把这个问题牵扯上专业问题,不过煮酒兄既然说到这里,我也就多说几句。

《水浒传》的版本问题,并不是只有兄台提到的所谓的“七十回本”“百回本”“百二十回本”几种版本的问题,而是存在”“文简事繁”和“事繁文简”的现象。也就是说,有些版本回数是多的,内容囊括也很全,但是文字却有许多阙失,严重影响人物生动性和原著风采。而另一些版本,虽然内容囊括只有一部份,但是文字相当生动精彩。也就是说,今日所谓“百回本”或“百二十回本”存在根据“百回”“百二十回”的“文简事繁”版本和“事繁文简”版本凑成“事繁文繁”版本的可能性,而“事繁文简”版本也有可能是根据“事简文繁”版本增补后及删减前七十一回后形成。比如第七十一回中道梁山英雄好处的二百余字就有二种不同版本,而从内容分析,很多论者都认为二种版本是各截取了原著的部份文字。文史学界对《水浒》版本的争议之所以在文革以前不能形成公认的结论,正是由这种版本的复杂现象造成的。

关于“难道说,上面所有这些透露出“忠义辅国”以及期待招安的文字,都不是那位“原作者”的本意、都是那些“盗改者”们的盗改结果吗?如果是这么的话,那么这个盗改工程可不小”的说法,恕我不能赞同。

首先,我认为,一位作者,只要他不是精神分裂,以及具有中等以上文学水平,那么在写小说时,是应该有一个基本的主题思想的。他的思想也许不是单纯的,也许在表达方式上很不直接(如曹雪芹常常用明贬暗褒的方式写黛玉,用明褒暗贬的方式写袭人),但绝不会是根本矛盾的。就《水浒》而言,它的基本精神是宣扬替天行道还是宣扬顺天忠君,这是不可能兼备的。一位作者绝不可能一方面认为造反者是“替天行道”,大肆宣扬颠覆赵家河山,一方面又把造反者贬为寇雠,宣扬顺天辅国,“太平天子”。

兄台举出了数条前71回宣扬“忠义”的内容来证明《水浒》前面就具备的“忠君”精神,但是,兄台回避了一个问题,就是《水浒》中明确歌颂造反行为,宣扬称王图霸精神的内容,在数量上是宣扬“忠义”内容的数倍。(这个我曾经粗略算过,也有论者写过专著讨论),仅从数量上讲,“造反”精神的文字在前71回中就处于压倒多数。而如上所述,一位作者在行文细节上出现纰漏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在根本立场上出现如此彻底的矛盾却是不可理解的(就像后四十回的林黛玉居然劝宝玉读书进学一样),我们是应该认为《水浒》作者在撰写作品时如此前后不一,自相矛盾呢,还是应该认为那少数内容异类文字是别人盗改的呢?

退一万步说,即使作者本身的思想就有矛盾,或者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基本精神真的可以同时存在于一位作者的同一部作品中,《水浒》也不应属于此例。为什么呢?因为后二十九回中“王图霸业”的精神彻底消失了。煮酒兄只谈到“招安思想”在前后的呼应,却回避了“王图霸业”思想缺少呼应的事实。假如原著真的有一百回,而如兄所言,前面那些“忠君”思想是作者为了和后二十九回呼应所伏的线,那么我认为这种断层就更不可思议了----很难想象,一个作者严谨到为了仅占四分之一篇幅的描写一再伏线铺垫,却疏忽到让花了四分之三篇幅渲染的思想凭空消失。要知道,前铺垫的难度是高于后呼应的,如果一个作者有在第四回中就为第九十回埋下伏笔的水平,那么他不肯为前七十回中反复渲染的思想在后面寻一合理去处是难以理解的。但事实就是,“王图霸业”思想在后二十九回中就这么消失了。作者为花了四分之三篇幅渲染的思想所作的呼应与为仅花了四分之一篇幅渲染的思想所作的呼应根本不可同日而语。煮酒兄可以说《水浒》的作者水平不高,故而细节时常前后矛盾,但同一部作品呈现出作者水平的如此起伏,却并非合理现象。

兄台说“另外,42回中玄女给宋江的四句谒语、54回中罗真人给公孙胜的八字谒语,90回高僧给鲁智深的谒语,都与后面的故事构成严密的呼应,再一次证明了这位“盗改者”很强的前后照应能力和情节编排能力。因此,这个盗改工程的难度也不低”,我也持保留态度。

