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文摘】《金圣叹读批水浒》 序 -- founder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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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文摘】《金圣叹读批水浒》 51-60

 第五十一回李逵打死殷天锡柴进失陷高唐州

  此是柴进失陷本传也。然篇首朱仝欲杀李逵一段,读者悉误认为前回之尾,而不知此已与前了不相涉,只是偶借热铛,趁作煎饼,顺风吹花,用力至便者也。

吾尝言读书者切勿为作书者所瞒。如此一段文字,瞒过世人不为不久;今日忍俊不禁,就此一处道破,当于处处思过半矣,不得以其稗官也而忽之也!

  柴皇城妻写作继室者,所以深明柴大官人之不得不亲往也。以偌大家私之人,而既已无儿无女,乃其妻又是继室,以此而遭人亡家破之日,其分崩决裂可胜

道哉!继室则年尚少,年尚少而智略不足以御强侮,一也。继室则来未久,来未久而恩威不足以压众心,二也。继室则其志未定,志未定而外有继嗣未立,内有

帷箔可忧,三也,四也。然则柴大官人即使早知祸患,而欲敛足不往,亦不可得也。

  嗟乎!吾观高廉倚仗哥哥高俅势要,在地方无所不为,殷直阁又倚仗姐夫高廉势要,在地方无所不为,而不禁愀然出涕也。曰:岂不甚哉!夫高俅势要,则

岂独一高廉倚仗之而已乎?如高廉者仅其一也。若高俅之势要,其倚仗之以无所不为者,方且百高廉正未已也。乃是百高廉,又当莫不各有殷直阁其人;而每一

高廉,岂仅仅于一殷直阁而已乎?如殷直阁者,又其一也。

  若高廉之势要,其倚仗之以无所不为者,又将百殷直阁正未已也。夫一高俅,乃有百高廉:而一一高廉,各有百殷直阁,然则少亦不下千殷直阁矣!是千殷

直阁也者,每一人又各自养其狐群狗党二三百人,然则普天之下,其又复有宁宇乎哉!呜呼!如是者,其初高俅不知也,既而高俅必当知之。夫知之而能痛与戢

之,亦可以不至于高俅也;知之而反若纵之甚者,此高俅之所以为高俅也。

  此书极写宋江权诈,可谓处处敲骨而剔髓矣。其尤妙绝者,如此篇铁牛不肯为髯陪话处,写宋江登时捏撮一片好话,逐句断续,逐句转变,风云在口,鬼蜮

生心,不亦怪乎!夫以才如耐庵,即何难为江拟作一段联贯通畅之语,而必故为如是云云者,凡所以深著宋江之穷凶极恶,乃至敢于欺纯是赤子之李逵,为稗史

之《??杌》也。

  写宋江入伙后,每有大事下山,宋江必劝晁盖:“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如祝家庄、高唐州,莫不皆然。此作者特表宋江之凶恶,能以权术软禁晁盖,

而后乃得惟其所欲为也。何也?盖晁盖去,则功归晁盖;晁盖不去,则功归宋江,一也。晁盖去,则宋江为副,众人悉听晁盖之令;晁盖不去,则宋江为帅,众

人悉听宋江之令,二也。夫则出其位至尊,入则其功至高,位尊而功高,咄咄乎取第一座有余矣!此宋江之所以必软禁晁盖,而作者深著其穷凶极恶,为稗史之

《??杌》也。

  劫寨乃兵家一试之事也。用兵而至于必劫寨,甚至一劫不中而又再劫,此皆小儿女投掷之戏耳;而今耐庵偏若不得不出于此者,盖为欲破高廉,斯不得不远

取公孙;远取公孙,斯不得不按住高廉;意在杨林之一箭,斯不得不用学究之料劫也。

  此篇本叙柴进失陷,然至柴进既陷而又必盛张高廉之神师者,非为难于搭救柴进,正以便于收转公孙。所谓墨酣笔疾,其文便连珠而下,梯接而上,正不知

亏公孙救柴进,亏柴进归公孙也。读书者切勿为作书者所瞒,此又其一矣。

  玄女而真有天书者,宜无不可破之神师也。玄女之天书而不能破神师者,耐庵亦可不及天书者也。今偏要向此等处提出天书,而天书又曾不足以奈何高廉,

然则宋江之所谓玄女可知,而天书可知矣。前曰:“终日看习天书。”

