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江南遗梦 上 -- 龙神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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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江南遗梦 上

江南遗梦

龙神将

我一直不擅长写感情故事,在我写过的小说中关于爱情的描写往往令读者感觉平淡可笑。这是今天刚写的一个小短篇,请大家批评指点吧。

2008年盛夏的下午,一辆大众车沿着苏州河缓缓而行。灼热的阳光仿佛是从天上倾斜的火雨,柏油马路都仿佛要融化一样。这里是菩提桥老城区,周围的一栋栋老洋房是十里洋场时代的遗产,不远处耸立的摩天大厦森林与之形成鲜明的对比。开车的年轻人一边看着GPS导航仪一边问身边老态龙钟的乘客:“沈先生,上海的热你吃得消吗?”

沈先生慢吞吞地说:“小刘你不必担心,我可是上海出生长大的。当年在上海滩听到我沈福祥的名字,连土地爷也要抖三抖!”

小刘微微一笑,心想这个台湾过来探亲的退役老特务还挺拿自己当回事的。你这位风烛残年的军统少将在台湾都没人搭理了,还在大陆台办人员面前抖什么威风?不过心里想归想,他还是很有礼貌地表示愿意倾听。

沈福祥脖子粗短活像是把脑袋直接架到肩膀上一样,此时他瞪圆了两只鼓泡眼睛指着苏州河说:“就这条河,抗战的时候我跳过好多回!我在上海是行动组长,杀掉的汉奸和日本人数不过来。最危险的一次,日本人和汪伪特务兜捕我,我跳河跑掉的。两岸一起朝我们开枪,我的人都给打死了。子弹啊,嗖嗖地在我身边窜,喏——这手臂上的伤疤就是那时候留下的。”

小刘一听这话,不由地肃然起敬。毕竟人家也是抗战有功的老兵,他含着敬意说:“沈先生,你要去的菩提桥就在前面了。这一带的房子都是以前的老洋房,你还能认出来吗?”

沈福祥眯着眼睛望着两旁的老房子,脸上竟然渐渐露出一丝紧张的表情来。“不知道,小妹她愿不愿见我啊……”他低声嘟嚷,右手反复抚摸着手里的皮包。

小刘安慰他说:“放心吧,我已经同阿婆联系过了。她等着我们呐。”

说话间车开到一栋两层小洋楼旁边停下,这栋楼房年代久远,斑驳的苔藓和爬山虎几乎将每一寸墙壁都覆盖了,沈福祥走下车站地直挺挺地昂首望着二楼那扇挂着白纱帘的玻璃窗。昔日上海滩红极一时的影星虞宁便住在这里,这位天才的演员创造了一段电影传奇却又在50年代突兀地息影隐退,时至今日已没有人还记得这位昔日的玉女影后了。是政治原因,家庭原因,还是感觉无法突破表演瓶颈?有不少研究中国电影史料的学者试图揭开这个秘密,但始终没有任何答案,虞宁就在这座文物一般的小楼里静静度过了数十年的时光。

小刘按了门铃,一位中年保姆出来开门说:“阿娘在楼上等你们。”两人跟着保姆走上年代久远的木楼梯,咯咯吱吱的楼板简直让小刘担心自己会踏破摔下去。

二楼的小客厅里,一位一身淡雅衣裙的老太太正等着客人。小刘凝神打量了一番,这位昔日的美人已成白发苍苍的老奶奶。她朝着来客微微点头致意,向小刘道声辛苦,然后看了看沈福祥说:“阿哥你的模样变了这么多呀,都认不出了……”

沈福祥赞叹着说:“小妹,从你身上还能看出当年小姑娘的模样!”

虞宁招呼客人坐下,然后说:“阿哥你别说笑了,现在的孩子们哪里知道我啊,都是啥辰光的陈年旧事了。”

沈福祥两眼放光,用手用力拍拍自己的胸膛说:“别人不晓得不妨事,我都记在心里面。”

虞宁淡然一笑问道:“阿哥家里还好吧,87年我收到你一封信说女儿去了美国。现在也是儿孙满堂吧,嫂子没一起回来看看啊?”

沈福祥眼神忽然黯淡下来,他停了一下才回答:“咳,我那老太婆死了好几年了,脑溢血。我那个小赤佬,今年也在美国出事了……”

虞宁吃惊地问道:“出啥事体了?”

