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大国师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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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丸
家园 长生诀(上)

  长生诀

  

  

    闰四月 家父自拉萨八廓街

    购得藏药一味 家母星夜

    将之捣碎 辗转托人捎至

    混乱的京畿 仲夏 国人

    叫嚣盛事 商人奔走于小痛小痒

    我每日从竹筒中拈取一二片

    这不知名的草药 投诸怀中

    其味甚苦 辅以红枣数粒

    亦不得爽口 我咽下这

    匿名的境界派来的匿名元气

    上班 下班 说废话 见好人

    此药坠于皮肉深处 静若沉钟

    夜半时分 似有黑衣小儿翩然而至

    在我萧条的肝脏里 敲响生活之苦。

  

    胡续冬《藏药》

  

  

    国子监位于靖国门的大中街,乃是本朝学子汇聚之地。前朝学风堕坏,这个不消说了,到了本朝的文宗皇帝,爱好文章,以为京师乃天下都会,教化所先也,大典缺如,非所以崇儒重道。因此上,特意修整,该旧的,一如其旧,该新的,大兴土木。

    承平日久,国子监的学子们十个倒有六个是捐监进来的。京师相传有十可笑:光禄寺茶汤,太医院药方,神乐观祈禳,武库司刀枪,营缮司作场,养济院衣粮,教坊司婆娘,都察院宪纲,国子监学堂,翰林院文章。只是说归说,进入国子监的学子,五品以下的官员,也不敢慢待。

  

    进国子监的大门——集贤门,是一个黄色琉璃牌楼。牌楼后面是一座十分庞大华丽的建筑。这就是辟雍。

    辟雍者,天子之学也。辟雍,是在平地上开出一个正圆的池子,打了四口井,从井里把水汲上来,从暗道里注入,通过四个龙头(螭首),喷到白石砌就的水池里,于是石池中涵空照影,泛着潋滟的波光了。池水当中留出一块四方的陆地,上面盖起一座十分宏大的四方的大殿,重檐,有两层廊柱,盖黄色琉璃瓦,安一个巨大的镏金顶子,梁柱檐饰,皆朱漆描金,透刻敷彩,看起来像一顶大花轿子似的。辟雍殿四面开门,可以洞启。池上围以白石栏杆,四面有石桥通达。

  

    八月里,祀孔释奠之后,天子来了。前面钟楼里撞钟,鼓楼里擂鼓,殿前四个大香炉里烧着檀香,他走人讲台,坐上宝座,讲《大学》或《孝经》一章,叫王公大臣和国子监的学生跪在石池的桥边听着,这个盛典,叫做“临雍” 。

  

    文宗皇帝曾在国子监石池旁手植了两株槐树,今年立春的时候,尽皆枯死,童谣便传唱起来——枝叶长,四海安。大树枯,天下无。这童谣也不知道那里出来,厂卫抓了不少小孩子,拷掠死了好几个,到底没问出子丑寅卯来。

  

    这个深夜里,枝摇叶动,女道士靳懿和大国师王威在国子监下棋。

    靳懿往棋盘闲闲下了一子,道:“国师此一番归来,有何愿想?”

    大国师王威提起衣袖,扫去棋盘上的落叶,笑道:“似的我们这般人物,还能有什么愿想,这人间世,但凡我想,还有什么事情能不顺遂。”

    “说的也是,百炼修真,长生我有,真是寂寞了。”

  “想起旧年初登建木天梯,九重天扶摇直上,以为至人而臻止境,再无所求。再无所求阿。”

    “国师现下求的什么。”

  “我若知晓了,还在这里陪你下棋么。无非是岁月虚空广大,便是热闹动静,也是懒得。”

    “也是。往日常见那个瞎眼和尚,这会却去了哪里。倒是想和他手谈一局”

    “他的一颗心,从来火热的很。只是在这棋盘上,全无胜负之念。莲花山飞千层雪,十方寺捣回生药。说起他的前生,倒是好玩的很。这国子监便是在十方寺的旧址上所建。他啊,当日便是在这里落的发,动的心,起的念,发的愿。”