  此又曰:“用心记了咒语。”岂有终日看习而今始记咒语者?明乎前之看习是诈,而今之记咒又诈也。前曰:“可与天机星同观。”此忽曰:“军师放心,

我自有法。”岂有终日两人看习,而今吴用尽忘者?明乎前之未尝同观,而今之并非独记也。著宋江之恶至于如此,真出篝火狐鸣下倍蓰矣。

  第五十二回戴宗二取公孙胜李逵独劈罗真人

  此篇纯以科诨成文,是传中另又一样笔墨。然在读者,则必须略其科诨,而观其意思。何则?盖科诨,文章之恶道也。此传之间一为之者,非其未能免俗而

聊复尔尔,亦其意思真有甚异于人者也。何也?盖传中既有公孙,自不得又有高廉。夫特生高廉以衬出公孙也,乃今不向此时盛显其法术,不且虚此一番周折乎

哉!然而盛显法术,固甚难矣。不张皇高廉,斯无以张皇公孙也;顾张皇高廉以张皇公孙,而斯两人者,争奇斗异,至于牛蛇神鬼,且将无所不有,斯则与彼《

西游》诸书又何以异?此耐庵先生所义不为也。吾闻文章之家,固有所谓避实取虚之法矣。今兹略于破高廉,而详于取公孙,意者其用此法与?然业已略于高廉,

而详于公孙,则何不并略公孙,而特详于公孙之师?盖所谓避实取虚之法,至是乃为极尽其变,而李大哥特以妙人见借,助成局段者也。是故凡李大哥插科打诨,

皆所以衬出真人;衬出真人,正所以衬出公孙也。若不知作者意思如此,而徒李大哥科诨之是求,此真东坡所谓士俗不可医,吾未如之何也。

  此篇又处处用对锁作章法,乃至一字不换,皆惟恐读者堕落科诨一道去故也。

  此篇如拍桌溅面一段,不省说甚一段,皆作者呕心失血而得,不得草草读过。

  第五十三回入云龙斗法破高廉黑旋风探穴救柴进

  请得公孙胜后,三人一同赶回,可也。乃戴宗忽然先去者,所以为李逵买枣糕地也;李逵特买枣糕者,所以为结识汤隆地也;李逵结识汤隆者,所以为打造

钩镰枪地也。夫打造钩镰枪,以破连环马也。连环马之来,固为高廉报仇也;高廉之死,则死于公孙胜也。今公孙胜则犹未去也。公孙胜未去,是高廉未死也;