沈福祥双手捂面痛苦地低声说:“吸毒,现在是躺在医院里的植物人。”

虞宁轻叹一声:“阿哥,这都是命啊……”

沈福祥摆摆手,然后从包里拿出一个旧相册来说:“不说这些了,这是我带回来的。”他手里拿着一个旧相册,斑驳的黑色封面上早已看不清当初的烫金文字,一条条裂纹被透明胶仔细贴好,看起来主人精心保护过它。沈福祥把相册推到虞宁眼前翻开第一页说:“看看这是啥人?”

虞宁惊叹一声,忽然略有些许羞涩地说:“我小时侯的照片,难得阿哥你还留着啊。”小刘好奇地看着照片上的那个女孩子,这女孩子脸上略施粉黛放到现在的上海滩也是出众的标志姑娘,这与他曾看过的虞宁电影剧照不一样:照片中的女孩子穿着学校的制服,正是十七八岁的豆蔻年华。她眉目俊俏笑容带着几分傻呵呵的稚气,就像一个让人疼爱的邻家女孩。保姆端着托盘走过来,把三杯热茶放在茶几上面,热腾腾的袅袅白烟从白茶杯里飘出来,好像一抹轻纱将此刻的虞宁与现实隔开。

1936年的夏天一个沉闷午后,闸北区虞氏绸缎庄的老板在自家客厅里招待远来的客人。在上海滩做生意应酬自然是极多的,林老板家的沙发被同行、警察、流氓以及街坊邻居做热过无数回,而这一次来的客人却与众不同。他穿着笔挺的军服,领口上缀有虞老板看不懂的军衔。那双锃亮的长筒皮靴似乎忘记了季节的不当,偏要在闷热和湿臭中显出一份体面来。这就是年轻时代的沈福祥,他带来的点心和水果摞在桌上,他的尊臀落坐在表舅家的沙发上,而他的嘴巴正把自己被蒋委员长另眼相待的荣耀讲得口若悬河。虞老板耐着性子表现出长辈的宽容与赞赏来,他的老婆是不肯出来应酬的,倒不是嫌弃这位军统上尉礼物寒酸,而是气他上门来的目的——退亲。

五年前从苏州乡下跑到广州读军校的沈福祥是靠林老板资助才得以出行的,而虞老板这么做又是因为当年与沈家定下的娃娃亲。虽然自己的闺女还小,不过女婿能出人头地也是林家乐意见到的。沈福祥拿了两百块大洋的盘缠南下后在黄埔军校招生处转了一圈被拒绝了,于是拿出钱来疏通关系找了个国民党特务组织军事委员会密查组下设的干部特训班念了两年书。本来这种特训班毕业最多混个少尉军衔,不过沈福祥却吉人自有天相被提成了上尉:他攀上一位身为高干千金的女同学自然受到特殊照顾。沈福祥的前程于是一片灿烂,他把自己通过关系活动到上海十里洋场的花花世界中,打算在这里大干一场。虽然他的首要目标是对付共产党的地下组织,不过还是得耐着性子来表舅家拜访一趟。虽然亲事告吹了,毕竟亲戚还是亲戚。当然那笔盘缠沈福祥是一个子都不打算还的,他自认表舅将来难免要仰仗自己这身“虎皮”的帮助,到时候正好也就还了盘缠的人情。

一个尴尬的午后,两杯放冷的清茶,沈福祥拿起帽子说声告辞打破尴尬的沉默。虞老板自然客气一句:“还是吃了晚饭再走吧。”沈福祥正要站起来走人,却听见一串脚步声自门外传过来,一个穿着淡蓝衣裙的女孩子风风火火地跑进门说:“阿爸,我回来啦——哦,有客人呀。”

虞老板没好声气地呵斥道:“一天都跑到哪里去疯了?一点规矩都没有,这是你的表哥福祥。”

这女孩子便是虞宁了,她先是一愣然后有些发窘地嗯了一声,随即又嬉笑着说:“是来退亲的吧?我看过你的信啦,多亏阿哥我也好摆脱封建婚姻啦!”

沈福祥却好像浑身过电一样:眼前的真是照片上那位干瘪消瘦的黄毛丫头么?当初送来的定亲照片上是一个丑陋的小姑娘,而眼前的却是个十足的美人胚子,五年的时间里真是女大十八变了!沈福祥嘴里说着:“我们是新生活时代的青年嘛,包办婚姻自然是要不得的”,手里的帽子却又放在桌上,一屁股坐稳不走了。

沈福祥在虞家一直坐到五点钟吃了晚饭,才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虞宁奉命送沈福祥出门的时候忍不住问道:“阿哥呀,你听说过大华电影公司没有?”