我在《也谈水浒盗改问题》一文中已经明确指出,兄台所谓的几处偈语的“严密呼应”,都是和后29回相呼应的,这种盗改有何难度?我在一部小说后面添一段情节,再在前面添一段“预言”,这有何难?我认为,这是任何人都做得到的。

真正的“严密呼应”应该是指与全文形成有机整体的呼应。何谓有机整体?就是线索环环相扣,牵一发动全局,去掉某一部份,故事就发展不下去,或者不完整。《水浒》在前七十回的叙事结构上是有这个功力的。但,如果把后二十九回去掉,再把前七十一回中有“后呼应”的部份全部去掉,你可以发现故事及人物的完整性没有受到任何损伤。这就证明,兄台所谓的前七十一回中的“铺垫”,并没有与前七十一回形成“有机整体”,这些内容对后二十九回而言也许是必要的铺垫,但对前七十一回而言却只是可有可无的“附加体”。而我认为,盗改想形成“有机整体”确实是困难而浩大的工程,因为不动篇章结构就办不到,而动了篇章结构又极容易留下破绽。然而增加一些可有可无的“附加体”作为“铺垫”(对话,预言),却是举手之劳,你我都能办到。而《水浒》在前71回中的所谓“铺垫”,远远不足以完成人物在后29回中的立场转变----我举个实在的例子,洪秀全原本也是一心一意走科举报效朝廷的路子,即使他对仕途彻底绝望,也不曾产生造反的想法----洪秀全在最后一次落第后三年内所写的诗文中对黄巢李闯都充满了厌恶,一再予以痛斥。他对造反者的反感,比《水浒》前71回中宋江等人的所谓招安思想要强烈多了----但这远远不足以导致他在后来接受“招安”。可见百回《水浒》中对人物思想变化脉络的表现不是呼应严密,而是相当不够的。

至于是不是如兄台所说,“盗改工程的规模相当大,手法又很高妙,似乎并未降低小说的娱乐性和艺术性”呢?我认为,第一,工程并不浩大,前71回中的所谓“铺垫文字”,从数量上看,一天之内足可完成。第二,手法并不高妙,如前所述,这些前铺垫并未与前71回的结构形成有机整体,而全部成了游离于整体之外的附加体。第三,娱乐性或许没有降低,艺术性却毫无疑问地降低了。这一点,我在《也谈水浒盗改问题》一文中有详细分析,由于这些“铺垫”的加入,导致“水浒”前71回中一再出现自相矛盾现象,以致到了前一章结尾和后一章内容矛盾(如鲁智深偈语),主要人物前后言行出现精神分裂而且毫无变化轨迹可寻(如武松的渴望招安和反招安),甚至同一个人物的同一段言论自相矛盾(九天玄女关于“替天行道”和“全忠”“辅国”的说教),同一段文字前后精神相矛盾(七十一回中道梁山英雄的好处),这种灵魂人物和关键情节一再出现颠三倒四不能自圆其说的现象,能说没有降低艺术性?

关于““原本”再好,但毕竟已不复存焉,恐怕不会有人去基于对那个传说中的原本的想象去分析它。这种分析也实在毫无价值”。首先,如前所述,《水浒》前七十一回中的“招安”思想并未与整体结构形成密不可分的整体,把它们与前七十一回的主体情节区别对待并无困难。其次,我们能不能说,因为曹雪芹的后几十回文稿已经不存在,我们就可以把高鄂的续书与前八十回不价区别地对待,用林黛玉后四十回的言行来分析“人物性格发展”呢?是不是表示,我们指出《红楼梦》后四十回中大量情节违背曹雪芹原意,人物性格与前四十回存在断裂和矛盾就“毫无价值”呢?---- 何况《水浒》的情况比《红楼梦》好得多,至少前七十回绝大多数内容系出原著并无争议,而不象《红楼梦》,只能用脂砚斋的批文和前面的一些铺垫来猜测后文。

关于““原本”水浒是歌颂起义造反的,宋江也是一位有图王霸业之志的豪强,这样一部小说,这样一个人物形像,未免有单调之嫌,在艺术价值方面反不如被盗改过的水浒中那个“从矛盾彷徨到豪强枭雄再到辅国忠臣”的宋江形像来得更有深度。”

呵呵,一个人倘若不是脑后生了反骨,是不会生下来就想造反的。而产生过造反念头的人,最后真正扯旗干起来的未必在多数。所以“矛盾彷徨”并不等于“招安思想”。当然前七十回中宋江也是有“招安思想”的表露的,假如盗改的水平高到让宋江的“招安思想”融为前七十一回形象不可分割的以部份,换句话说,如果没有这些“招安思想”(注意不等于彷徨犹豫)的存在,前七十回中宋江的性格就存在断裂,宋江的故事就发展不下去,那我可以承认这是一种“深度”。但是,恰恰相反,盗改后的版本中,宋江身上两种矛盾的精神相互割裂,找不到内在的必然联系,而我实在不能认同“人格分裂”是一种“深度”的表现。