高廉未死,则高俅亦不必遣呼延也;高俅不遣呼延,则亦无有所谓连环马也;无有所谓连环马,则亦不须所谓钩镰枪也;无有连环马,不须钩镰枪,则亦不必汤

隆也。乃今李逵已预结识也;为结识故,已预买糕也;为买糕故,戴宗亦已预去也。夫文心之曲,至于如此,洵鬼神之所不得测也。

  写公孙神功道法,只是一笔两笔,不肯出力铺张,是此书特特过人一筹处。

  写公孙破高廉,若使一阵便了,则不显公孙;然欲再持一日,又太张高廉。趁前篇劫寨一势,写作又来劫寨,因而便扫荡之。不轻不重,深得其宜矣。

  前劫寨是乘胜而来,后劫寨是因败而至;前后两番劫寨,以此为其分别。

  然作者其实以后劫寨自掩前劫寨之笔痕墨迹,如上卷论之详矣。

  此回独大书材冲战功者,正是高家清水公案,非浪笔漫书也。太史公曰:“怨毒之于人甚矣哉!”不其然乎。

  李逵朴至人,虽极力写之,亦须写不出。乃此书但要写李逵朴至,便倒写其奸猾;写得李逵愈奸猾,便愈朴至,真奇事也。

  古诗云:“井水知天风。”盖言水在井中,未必知天风也。今两旋风都入高唐枯井之底,殆寓言当时宋江扰乱之恶,至于无处不至也。

  卷末描画御赐踢雪乌雅只三四句,却用两“那马”句,读之遂抵一篇妙绝马赋。

  第五十四回高太尉大兴三路兵呼延灼摆布连环马

  此回凡三段文字。第一段,写宋江纺车军;第二段,写呼延连环军,皆被精神极变动之文。至第三段,写计擒凌振,却只如儿戏也。所以然者,盖作者当提

笔未下之时,其胸中原只有连环马军一段奇思,却因不肯突然便推出来,故特就“连环”二字上颠倒生出“纺车”二字,先于文前别作一文,使读者眼光盘旋跳

脱,卓策不定了,然后忽然一变,变出排山倒海异样阵势来。今试看其纺车轻,连环重,以轻引重,一也。纺车逐队,连环一排,以逐队引一排,二也。纺车人

各自战,连环一齐跑发,以各自引一齐,三也。

  纺车忽离忽合,连环铁环连锁,以离合引连锁,四也。纺车前军战罢,转作后军,连环无前无后,直冲过来,以前转作后引无前无后,五也。纺车有进有退,

连环只进无退,以有进有退引只进无退,六也。纺车写人,连环写马,以人引马,七也。盖如此一段花团锦簇文字,却只为连环一阵做得引子,然后入第二段。

正写本题毕,却又不肯霎然一收便住,又特就马上生出炮来,做一拖尾。然又惟恐两大番后,又极力写炮,便令文字累坠不举,所以只将闲笔余墨写得有如儿戏

相似也。呜呼!只为中间一段,变成前后三段,可谓极尽中间一段之致;乃前后二段,只为中间一段,而每段又各各极尽其致。

  世人即欲起而争彼才子之名,吾知有所断断不能也。

  前后二段,又各各极尽其致者。如前一段写纺车军,每一队欲去时,必先有后队接住;一接一卸,譬如鹅翎也。耐庵却又忽然算到第五队欲去时,必须接出

押后十将,此处一露痕迹,便令纺车二字老大败阙,故特特于第五队方接战时,便写宋江十将预先已到,以免断续之咎,固矣。然却又算到何故一篇章法,独于

第五队中忽然变换?此处仍露痕迹,毕竟鼯鼠技穷,于是特特又于第四队方接战时,便写第五队预先早到,以为之衬。真苦心哉,良工也。

  又如前一段写纺车军五队,一队胜如一队,固矣。又须看他写到第四队,忽然阵上飞出三口刀,既而一变,变作两口刀,两条鞭,既而又一变,变作三条鞭,

越变越奇,越奇越骇,越骇越乐,洵文章之盛观矣。

  后一段,则如晁盖传令,且请宋江上山,宋江坚意不肯。读之只谓意在灭此朝食耳,却不知正为凌振放炮作衬,此真绝奇笔法,非俗士之所能也。

  又如要写炮,须另有写炮法。盖写炮之法,在远不在近。今看他于凌振来时,只是称叹名色,设立炮架;而炮之威势,则必于宋江弃寨上关后,砰然闻之,

真绝奇笔法,非俗士之所能也。