沈福祥一直注意这位漂亮表妹的神态,自然看出她在吃饭时竭力隐藏着的激动。他心念一动,想起在办公室看到的报纸新闻,于是狐疑地说:“莫非,你去报考演员了?”

虞宁毕竟是个小姑娘,藏不住心里的秘密。她低声告诉沈福祥说:“你可要为我保密哦,我真去报名了,他们说我条件不错,要跟我签约!不过我爸妈还不知道呢,我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跟他们说。”

高中刚毕业的虞宁和几个女同学看了几场电影后便做起了明星梦,几个小姐妹彼此撺掇一起跑到电影公司应试,她通过了面试后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回家,却撞上了前来退亲的沈福祥。沈福祥第一个反应是:良家女子怎么能去做戏子?可他看着虞宁一脸憧憬的神情,连忙顺着她的话说:“这可是好事呀,你真厉害!我一定为你保密。不过,小妹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提。”

虞宁吐吐舌头跑回屋里去了,沈福祥怅然若失地在街上徘徊许久。初夏的丝丝凉风,让他觉得寂寥难耐。直到月上树梢,他才像条斗败的狗一样打个哆嗦,无精打采地蜷缩在黄包车里回家去了。

小客厅里的沈福祥细细端详着泛黄旧照片上的电影剧照,渔家女打扮的虞宁拿着张渔网作势要向前撒网。这是一张在摄影棚里拍摄的剧照,简陋的布景、别扭的化妆和虞宁那一脸过分紧张的表情都预示这份处女作似乎难免失败的命运。照片后面有虞宁的钢笔字签名,上面写着“赠阿哥,小宁”。沈福祥把照片递给虞宁说:“小妹,这是你第一部电影呀。”

虞宁接过来看看照片上的自己,不住地摇头说:“大华公司是想把我这新人一次捧红,让我直接上女一号。可我又不会演戏,结果《渔船上的月光》这部片子拍出来首映的时候,哎呦,真是没法看。我是躲在电影院里含着眼泪听观众在笑场呀,我爸爸生气说决不看我的电影,那天也忍不住去了,结果在电影院里和起哄的观众差点打起来。那时拍的照片也难看的要命,亏你还留着。”

沈福祥说:“这是你第一步电影嘛,万事开头难,哪能一次就成电影皇后了?可惜当时我外出公干没法去给你捧场,我记得要这张照片的时候,你还嫌丑不肯给,哈哈。不过后来报纸上的影评也有夸你的地方呀,我记得好像说:惟有结尾处,女主角回忆已逝前夫时神情凄婉,颇能催人泪下。”

虞宁有些尴尬地说:“你就别提惟有两字了嘛。”忽然她顿住了,片刻后若有所思地说:“那是他的功劳呀,没有他的小提琴,哪有我的神情凄婉?”

秋天的细雨反复不停地敲打着摄影棚的屋顶,棚内却陷入不停喊“Cut”的尴尬气氛中。大华公司以新秀导演、新秀编剧、新秀演员为主打招牌摄制《渔船上的月光》,剧情是虞宁饰演的富家小姐和仇家之子相爱私奔,为了养家糊口两人逃到湖上做打渔为生,当两个家庭终于捐弃前嫌一同来接两人回去时,丈夫却为了保护妻子而被渔霸打死。在拍摄虞宁望着月光回忆丈夫时,这位毫无经验的菜鸟演员就是无法入戏,只会反复憋出两汪眼泪来呆呆望着摄影机。导演鲁波气得把手里的执导筒连着摔坏好几个,这却让虞宁更加紧张更加不知所措。最后鲁波把自己做的椅子一脚踢飞,大声呵斥说:“笨死了,笨死了!从上午拍一个镜头拍到晚上都拍不好,你连难过都不知道怎么表现还当什么演员?”

一听这话,虞宁倒是立刻委屈地哭成梨花带雨,拍摄时怎么也出不来的眼泪现在哗哗往外流。编剧兼作曲左尘拎着一把小提琴走到鲁波面前说:“何必呢?大家都是缺乏经验的新人,小姑娘更是根本没拍过戏的。你把她骂得嚎啕大哭,照样也不符合剧本的要求。”

鲁波一摆手说:“这么蠢的演员,我是没法执导了!”