  

  

    “师傅。”

    “进来吧,你还没有落发,不需叫我师傅。”十方寺的主持能定停了手上的念珠,这十方寺前朝曾兴盛一时,其后天下大乱,废置已有四百余年,能定法师于三十年到此寺观音阁挂单,目睹了十方寺之破败,发心重兴。此后三十年,能定法师修道路,建石桥,到底有了一些规模。

  进来的是一个十一二岁的俗家弟子,姓陈,他到今日还没有受戒,往来的香客多知道能定法师喜爱他,因此上,他虽然年纪小,大家爱称他为陈居士。陈居士六岁上,父母双亡,亲戚便把他送到这十方寺来,说是让能定法师养上几年再领回去,其后却再不见来。到了如今,他知识渐有,感念能定法师的慈悲,心中不安,一直要拜能定法师为师,能定法师却不许,说:“我虽是先来,日后,你的成就却要大过我。我是想收你坐徒弟,却没有那么大的福分。”能定法师教会他识字之后,搜罗各种各样的书籍除了佛经,让他一一过目。他要看佛经时,能定法师总说:“不急忙,来日你要看时,三藏都不够你看。”

    “有一个书生来投宿,说是进京赶考,想找一处所在,静心温卷,却不知师傅接待不接待。”

    “那就让他住下来吧。”

  

    十方寺院子很大,分前后两院。大殿之外,有禅堂。禅堂而下,又有东西厢房。

    能定法师来见过那个赶考书生。安排那书生在东厢房住下。

    那书生年方十五六岁,长得好不清俊秀丽,眉目有如女子,想是第一次出远门,待人接物,努力要装出一个大人的样子,到底是装不像。陈居士上了茶,又退下了。

    那书生自我介绍说,他名叫陈东,是湖南怀化人,此番来京,自然是为了亲赴琼林宴, 打马御街前, 也不枉费,寒窗苦读一十年。

  能定法师向着书生笑道:“你来我这里,是大有机缘的。敢问小相公,求的是大功名,还是小功名。”

    “何为大功名,何为小功名。”

  “大功名么,立德立言立行,所谓三不朽也。小功名么,光耀门楣,封妻荫子。”

    “让法师见笑,小生想,功名再小,也是功名,好男子有个出处,才好伸展手脚。”

   能定法师和陈东说了会话,又喝了几杯茶,便回禅堂打坐去了。从这日起,陈东便在十方寺住了下来,大比之期尚有三个多月,他每日足不出户,只在房中苦读。陈居士常常一觉醒来,左耳是佛号梵音,右耳是子曰诗云,他是少年心性,听着这声音,一时烦恼一时喜乐。

    寺里的规矩临晨起床,上大殿,做两个钟头的工夫,稍微休息,便去斋堂。到了日头起来,能定法师便招聚僧众,讲经说法,午正时分,依旧休息,过斋堂。之后是绕佛,绕完佛,一众僧人或看经,或散步,或睡觉。听报钟一响,一众都持经到禅堂。能定法师进堂,升座,先说几句开示的话,然后敲三下木鱼止静,时间到了,能定法师法师敲一下引磬开静,再开讲。这会已是傍晚,听完大座之后,依旧上大殿。散了之后,晚间又有两个时辰是自修的工夫。三个人一个屋,一张棹,一个油灯,点一根灯心草。钟开大静,下过二板之后,一律熄灯。

    如是这般,日复一日。

  

  

    春闱日近,寺庙的里的僧人见了陈东,都叫他“天子门生”,虽是玩笑,也是个彩头,初时陈东还涨红了脸,不时摆手,习惯了,竟也居之不疑。这一日,陈东拿出一些银钱来,让庙里的小沙弥去置备香烛纸马,在自己居住的东厢房摆上香案,说是考试之日,正是家慈十年生忌,要做一场水陆法事,一来是孝心体贴,今生报答不够。二来指望先人扶持,在天有灵,鬼神让路。