  写接连三个炮后,又特自注云:两个打在水里,一个打在小寨上者,写两个以表水泊之阔,写一个以表炮势之猛也。

  至于此篇之前之后,别有奇情妙笔,则如:将写连环马,便先写一匹御赐乌雅以吊动之;将写徐宁甲,因先写若干关领甲仗以吊动之。若干马则以一匹马吊

动,一副甲则以若干甲吊动,洵非寻常之机杼也。

  第五十五回吴用使时迁偷甲汤隆赚徐宁上山

  盖耐庵当时之才,吾直无以知其际也。其忽然写一豪杰,即居然豪杰也;其忽然写一奸雄,即又居然奸雄也;甚至忽然写一淫妇,即居然淫妇。今此篇写一

偷儿,即又居然偷儿也。人亦有言:非圣人不知圣人。然则非豪杰不知豪杰,非奸雄不知奸雄也。耐庵写豪杰,居然豪杰,然则耐庵之为豪杰可无疑也。独怪耐

庵写奸雄,又居然奸雄,则是耐庵之为奸雄又无疑也。虽然,吾疑之矣。夫豪杰必有奸雄之才,奸雄必有豪杰之气;以豪杰兼奸雄,以奸雄兼豪杰,以拟耐庵,

容当有之。若夫耐庵之非淫妇、偷儿,断断然也。今观其写淫妇居然淫妇,写偷儿居然偷儿,则又何也?噫噫。吾知之矣!非淫妇定不知淫妇,非偷儿定不知偷

儿也。谓耐庵非淫妇非偷儿者,此自是未临文之耐庵耳。夫当其未也,则岂惟耐庵非淫妇,即彼淫妇亦实非淫妇;岂惟耐庵非偷儿,即彼偷儿亦实非偷儿。经曰

:“不见可欲,其心不乱。”群天下之族,莫非王者之民也。若夫既动心而为淫妇,既动心而为偷儿,则岂惟淫妇偷儿而已。惟耐庵于三寸之笔,一幅之纸之间,

实亲动心而为淫妇,亲动心而为偷儿。既已动心,则均矣,又安辩??笔点墨之非人马通奸,??笔点墨之非飞檐走壁耶?经曰:“因缘和合,无法不有。”自古淫

妇无印板偷汲法,偷儿无印板做贼法,才子亦无印板做文字法也。因缘生法,一切具足。

  是故龙树著书,以破因缘品而弁其篇,盖深恶因缘;而耐庵作《水浒》一传,直以因缘生法,为其文字总持,是深达因缘也。夫深达因缘之人,则岂惟非淫

妇也,非偷儿也,亦复非奸雄也,非豪杰也。何也?写豪杰、奸雄之时,其文亦随因缘而起,则是耐庵固无与也。或问曰:然则耐庵何如人也?曰:才子也。何

以谓之才子也?曰:彼固宿讲于龙树之学者也。讲于龙树之学,则菩萨也。菩萨也者,真能格物致知者也。

  读此批也,其于自治也,必能畏因缘。畏因缘者,是学为圣人之法也。

  传称“戒慎不睹,恐惧不闻”是也。其于治人也,必能不念恶。不念恶者,是圣人忠恕之道也。传称“王道平平,王道荡荡”是也。天下而不乏圣人之徒,

其必有以教我也。

  此篇文字变动,又是一样笔法。如:欲破马,忽赚枪;欲赚枪,忽偷甲。

  由马生枪,由枪生甲,一也。呼廷既有马,又有炮,徐宁亦便既有枪,又有甲。呼延马虽未破,炮先为山泊所得;徐宁亦便枪虽未教,甲先为山泊所得,二

也。赞呼延踢雪骓时,凡用两“那马”句,赞徐宁赛唐猊时,亦便用两“那副甲”句,三也。徐家祖传枪法,汤家却祖传枪样;二“祖传”字对起,便忽然从意

外另生出一祖传甲来,四也。于三回之前,遥遥先插铁匠,已称奇绝;却不知已又于数十回之前,遥遥先插铁匠,五也。

  写时迁人徐守家,已是更余,而徐宁夫妻偏不便睡;写徐宁夫妻睡后,已入二更余,而时迁偏不便偷。所以者何?盖制题以构文也。不构文而仅求了题,然

则何如并不制题之为愈也。

  前文写朱仝家眷,忽然添出令郎二字者,所以反衬知府舐犊之情也。此篇写徐宁夫妻,忽然又添出一六七岁孩子者,所以表徐氏之有后,而先世留下镇家之

甲定不肯漫然轻弃于人也。作文向闲处设色,惟毛诗及史迁有之,耐庵真正才子,故能窃用其法也。

  写时迁一夜所听说话,是家常语,是恩爱语,是主人语,是使女语,是楼上语,是寒夜语,是当家语,是贪睡语。句句中间有眼,两头有棱,辨只死写几句

而已。

  写徐家楼上夫妻两个说话,却接连写两夜,妙绝,奇绝!

