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黑暗中的死亡之吻 -- 晨枫

在黑暗的大洋深处，战略导弹核潜艇像鬼魅一样蛰伏着，随时准备献上死亡之吻。但是2月15日，西方主要媒体纷纷报导，2月早些时候，英国的“前卫”号和法国的“凯旋”号两艘战略导弹核潜艇吧唧错了地方，在北大西洋里水下相撞。出事时两艇的速度都很低，“凯旋”号的声纳罩受损，但靠自身的动力回到了法国大西洋一侧的布莱斯特军港；“前卫”号的艇体有明显的损伤，但也靠自身动力回到了苏格兰的基地。出事时，两艇都装载有核导弹。两艇都没有人员伤亡的报告，两国海军也都声称核导弹和核反应堆没有核泄露的危险。有意思的是，两国对事故的确切时间、地点和事故经过闭口不谈。

1992年下水的“前卫”号的水下排水量为15680吨，可以装载16枚射程11000公里以上的美制“三叉戟II”型潜射洲际弹道导弹，可带多达12枚分导式多弹头，但美苏的战略武器裁军条约（START I）将多弹头的数目限制到8枚，美俄之间的战略进攻裁军条约（SORT）将多弹头的数目进一步限制到4-5枚，但不清楚英国的“三叉戟II”导弹是否也受到START I和SORT的制约。1994年下水的“凯旋”号的水下排水量为14335吨，装载16枚射程6000公里的法制M45潜射洲际弹道导弹，每枚导弹可运载6枚分导式多弹头，计划从2010年开始装备射程提高到8000公里以上的M51核导弹。

战略导弹核潜艇是核大国之利器，是核三位一体中的一部分，另外两位是战略轰炸机和洲际弹道导弹。对于英法来说，战略导弹核潜艇格外重要。两家都没有洲际弹道导弹力量，仅有的空中投放核武器的能力来自于幻影2000N和“狂风”战斗机，只有战略导弹核潜艇才称得上战略核打击力量。英国有4艘“前卫”级，法国有4艘“凯旋”级，两国海军常年各保持2艘在海上，作为各自的基本战略核打击力量。战略导弹核潜艇具有机动、隐蔽的优点，既可以作为第一波核打击的中坚，又可以作为遭受核打击后的核反击力量。但是英法两国独特的核战略使这一相撞事件蒙上了迷离的色彩。

“前卫”号上装载的潜射洲际弹道导弹是美国的“三叉戟”，使用英国自己研制的核弹头。英国已经没有力量独立研制潜射弹道洲际导弹了。虽然美英之间有特殊关系，潜射洲际弹道导弹这样的大杀器的出售是不可能不附带苛刻条件的。美英之间对于英国“三叉戟”导弹的发射控制有协议，但协议内容不公诸于众。一般认为，美国拥有导弹的发射控制，只有在美英对导弹的打击目标和发射时机达成一致的时候，英国才能发射“三叉戟”导弹。从某种意义上说，英国没有独立的核战略，英国的核战略是依附于美国的。这既有政治上的便利，也有技术上的无奈。美国的核打击目标主要是俄罗斯、中国，还有所谓的“流氓国家”。部署在北大西洋的“前卫”号的目标不可能是美国，法国没有必要，最可能的目标是俄罗斯，中国、伊朗、朝鲜也在射程之内。

“凯旋”号从核潜艇到导弹到核弹头完全是法国自己独立研制的，法国的核战略也是独立的。事实上，从戴高乐时代开始，法国就奉行“中等国家”战略，强调相对游离于对立的超级大国阵营，走中间道路。但这只有具有用核武器确保国家主权能力的时候才谈得上，所以独立的核力量是法国国防政策的中坚。在冷战时代，戴高乐甚至退出北约的一体化军事机构，把北约总部从巴黎赶到布鲁塞尔。另一方面，法国在阿尔比昂高地部署了短程地对地核导弹，一旦苏军入侵，突破北约在中欧的防线，法国将发射短程地对地核导弹作为全面核升级的警告。冷战结束后，法国拆除了短程地对地核导弹，也终止了洲际弹道导弹的研制，仅剩“凯旋”级战略导弹核潜艇。但使得人们好奇的是：“凯旋”号的目标是什么？“凯旋”号的导弹射程比“前卫”号的要近，不可能瞄准中国或者伊朗、朝鲜。英国太近了，没有必要，拉上橡皮弹弓就可以把核弹头打过英吉利海峡。那“凯旋”号是只瞄准俄罗斯，还是同时瞄准美国、俄罗斯？从独立核战略出发，应该是同时瞄准美国和俄罗斯，但真相恐怕是法国的国家机密，人们无从知晓。

在理论上，潜射洲际弹道导弹可以从大洋的任何地方发射。实际上，在目标大体相同的时候，可供战略导弹核潜艇使用的海域不是很多。发射阵位当然需要在导弹的射程之内；需要有一定的水深，否则发射在海底引起巨大的回声，潜艇就是死鱼一条；需要远离商船航线，避免不必要的麻烦和暴露目标；需要海域宽阔，有利于发射前后的机动；需要水文条件简单，有利于提高水下发射的精度；但另一方面，海流可以裹挟潜艇漂流作无声机动，以降低噪声；海中的温度跃层可以掩盖水声特征，就像水中的隔音层一样。各国潜艇都在和平时期就尽力利用这些水文现象，最大限度地隐蔽自己，既作为训练，也和核战备的性质一致。这些条件统统考虑下来，实际上最优发射阵位是有限的，茫茫大海里潜艇相撞就不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了。

