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美国为什么寻求无核世界 -- 晨枫

4月5日，奥巴马在布拉格发表讲话，宣称美国将降低核武器在美国国家安全战略中的地位，美国将寻求最终实现全球无核化。作为世界上第一个核国家，作为世界上唯一在实战中使用过核武器的国家，美国的这一宣示无疑具有历史性的意义。

核武器属于大规模杀伤武器，具有毁灭整个城市甚至整个国家的潜力。1961年，苏联设计成功1亿吨当量的“赫鲁晓夫”氢弹，毁伤半径高达1000公里，连合适的试验场都找不到，最后只好降低威力到5000万吨当量，才在北冰洋里的新地岛得以试验。在冷战时代，美苏的核武器足够毁灭世界几十次。这种巨大的毁伤力形成巨大的威慑，使美苏双方都不敢轻举妄动。互相确保摧毁终于使冷战不至于演变为热战，第三次世界大战得以避免。

核武器对于中等实力的国家更为重要。核武器巨大的毁伤力使得核大战时常规军力的强弱不再重要。就好像一个数学公式里加了一个无穷大后，所有其它项都可以忽略了一样。当然，数学上还可以有高阶无穷大，但在现实世界里，毁灭对方一次和30次实际上没有差别，毁灭了就是毁灭了。

然而，科学不是巫术，美国可以掌握核科学的奥秘，别人也能。美国的核垄断很快被苏联打破，接着英、法、中国都成为了核国家。在90年代，印度和巴基斯坦终于拉下了帷幕，也公开成为核国家。多年来，以色列、南非的核能力一直是人们猜测的焦点，伊朗、朝鲜都属于核门槛国家，获得核能力只是时间问题，德国、日本的核能力是政治问题，而不是技术问题。核武器像打开了的潘多拉之盒，核扩散成为美国挥之不散的噩梦。另一方面，美国对于核武器的依赖越来越降低。

四十年代末到五十年代初，苏军挟二战余威，在中欧形成巨大的常规兵力优势，核武器成为美国抵消苏军优势的有效杠杆，这后来发展成艾森豪威尔时代的大规模报复战略，一旦苏军入侵西欧，战争将迅速升级，从战术到战略层面全面使用核武器。到了六十年代，苏军入侵还是没有发生，但美军片面依赖核武器和要打就打核大战的战略使美军对于世界各地像雨后春笋一样兴起的中低烈度战争很不适应。为了重建美军对于不同战争情况的灵活反应能力，增加美国安全政策的军事选择，肯尼迪时代开始了灵活反应战略，美军不仅要能够打核大战，还要能够用常规军力和特种部队应付从高烈度大战到低烈度的反游击作战的各种情况。但野心太大的灵活反应战略在约翰逊时代被调整为逐步升级战略，美国不仅保持从核战争到反游击战争的灵活反应能力，还强调对等升级，以控制战争规模和烈度，不至于很快使战争升级到两败俱伤的核大战。这之后，美国的国家安全战略经历了两个半战争、一个半战争、四二一战略等调整，但总的来说，核能力在美国国家安全战略里的地位逐步下降，这是和美国的常规军力与世界其它国家的差距拉开同步的。

冷战结束之后，美国的常规军力在世界上达到空前的优势，科威特、科索沃、阿富汗、伊拉克，美国都以压倒性的优势夺取了轻易的胜利。接连的轻易胜利降低了美国的战争门槛，但核扩散的阴影成为越聚越浓的噩梦，若是更多的中小国家获得核能力并且不惜与美国同归于尽，美国的常规军力优势将被抵消，美军在全球的行动自由将受到严重约束。

美国其实对核裁军是很热心的，只不过心中有鬼，只想着裁别人的军，自己的核力量是动不得的。美国起劲地张罗禁止核试验条约，老是指责这个那个进行核试验，但美国自己并没有批准禁止核试验条约，唯恐束缚了自己的手脚，影响了研制新一代核武器的事情。70-80年代为了最大限度小型化而研制的核弹头在可维护性有所损失，2005年时《纽约时报》甚至披露美国主力W76核弹头的辐射屏蔽壳过薄，可能干扰氢弹的引爆机制，降低威力甚至造成哑弹，美国为此不得不大批抽查核弹头的战备状态，核材料的自然衰变和非核部件的台架寿命也使美国核弹头面临大批更新换代的关口。在小布什时代前期，美国还热衷于把可控威力核弹头用于钻地攻击，打击深层地下目标。

但是核武器的好处越来越抵不上核武器带来的麻烦。即使不算核扩散捆绑了美国的手脚，核工厂的处置，核废料的处理，都已经给美国带来了很大的麻烦。在作战部队里，随着战略轰炸机和战术飞机在任务和配置上的混编，核武器和常规弹药的管理成为很大的问题，2007年8月29-30日一架B-52误带核弹在美国升空，这就是部分原因。美国核三位一体中战略轰炸机已经主要用于常规作战使命，但潜射和陆基洲际导弹依然难以用于常规作战。尽管“三叉戟”D5弹头的精度在使用GPS导航后已经从90-120米提高到只有9米，完全可以用常规装药弹头打击要求快速反应的目标，但在实战中难于使用，太容易被误以为是核攻击而导致意外。美军守着一大堆高精尖的具有核潜力的的战略武器，但使用上投鼠忌器，实际上形成很大的浪费。

最大的麻烦当然是核扩散，美国虽然一直全力阻止核扩散，但在道义上很难服众，从法理和程序上都无法把反核扩散按美国的设计进行下去。

核裁军使得美国有可能重回道德高地，并且可以得到国际社会的合作，推动防止核扩散。美国的核力量依然强大，即使只要求维持最低威慑，也有很大的裁减余地。但这将是一条崎岖的路。俄罗斯的国力大不如前，俄罗斯的常规军力的衰退日益依赖核力量的补偿，大规模核裁军至少在眼下不符合俄罗斯的利益。要是俄罗斯拒绝大规模削减核力量，美国是否愿意单方面大规模核裁军是有疑问的。

英、法、中国的核力量规模远远不及美俄，本来就是最低威慑的水平，没有理由在美俄裁减到最低威慑之前就裁减。其他核大国的按兵不动也将极大地增加美国单方面核裁军的心理难度。

从最低威慑水平到无核化又是一个心理上的关口。这倒不是担心“流氓国家”万一取得核能力后吃亏。印巴的情况不清楚，但核五国的核技术已经成熟到相当地步，一旦需要，可以在短时间内恢复核武装，这不是问题。问题在于无核化把数学公式中的那个无穷大去掉了，各国的军力弱点重新暴露在光天白日之下。国运攸关的事情，谁愿意把国家和民族的命运完全寄托在一纸条文上是一个很大的疑问。

然而，若是全球无核化一旦实现，可以预见美国将主导一个世界性的条约，对于企图获得核能力的国家或组织，将以联合国或者什么国际组织的名义武装干涉，这才是最符合美国利益的事情。在一个无核世界里，美国可以放心地把全部实力压到对手身上，其常规军力的绝对优势可以随意发挥，所以寻求无核世界是美国的真实心愿。

对于中国来说，核裁军是好事。在美俄的核力量没有降低到最低威慑之前，中国可以坐观其成。全球无核化也是中国一贯的主张，但在时机上要把握好，应该在中国复兴完成之后。

• ※ 西河文萃 第22期 2009年5月9日 ※ 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