  汤隆、徐宁互说红羊皮匣子,徐宁忽向内里增一句云:“里面又用香绵裹住。”汤隆便忽向外面增一句云:“不是上面有白线刺着绿云头如意,中间有狮子

滚绣球的?”只“红羊皮匣子”五字,何意其中又有此两番色泽。

  知此法者,赋海欲得万言,固不难也。

  由东京至山泊,其为道里不少,便分出三段赚法来,妙不可言。

  正赚徐宁时,只用空红羊皮匣子;及嫌过徐宁后,却反两用雁翎砌就圈金赛唐猊甲。实者虚之,虚者实之,真神掀鬼踢之文也。

  第五十六回徐宁教使钩镰枪宋江大破连环马

  看他当日写十队诱军,不分方面,只是一齐下去;至明日写三面诱军,亦不分队号,只是一齐拥起。虽一时纸上文势有如山雨欲来,野火乱发之妙,然毕竟

使读者胸中茫不知其首尾乃在何处,亦殊闷闷也。乃闷闷未几,忽然西北闪出穆弘、穆春,正北闪出解珍、解宝,东北闪出王矮虎、一丈青。七队虽战苦云深,

三队已龙没爪现,有七队之不测,正显三队之出奇;有三队之分明,转显七队之神变。不宁惟是而已,又于鸣金收军、各请功赏之后,陡然又闪出刘唐、杜迁一

队来。呜呼!前乎此者有战矣,后乎此者有战矣。

  其书法也,或先整后变,或先灭后明。奇固莫奇于今日之通篇不得分明,至拖尾忽然一闪,一闪,一闪;三闪之后,已作隔尾,又忽然两人一闪也。

  当日写某某是十队,某某是放炮,某某是号带,调拨已定。至明日,忽然写十队,忽然写放炮,忽然写号带。于是读者正读十队,忽然是放炮;正读放炮,

忽然又是十队;正读十队,忽然是号带;正读号带,忽然又是放炮。

  遂令纸上一时亦复岌岌摇动,不能不令读者目眩耳聋,而殊不知作者正自心闲手缓也。异哉,技至此乎!

  吾读呼延爱马之文,而不觉垂泪浩叹。何也?夫呼延爱马,则非为其出自殊恩也,亦非为其神骏可惜也,又非为其藉此恢复也。夫天下之感,莫深于同患难;

而人生之情,莫重于周旋久。盖同患难,则曾有生死一处之许;而周旋久,则真有性情如一之谊也。是何论亲之与疏,是何论人之与畜,是何论有情之与无情!

吾有一苍头,自幼在乡塾,便相随不舍。虽天下之蛏,无有更甚于此苍头也者,然天下之爱吾,则无有更过于此苍头者也,而虞其死也。吾友有一苍头,自与吾

交往还,便与之风晨雨夜,同行共住,虽天下之蛏,又无有更甚于此苍头也者,然天下之知吾,则又无有更过于此苍头者也,而不虞其去也。吾有一玉钩,其质

青黑,制作朴略,天下之弄物,无有更贱于此钩者。自周岁时,吾先王母系吾带上,无日不在带上,犹五官之第六,十指之一枝也。无端渡河坠于中流,至今如

缺一官,如隳一指也。然是三者,犹有其物也。吾数岁时,在乡塾中临窗诵书,每至薄暮,书完日落,窗光苍然,如是者几年如一日也。吾至今暮窗欲暗,犹疑

身在旧塾也。夫学道之人,则又何感何情之与有,然而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者,则吾得而知之矣。吾盖深恶天下之人之言感言情,无不有为为之,故特于呼延爱