左尘便走到虞宁跟前说:“好啦,鲁导的脾气急躁,你别往心里去。对了,你觉得祝英台给梁山伯上坟化蝶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子呢?她思念长眠地下的情人应该痛哭流涕对吧,比你现在哭得还厉害。可是剧本里的渔家女怀抱着年幼的孩子在半夜的月色下回忆亡夫能扯着脖子嚎吗?她应该是默默流泪。想着再也见不到亲人,为了不吵醒孩子只能默默地流泪。眼泪不是硬挤出来,而是从心里一直流出来。你是读过书的女孩子,想想那些感动人的名著情节,当朱丽叶看着死去的罗密欧,当黛玉临终时听着宝玉娶宝钗的鼓乐,你该怎么哭呢?”在催眠般的淳淳劝导中,虞宁渐渐抓住了角色的感觉。就在这时候,左尘跑到不远处用小提琴拉起了莫扎特的《小夜曲》。虞宁的情感顿时如淙淙山泉随琴声流淌,她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抬头遥望摄影灯做成的圆月,泪水婆娑而下。鲁波眼前一亮,他小声吩咐说:“赶快拍!”

这就是影片中一抹的亮色,无数在影片放映时嘲笑不已的观众都被这个感人至深的长镜头打动,谁没有些怜悯之心呢,这其中自然也包括没赶上首映式的沈福祥。他独自把影片看了两遍,想好了一肚子的鼓励话,然后去大华公司找小妹聊天。结果找来找去都找不到虞宁的影子,当他无意中遇到鲁波的时候,先是寒暄几句影片不错之类的虚话,然后亮明身份说要找妹妹虞宁。鲁波听后看看穿着一身笔挺军装手拿鲜花的沈福祥说:“小宁是个有天分的演员,我很欣赏她!虽然她现在还很稚嫩,可是她有前途,大有前途!我带你去找她,小宁可能在花园里散步,这部电影出来后毁誉参半她的压力不小呢。”沈福祥听着鲁波一口一个小宁,不由微微皱皱眉。他耐着性子跟着鲁波在大华公司的花园里乱转,这里搭着些纷乱的电影布景,绕过一些乱七八糟的杂物后两个男人都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虞宁就在凉亭里面,她正和左尘在一起说笑谈天。两个人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一齐大笑起来,就像两个小孩子一样毫无顾忌。瘦瘦高高的左尘忽然又停下来拿出纸笔大声说:“记下来,好点子!”就在这时候虞宁转脸看见沈福祥和鲁波尴尬地站在这边,她笑着挥手示意,完全没察觉到两个男人脸上那复杂的表情。

“他比我大好几岁可是比我还要孩子气,他喜欢我就很自然的靠近我,和我一起玩,一起讨论,还和我吵嘴。有时候为一件小事生气,看上去真的生呼呼的。可是我也生气的时候他就赶紧来哄我逗我,他真是个孩子,有颗透明心的大孩子。”虞宁若有所思地捧着茶杯回忆,她慢悠悠地说:“因为和他在一起,所以我很快接触到什么才是表演。他告诉我自己在复旦大学里是戏剧社的成员,因为瘦所以演过不少女性角色。在执导我演戏方面,比那个……导演更成功。”

沈福祥低头不语,他慢慢地翻开相册的下一页,里面还是一张剧照,虞宁穿着打着补丁的农家服装,站在窗前望着镜头。她的表情自然而坚毅,似乎有无限的力量要从身体里喷发出来。这是电影《四季歌》的剧照,时间正值1937年春季日寇大举侵华之际。虞宁扮演的农家少女从东北逃难到江南,随着旅途和季节的变迁,她的家人纷纷罹难。最后在江南她鼓励自己的爱人投军报国,送走爱人后虞宁倚在窗前唱起了一首《四季歌》,在那个国家危难之时成为荧幕上中国人不屈精神的写照。就在不知不觉中,虞宁哼起那熟悉的旋律:

“春季到来绿满窗,

 大姑娘窗下绣鸳鸯。

 忽然一阵无情棒,

 打得鸳鸯各一旁。

 ……冬季到来雪茫茫,

 寒衣做好送情郎。

 血肉筑出长城长,

 奴愿做当年小孟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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