还有,说“水浒”对梁山泊“替天行道“持肯定态度,并不意味着“水浒”就是为了歌颂起义造反而做的,水浒的主题就是“歌颂起义造反”,而宋江的人格就可以用“一位有图王霸业之志的豪强”来完全概括。就象我们说林黛玉身上有反封建的精神,而且曹雪芹肯定了这种精神,并不表示曹雪芹写《红楼梦》的宗旨就是为了反封建,更不能表示林黛玉的形象,就可以概括为“一位反封建的女性”。而我也不认为,一个人物的深度,可以由单纯造反还是经历了“犹豫--参与--回归”过程这种图谱式的形而上的模式来决定。按照这种模式,孙悟空由叛逆走向回归了,贾宝玉却始终是“不肖子”,我们是不是就可以说孙悟空的形象比贾宝玉深刻呢?朱温接受了招安,李自成没有,是否就代表朱温的思想一定比李自成复杂?--- 《水浒》的主要人物走上造反道路都是经历了一定的思想转变历程的,这本身不是一种“厚度”么?但造反前曾有“忠君”思想远不足以构成造反后还想接受招安的充分条件,洪秀全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窃以为,《水浒》的成功,恰恰在于它展现人物的深度广度远不能用“造反”或者“犹豫的造反派”或者“造反的招安派”这些简单的模式来概括,否则,建国以后有无数表现“革命”中的人物的自我矛盾自我斗争的文学作品,深度岂非都在《水浒》之上?

至于没有盗改者们的努力,《水浒》是否就流传不下来,这一点纯系假设,不予置评。

说到“这也是为什么那些水浒前辈虽明知水浒可能被盗改过,但依然“无视”这一事实、基于现存版本来畅谈纵论的吧”,这个么----我们知道《清史稿》中说了很多谎话,还是把它作为史料来运用,却不意味着指出《清史稿》的错误与说谎就是多余或没有价值的。

关于“我以为还是有必要限定一哈的。这种限定实际上包括两方面工作”,实际上,即使同属百回本,也存在相互出入的问题,如果一定要限定,那么大家即使都拿着百回本也还是可能讨论不到一块去。而且我前面也说了,《水浒》的简本繁本不是那么容易区分的,大体分来有文简事简,文简事繁,文繁事简,文繁事繁四类,而这四类又互有交叉,比如某种版本可能某一段较简,另一段却较繁,兄台以为究竟该限定哪一种为准呢?----《红楼梦》的续书已为绝大多数人公认,而且《红楼梦》的前八十回也存在许多不同版本,相互之间颇有出入,也并不存在不限定版本或是否讨论续书就讨论不下去的地步,何以《水浒》就必须限定版本呢?

具体到一些情节的设置,我认为如果不涉及矛盾的情节或性格设置,大可以就事论事,而如果涉及前后差异太大的情况,则应比较谨慎。比如,如果仅仅是讨论宋江毒死李逵这个情节,或者把这个情节放在后29回的环境中讨论,都是没有问题的。甚至将百回本中前71回对宋江“招安”思想的铺垫与之联系,或者通过前71回中李逵的形象分析其到了后29回的环境中“必死”的理由,也都没有问题。(《红楼梦》后四十回是续书,不意味着凤姐掉包,黛玉焚稿就不能成为人们心目中的经典,然而倒过来说,指出黛玉的结局于曹雪芹原意相差甚远也不能说是多余的),只不过如果要从题反诗的宋江和毒死李逵的宋江身上寻找“性格内在关联”,就须慎重了,因为有可能这种内在关联本来未必存在----就如一心“招安”的武松和带头反对“招安”的武松,从不对宝玉说“混帐话’的林妹妹和劝宝玉博取功名的林妹妹之间未必存在内在的关联一样。

其实网上讨论绝大多数都是就事论事,对非专业的讨论而言,由于受到资源和精力限制,选定某一角度进行的讨论往往比通篇宏论更易出真知灼见。而且,即使从纵论的角度看,《水浒》版本争议造成的障碍的也仅仅限于“招安还是造反”的角度,除了这一角度以外,从人性的,社会的,文化的角度看《水浒》,版本的限制似乎都不必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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