马,表而出之也。

  第五十七回三山聚义打青州众虎同心归水泊

  打青州,用秦明、花荣为第一拨,真乃处处不作浪笔。

  村学先生团泥作腹,镂炭为眼,读《水浒传》,见宋江口中有许多好语,便遽然以“忠义”两字过许老贼。甚或弁其书端,定为题目。此决不得不与之辩。

辩曰:宋江有过人之才,是即诚然;若言其有忠义之心,心心图报朝廷,此实万万不然之事也。何也?夫宋江,淮南之强盗也。人欲图报朝廷,而无进身之策,

至不得已而姑出于强盗。此一大不可也。曰;有逼之者也。

  夫有逼之,则私放晁盖亦谁逼之?身为押司,筝法纵贼,此二大不可也。为农则农,为吏则吏;农言不出于畔,吏言不出于庭,分也。身在郓城,而名满天

下,远近相煽,包纳荒秽,此三大不可也。私连大贼以受金,明杀平人以灭口。幸从小惩,便当大戒;乃浔阳题诗,反思报仇,不知谁是其仇?至欲血染江水,

此四大不可也。语云:“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江以一朝小忿,贻大稚于老父。夫不有于父,何有于他?诚所谓“是可忍孰不可忍”!

  此五大不可也。燕顺、郑天寿、王英则罗而致之梁山,吕方、郭盛则罗而致之梁山,此犹可恕也;甚乃至于花荣亦罗而致之梁山,黄信、秦明亦罗而致之梁

山,是胡可恕也。落草之事虽未遂,营窟之心实已久,此六大不可也。

  白龙之劫,犹出群力;无为之烧,岂非独断?白龙之劫,犹曰“救死”;无为之烧,岂非肆毒?此七大不可也。打州掠县,只如戏事,劫狱开库,乃为固然。

杀官长则无不坐以污滥之名,买百姓则便借其府藏之物,此八大不可也。官兵则拒杀官兵,王师则拒杀王师,横行河朔,其锋莫犯,遂使上无宁食天子,下无生

还将军,此九大不可也。初以水泊避罪,后忽忠义名堂,设印信赏罚之专司,制龙虎熊罴之旗号,甚乃至于黄钺、白旄、朱钺、皂盖违禁之物,无一不有,此十

大不可也。夫宋江之罪,擢及无穷,论其大者,则有十条。而村学先生犹鳃鳃以忠义目之,一若惟恐不得当者,斯其心何心也!

  原村学先生之心,则岂非以宋江每得名将,必亲为之释缚、擎盏,流泪纵横,痛陈忠君报国之志,极诉寝食招安之诚,言言刳胸臆,声声沥热血哉?

  乃吾所以断宋江之为强盗,而万万必无忠义之心者,亦正于此。何也?夫招安,则强盗之变计也。其初父兄失教,喜学拳勇;其既恃其拳勇,不事生产;其

既生产乏绝,不免困剧;其既困剧不甘,试为劫夺;其既劫夺既便,遂成啸聚;其既啸聚渐伙,必受讨捕;其既至于必受讨捕。而强盗因而自思:进有自赎之荣,

退有免死之乐,则诚莫如招安之策为至便也。若夫保障方面,为王干城,如秦明、呼延等,世受国恩,宠绥未绝,如花荣、徐宁等,奇材异能,莫不毕效,如凌

振、索超、董平、张清等,虽在偏裨,大用有日,如彭?^、韩滔、宣赞、郝思文、龚旺、丁得孙等:是皆食宋之禄,为宋之官,感宋之德,分宋之忧,已无不展

之才,已无不吐之气,已无不竭之忠,已无不报之恩者也。乃吾不知宋江何心,必欲悉擒而致之于山泊。悉擒而致之,而或不可致,则必曲为之说曰:其暂避此,

以需招安。嗟乎!强盗则须招安,将军胡为亦须招安?身在水泊则须招安而归顺朝廷,身在朝廷,胡为亦须招安而反入水泊?以此语问宋江,而宋江无以应也。

故知一心报国,日望招安之言,皆宋江所以诱人入水泊。谚云:“饵芳可钓,言美可招也。”宋江以是言诱人入水泊,而人无不信之而甘心入于水泊。传曰:

“久假而不归。”

  恶知其非有也?彼村学先生不知乌之黑白,犹鳃鳃以忠义目之,惟恐不得其当,斯其心何心也!

