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大国师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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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香圆湖

  

  

    香圆湖为京师名胜之一,其旁有白马寺、文则海、瘦身胡同,自太祖皇帝以来,繁华鼎盛。

    香圆湖占地三百余顷,夜晚之时,轻舟往来其上,鼓乐冲天,称为“茶屋河船”。造船全依官法,长二十七节,广十二丈,船上舱房陈列,纤杆底部呈人字形,有桨有梢,船梢甚大者,需六七人合力方能操驶,时人所绘之《江天楼阁图》《快雪督运图》上,往往可见。

    船上乐师大抵来自京师左近之明州府之鼓乐坊,旧称“检典”,后避文宗之讳,改称“检校”。

    有一高检校家客寓于“芙蓉舫”,十几年下来,家大业大,也养了不少小厮,内中有一个名唤季胜的,七八岁时候,和父母家人一起到京师游玩失散了,高检校遇见了,便收容下了。现下十三四岁,极是聪明伶俐,更兼少年老成,因此游客给他的赏钱往往加厚。他却不以为意,所得尽数奉以高检校,检校喜他胸中阔大,待他自然又以别人不同。因此上,倒是留意,为他介绍了几个好女子。

    季胜常常笑而不言,师傅师母逼的急切了,便说,我自有心爱的人。两年过去,依旧还是这一句话。一日中元节宴席上,高检校重提此事,众人催趁热闹,也在旁鼓噪串唆,季胜多喝了几杯,遥指一湖碧水,道:“我的姻缘,不在水面之上。”众人以为他酒后胡言,也不放在心上。

    次日,季胜临湖垂钓,钓起了一只小乌龟,众人大笑,指称季胜要和王八做亲家了,季胜索性遂了众人的意,给这个乌龟取了个“媚娘”的名字,置于自己的寝室,起居坐卧,无不相随。这只小乌龟也及其灵异,清风明月之时,季胜躺在甲板之上,他若是翻身,小乌龟也跟着翻身,然后就四足乱转的再也翻不回来。

    又一日,画舫来了一位瞎眼和尚,口中唱着:“这江水不是江水,是二十年流不尽的英雄血。”,上前来,拉起季胜,最后,手按在季胜的头上,良久,然后转身而去。这日之后,季胜一俟登岸之日,便向高检校告假,带上小乌龟,只推说探望城里朋友。高检校放心不下,叫另外一个小厮跟随,回报季胜去到的是一所荒败的野庙,在京郊的十方桥之旁,正跟随那日上船的瞎眼和尚修行。

    半年下来,季胜日常做事依旧百般谨慎精警,只是一到深宵夜静、月华高升之时,便一人盘坐于船头甲板处,捏了个法诀,直到天亮。高检校家中,平素礼敬三宝,看他佛缘深厚,倒是处处体贴,也并不为难。

    秋风渐起,又是一年。季胜往来的,不惟瞎眼和尚,又多了一个白衣士子,那士子身着简便,望之巍然华贵,却不似那等开口闭口圣贤之道的穷酸士子。有时捧琴而来,抚上一曲,直叫湖莺低回,游人回顾。高检校听得,自愧不如,好几次上来攀谈,却说不上什么言语。

    到了中秋,京师金吾不禁,香圆湖仕女如云,两岸处处有人放下河灯,照见澄波如镜。湖心岛上,更有皇家派员扎就一座九十九丈的灯山。季胜依旧坐在船头甲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有人惊呼起来,用手指着天上,瞠目结舌的喊着——看。快看哪。

    这声音有如石子激水,一圈圈的漾出来,惊动起了芙蓉舫一船的人,只见季胜兀自保持着坐姿,冉冉飞升于空中,对于众人的叫喊一无知觉,仿佛耳聋目瞽,听而不闻,视而不见。高检校急中生智,命人树起船帆,迎头撞上季胜,只听得扑通好大一声响,整艘船起了大震动——季胜被船帆打了一下,重重的掉落水中。高检校赶忙叫会水的下去,结果忙活了一夜,却捞不见一个活人。第二日,高检校又请了官厅的河工,派了好几艘小船四处找寻,到底不见踪影。高检校与季胜相处有年,可说的上是情逾父子,悔恨当日失计,每日挥泪增涕,到底无补于事。又半个月过去,方始收了痛感。却不想这一天刚刚起床,就看见季胜大口大口的喘气,在水中扶着船舷往上爬,一上了船,一屁股坐倒在甲板,人是恍惚,全不见旧日的神采,高检校忙叫人热了姜汤,又加急请了积善堂的医生过来。医生把过脉之后,只说身体并无大碍,只需多加调理便可。

    季胜病好之后,变得沉默寡言,一天也说不上一句话,只是回到自己的房间,关上门,倒和自己的小乌龟切切嘈嘈说上半天。高检校有时用言语敲打,想问他掉下水后二十多天的经历,季胜却左顾而言他。高检校放心不下,命上回的小厮领他去野庙找寻瞎眼和尚,却见野庙外风物萧条,野庙内空无一人,如来佛像前的蒲团上,放着一封“高检校亲启”的书信,打开看时,却只是一句话——六弊既除,则真如可显;三障未灭,则菩提极遥。