美英为了协调行动，也为了避免水下碰撞事故，不仅划定各自的巡逻时间和区域，甚至有说法双方互相通报潜艇位置。说穿了，两国海军的潜艇力量实际上就是一家子了。法国作为北约的一部分，也服从“北约水域空间管理体制”，但这个管理就没有那么具体，只有约略的时间和位置，所以导致这次碰撞事故。

这是冠冕堂皇的说法，但要是阴谋论一点，也可以有另一个版本，或许美国对法国的独立核战略不放心，自己出马不方便，所以由英国出面，假正常巡逻之名，搜索法国在这个海域的战略导弹核潜艇。这个版本也可以反过来，法国对英美不放心。从核战略的层面来说，简单的事实就是谁都不能对谁放心，毕竟这牵涉到国家民族的身家性命。还有一个可能性就是双方都把对方误认作俄罗斯核潜艇，演出了一场水下《三岔口》。

“前卫”级和“凯旋”级分别是两国海军最先进的战略导弹核潜艇，不光采用最安静的推进系统，还在战术上使静音效果最大化。为了不暴露自己的目标，除了在发射鱼雷前的最后精确定位，声纳都处在听音的状态，而不主动发出信号。同时，潜艇采用安静的低速前进，就像海洋中的黑洞一样。虽然攻击核潜艇是通常用来追踪对方战略导弹核潜艇的，但攻击核潜艇不如战略导弹核潜艇安静，况且这是情报收集性质的使命，不是真的要攻击对方，用自己最安静的战略导弹核潜艇去巡逻，努力搜索对方的声学特征和作战模式，这样做更加合理。在空中也一样，用隐身轰炸机作侦察飞行，效果比隐身战斗机更好。问题在于对方要是动的是一样的脑筋，水下的迷藏捉过了火候，就要出问题。

“前卫”号和“凯旋”号都处在低速航行中，所以应该都是在战斗巡逻状态，保持最大的静音效果。在法国国防部2月6日的公告中，法国都不清楚“凯旋”号撞上的是什么，只知道撞上了一个巨大的物体，还以为是一个掉入水中的集装箱。若不是英国皇家海军通报，法国海军甚至不知道撞上了英国潜艇。考虑到“凯旋”号艇艏的声纳罩受损，而“前卫”号的艇侧有凹陷和刮痕，应该是“凯旋”号从侧面撞上了“前卫”号。潜艇噪声最大的方向是后尾，这个角度螺旋桨的噪声最为明显；而声纳探测最有利的方向是正前方，这个角度受自身噪声的干扰最小。“凯旋”号从相对有利的角度接近，竟然撞上了都一无所知，可见“前卫”号的静音效果非同一般。这也说明了潜艇探测的艰难，在茫茫大洋中，要从纷杂的噪声中捕捉细微的潜艇噪声，实在是难上加难，难怪拥有世界上最高反潜水平的美国航母战斗群也遇到过中国常规柴电潜艇在鱼雷射程内主动上浮示威的尴尬事情。这不再只是传说，美国太平洋总部司令基廷海军上将在2月11日公开承认了2006年的一次这样的事件。基廷的动机可以争论，但这不改变潜艇的隐蔽性和致命性的事实。常规柴电潜艇可以用电池动力，比核潜艇更安静，但在水下不能持久，需要不时上浮充电，所以综合隐身能力不及核潜艇。可以连续几个月潜伏在水下的核潜艇更加隐蔽。这也是英法为什么对“前卫”号和“凯旋”号相撞的具体时间、地点秘而不宣的重要原因。

核潜艇的声学特征是和国防通信的密码一样级别的最高机密。监听大量的通信往来不是很难的事情，但是破译就难了。要是有一段已经破译的电文，这就是破译一个密码系统的切入点，是求之不得的事情。潜艇的声学特征也是一样，海底监听系统收集了大量的声学信号，但是难以判别是环境噪声还是潜艇噪声。如果有确切的时间、地点和艇型信息，常常是建立声学特征的切入点，对于以后的跟踪是极大的帮助。英法两家自己撞上了对方，当然对确切的时间、地点和艇型都清楚得很。但隔墙有耳，谁知道是不是有别人在监听着呢？有了这样一个珍贵的提示，有可能使英法仅有的战略核力量的命门落入他人之手，难怪讳莫如深。

英法海军想将潜艇相撞的事情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已经激起人们对英法核战略的兴趣：英法的核武器到底瞄准的是谁？何以那么巧，就在黑暗的大洋深处撞到了一起。2009年的情人节刚过，但这沉闷的一吧唧的回声却是长久得很呢。

• 西河文萃 第21期 2009年4月1日 上
• 山远兄，本月军事版。请阅
• 西河文萃 第21期 2009年3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