  自第七回写鲁达后,遥遥直隔四十九回而复写鲁达。乃吾读其文,不惟声情鲁达也,盖其神理悉鲁达也。尤可译者,四十九回之前,写鲁达以酒为命;乃四

十九回之后,写鲁达涓滴不饮,然而声情神理无有非鲁达者。夫而后知今日之鲁达涓滴不饮,与昔日之鲁达以酒为命,正是一副事也。

  第五十八回吴用赚金铃吊挂宋江闹西岳华山

  俗本写鲁智深救史进一段,鄙恶至不可读,每私怪耐庵,胡为亦有如是败笔;及得古本,始服原文之妙如此。吾因叹文章生于吾一日之心,而求传于世人百

年之手。夫一日之心,世人未必知,而百年之手,吾又不得夺,当斯之际,文章又不能言,改窜一惟所命,如俗本《水浒》者,真可为之流涕呜咽者也!

  渭河拦截一段,先写朱仝、李应执枪立宋江后,宋江立吴用后,吴用立船头,作一总提。然后分开两幅:一幅写吴用与客帐司问答,一转,转出宋江;宋江

一转,转出朱仝;朱仝一转,转出岸上花荣、秦明、徐宁、呼延灼,是一样声势。一幅写宋江与太尉问答,一转,转出吴用;吴用一转,转出李应;李应一转,

转出河里李俊、张顺、杨春,是一样声势。然后又以第三幅宋江、吴用一齐发作,以总结之,章法又齐整,又变化,真非草草之笔。

  极写华州太守狡狯者,所以补写史进、鲁达两番行刺不成之故也。然读之殊无补写之迹,而自令人想见其时其事。盖以不补为补,又补写之一法也。

  史进芒砀一叹,亦暗用阮籍“时无英雄”故事,可谓深表大郎之至矣。

  若夫蛮牌之败,只是文章交卸之法,不得以此为大郎借也。

  第五十九回公孙胜芒砀山降魔晁天王曾头市中箭

  读《水浒》俗本至此处,为之索然意尽;及见古本,始渭然而叹:呜呼妙哉!文至此乎!夫晁盖欲打祝家庄,则宋江劝: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也。晁盖

欲打高唐州,则宋江又劝: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也。晁盖欲打青州,则又劝: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欲打华州,则又劝:哥哥山寨之主,不可轻动也。

何独至于打曾头市,而宋江默未尝发一言?宋江默未尝发一言,而晁盖亦遂死于是役。今我即不能知其事之如何,然而君子观其书法,推其情状,引许世子不尝

药之经以断斯狱,盖宋江弑晁盖之一笔为决不可宥也。此非谓史文恭之箭,乃真出于宋江之手也;亦非谓宋江明知曾头市之五虎能死晁盖,而坐不救援也。夫今

日之晁盖之死,即诚非宋江所料,然而宋江之以晁盖之死为利,则固非一日之心矣。吾于何知之?于晁盖之每欲下山,宋江必劝知之。夫宋江之必不许晁盖下山

者,不欲令晁盖能有山寨也,又不欲令众人尚有晁盖也。夫不欲令晁盖能有山寨,则是山寨诚得一旦而无晁盖,是宋江之所大快也。又不欲令众人尚有晁盖,则

夫晁盖虽未死于史文恭之箭,而已死于厅上厅下众人之心非一日也。如是而晁盖今日之死于史文恭,是特晁益之余矣。若夫晁盖之死,固已甚久甚久也。如是而

晁盖至而若惊,晁盖死而若惊,其惟史文恭之与曾氏五虎有之;若夫宋江之心,固晁盖去而夷然,晁盖死而夷然也。故于打祝家则劝,打高唐则劝,打青州则劝,

打华州则劝,则可知其打曾头市之必劝也。然而作者于前之劝则如不胜书,于后之劝则直削之者,书之以著其恶,削之以定其罪也。呜呼!以稗官而几欲上与《

阳秋》分席,讵不奇绝?然不得古本,吾亦何由得知作者之笔法如是哉!