    高检校不明白话的意思,他是性子柔软的人,看着季胜慢慢和船上众人隔了心,不通人情冷热了,心下着急嗟叹,却也无如之何。

  又是年关将近,举头可见城外山峦积雪,香圆湖冰封十里,高检校一家舍船上岸,照着旧例,请了骡马,将船上一应值钱的都抬到城中府第。半路上,一个十四五的小姑娘闪了出来,拦住骡马,喊道:“季哥哥如何在这里,叫小小找的辛苦。”

    季胜跳下车来,抱住那个小姑娘,抱住了,也说不上什么话,只是哭,你也哭,我也哭,两个人就在通都大衢上,不顾男女大防的哭了一场又一场。

    晚上,季胜向高检校引见了那位小姑娘,说这一位小姑娘姓苏,是他幼年失散的妹妹。

    高检校虽然有些疑心,但是,看着这小姑娘喜笑欢颜,全是天然。正想好言好语的勉慰一番,苏小小却凄厉的叫喊一声,冲上前来,掐住高检校的脖子,下了死力气要他的性命。季胜则紧紧地抱住小小,要拉开她。

    这时候,堂上多了一人,正是旧日与季胜往来的白衣士子。白衣士子坐在地上,解开琴囊,将琴置于自己的膝盖之上。琴声仙翁仙翁响起,苏小小大口大口的喘气,到底止住了全身的力气。高检校九死余生,瘫软在太师椅上。

    白衣士子闭目调心,指尖上弹了一曲《良宵》,其意洋洋浩浩,有时万流奔住,又有时若有还无。这时候,瞎眼和尚已经站立在白衣士子之前,一手接着季胜,一手接着苏小小,道:“你们这两只小狐狸,历尽十劫,终于修得人身,老衲一路护持,从没有瞎眼的时候直到今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总有说话的份儿吧。”  

    苏小小余愤未息,怒道:“老和尚有屁快放。”

    “小姑娘的性情,真是清真了”瞎眼和尚哈哈大笑,拉起高检校,“前生更前,检校名唤黄怿,贵为柱国将军,北临高柳则豪杰敛手,南望长榆则贪残解印;匈奴下马之山,贵相藏酒之谷,莫不远慕威声,咸多雄烈。”

    高检校连说:“不敢不敢。”又说:“我和苏姑娘素无相识,她对我竟是恨之入骨,望法师有以教我。”

    “当日将军征战之暇,搜求良弓,听了造箭师的说法,狐筋最上等的,便是活剥生抽下来。苏姑娘一家正好撞在你手上,其间情形酷烈,不言也罢。所以,苏姑娘如果不恨你,倒是奇怪了。”瞎眼和尚说到这一处,转过头看苏小小,“说起来,都是因缘了,要不他抽取你们两个的狐筋,你们便是再修行个几百年,也未必能够修得人身。修得了人身,也不过是小小的成就,只有跳出轮回,才算是正果。人间劳苦,万愁缠心,方寸之内,波澜万丈,所以啊,佛以世界为火宅,道以人身为大患,这些,是我要告诉你的话,你当记取。”

    苏小小往地上重重啐了一口,道:“我呸,大和尚自说自话,照你这等说,抽我的狐筋,倒是成就我的意思了。我待问你,佛法易闻,淫根难断,大和尚说的那么轻巧,我今日便要大和尚断给我看。”

    季胜忙道:“师傅,不可,万万不可。”

    白衣士子听到这处,不免宛尔,停了琴声,笑眯眯地看着瞎眼和尚。瞎眼和尚脸色好不尴尬,青白不定,这时候,高检校一家人都惊动了,挤得整个大堂上,都是男女了。众人眼见得瞎眼和尚一手掀开自己下身的衣摆,另一手重重一扯,递给苏小小的,便是一条带血沾肉的阳具。

    围观诸人骇然者则有之,呕吐者有之,股战者有之,逃走者有之。

    白衣士子站了起来,扶住瞎眼和尚,道:“大和尚啊大和尚,花的本钱又大了些。嗨,我见上你一回,你身上总要没了些什么,真不知道下一回见你,你的手脚还在不在了。”又转头向季胜道:“帮我把琴收拾起来,走吧。”排开众人,自顾先去了。走过的地面,全是血迹。

    苏小小茫然道:“哥哥。”

    季胜道:“跟我们一起走吧!”

    苏小小咬了咬牙,道:“哥哥有哥哥的去处,是正途了。我却有我的去处,我虽然现下不知道去处是那一处,但却知道你去的所在,不是我要去的所在。”

    季胜想了想,从怀中掏出小乌龟,道:“哥哥只有这个了,给你这个,要想见我时,对他喊上我的名字便可。”

    苏小小摇了摇头:“我说了,哥哥有哥哥的去处,我有我的去处。若不能自了,便是没出息。再说哥哥有乌龟,我也养着好几条龙呢。”说到这处,苏小小将手上瞎眼和尚的阳具往地上一甩,便是一条龙了,苏小小跨坐下去,朝季胜挥了挥手。那龙身周耸动起层层云雾,一奋而起,呼啦啦穿破屋顶。

    整个大堂都埋在瓦砾里头了,众人走避不及的,有的被大梁压了身子,有的被砖头砸了脸面,哭喊嚎叫。

    灰尘落尽,季胜捧着小乌龟,怔怔地望着天空。  

  

    后来,据说,据有人说,那位白衣士子,便是前朝国朝都尊奉的大国师王威。至于瞎眼和尚,却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和去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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