  通篇皆用深文曲笔,以深明宋江之弑晁盖。如风吹旗折,吴用独谏,一也;戴宗私探,匿其回报,二也;五将死救,余各自顾,三也;主军星殒,众人不还,

四也;守定啼哭,不商疗治,五也;晁盖遗誓,先云“莫怪”,六也;骤摄大位,布令详明,七也;拘牵丧制,不即报仇,八也;大怨未修,逢憎闲话,九也;

置死天王,急生麒麟,十也。

  第二回写少华山,第四回写桃花山,第十六回写二龙山,第三十一回写白虎山,至上篇而一齐挽结,真可谓奇绝之笔。然而吾嫌其同。何谓同?同于前若布

棋,后若棋劫也。及读此篇,而忽然添出混世魔王一段,曾未尝有。

  突如其来得此一虚,四实皆活。夫而后知文章真有相救之法也。

  第六十回吴用智赚玉麒麟张顺夜闹金沙渡

  吴用卖卦用李逵同去,是偶借李建之丑,而不必尽李逵之材也。偶借其丑,则不得不为之描画一二;不必尽其材,则得省即省。盖不过以旁笔相及,而未尝

以正笔专写也。是故,入城以后,是正笔也。正笔则方写卢员外不暇矣,奚暇再写李逵?若未入城以前,是旁笔也。旁笔即不惜为之描画一二者,一则以存铁牛

本色,一又以作明日喧动之地也。

  中间写小儿自哄李逵,员外自惊“天口”,世人小大相去之际,令我浩然发叹。呜呼!同读圣人之书,而或以之弋富贵,或以之崇德业;同游圣人之门,而

或以之矜名誉,或以之致精微者,比比矣!于小儿何怪之有?

  卢员外本传中,忽然插出李固、燕青两篇小传。李传极叙恩数,燕传极叙风流。乃卒之受恩者不惟不报,又反噬焉;风流者笃其忠贞,之死靡忒,而后知古

人所叹:狼子野心,养之成害,实惟恩不易施;而以貌取人,失之子羽,实惟人不可忽也。稗官有戒有劝,于斯篇为极矣。

  夫李固之所以为李固,燕青之所以为燕青,娘子之所以为娘子,悉在后篇,此殊未及也。乃读者之心头眼底,已早有以猜测之三人之住情行径者,盖其叙事

虽甚微,而其用笔乃甚著。叙事微,故其首尾未可得而指也;用笔著,故其好恶早可得而辨也。《春秋》于定、哀之间,盖屡用此法也。

  写卢员外别吴用后,作书空咄咄之状,此正白绢旗、熟麻索之一片雄心,浑身绝艺,无可出脱,而忽然受算命先生之所感触,因拟一试之于梁山;而又自以

鸿鹄之志未可谋之燕雀,不得已望空咄咄,以自决其心也。写英雄员外,正应作如此笔墨,方有气势。俗本乃改作误听吴用,“寸心如割”等语,一何丑恶至此!

  前写吴用,既有卦歌四句,后写员外,便有绢旗四句以配之,已是奇绝之事。不谓读至最后,却另自有配此卦歌四句者,又且不止于一首而已也。

  论章法,则如演连珠;论一一四句,各各入妙,则真不减于旗亭画壁赌记绝句矣。俗本处处改作唐突之语,一何丑恶至此!

  写许多诱兵忽然而出,忽然而入,番番不同,人人善谑,奇矣。然尤奇者,如李逵、鲁智深、武松、刘唐、穆弘、李应入去后,忽然一断,便接入车仗人夫,

读者至此孰不以为已作收煞,而殊不知乃正在半幅也。徐徐又是朱仝、雷横引出宋江、吴用、公孙胜一行六七十人,真所谓愈出愈奇,越转越妙。此时忽然接入

花荣神箭,又作一断,读者于是始自惊叹,以为夫而后方作收煞耳,而殊不知犹在半福。徐徐又是秦明、林冲、呼延灼、徐宁四将夹攻,夫而后引入卦歌影中。

呜呼!章法之奇,乃令读者欲迷;安得阵法之奇,不令员外中计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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