    能定法师近年已经不理会这些个俗务,自有知事僧打点一切。东厢房很快摆放丧佛像供器,鱼鼓钟磬,香花灯烛,陈东先去大殿佛前恭恭敬敬的参礼了三宝,再在知事僧的引领下,回到东厢房。陈居士在庙里没有名分,自然各样杂活使唤的上,他跑进跑去的好不快活。不一时,僧人到齐全了,陈东从自己的行李箱中捧出一个包裹,里三层外三层的打开,高高的在香案之上悬挂起一幅画像。来做法事的一众僧人尽皆呆了呆,才明白能定法师日常闲言提起陈东,总说这书生到我们这十方寺,乃是大有机缘,并不是虚话。此画乃是工笔画,设色繁复,丹青妙手,状物如生自不必说了。画中之人,乃是一位年方二八上下的小妇人,清丽绝伦,手提香篮正在进香的路上,前头隐隐露出寺庙的匾额,正是“十方寺”三个大字。

    陈东又从箱子请出先人牌位,上书“先妣陈米氏之位。”

    陈东四肢伏地,一众僧人或是打动鼓,或是摇动铃,或是挥舞杵,歌颂赞扬,发牒请佛,唱动真言,供诸天护法监坛主盟,追荐先母陈米氏下地平安,早生天界。

  

    法事完毕,一众僧人散去,只陈居士帮着陈东收拾香案,陈居士目注画像,心摇神动,只觉得画像中人,与他有着莫大的亲缘,让他由不得生欢喜心、亲近心、惶恐心。陈东便向他说起,他的母亲生下他之后,得了国手也断不了病症,药石罔效,缠绵病榻有六七年之久,不治而亡。他运交华盖,刑克父母,自小便寄养在亲戚家,母亲是否是画上的模样,幼失其恃,无从得知。

    陈东又说了一会闲话,见陈居士神思恍惚,只顾看着画像,他倒不是很介意,心想着陈居士到底是个小孩子。他本待取下画像,想想,要是自己高中了,又得取出来,麻烦。

  

    又过了几日,陈东去参加考试之后,又回到十方寺,度日如年的苦熬,只等黄榜的消息。

    春风如醉,染过山,山更清,拂过水,水更绿。十方寺内翠竹青青,信步其中,恍若人间小天堂。

    能定法师在廊下撞见陈东,彼此退了一步,陈东作了个揖,连声道:“失礼失礼。”能定法师合了个什,连声道:“不敢不敢。”

  能定法师在台阶上坐了下来,招呼陈东在身边坐下,又仔细上下端详了陈东的脸色,心下吃了一惊:“小相公眉目不好,和初来之时逈异,所谓眉为两目之华盖,实为一面之威仪,又所谓天得日月以为光,人凭眼目以为光,我看小相公,眉头相交,运程不佳是第一。眼大而凸圆似怒,怕是……怕是。”能定法师踌躇良久,不敢尽言。

    “揭榜之期日近,一颗心甚是热中,五内如沸,身为利锁,心被名牵。按捺收拾不下,让法师见笑。”

    “不然,不然。”能定法师还待进言,见陈东眉挑唇动,却知他这会什么话也听不进去,当下呵呵一笑,让陈东再陪自己多坐一会,也不说话,只望着天。陈东心浮气躁,几番起立,能定法师又示意他坐下。如是再三,已是黄昏。陈东莫名其妙,心想此中自有机锋,他不是佛门中人,却不必放在心上,于是又最后一次站了起来,深深作了一揖,向能定法师告退,回到自己的东厢房去了。

  

    不几日,陈东去贡院看黄榜,回来时候,却是轿子抬回来的。一掀开轿帘,陈东脸如金纸,由着轿夫搀扶他下地,走不上几步,“哇”的一声,在寺庙门口呕出一箭鲜血。能定法师来到东厢房,见陈东蜷缩被中,抖个不住,出气多而入气少。他伸出手,为陈东把了一会脉,又放下,叹了口气。

    当晚,能定法师在大殿招聚僧众,宣称行将远游西域,十年方归,命大弟子道永暂行主持一事,又叫出陈居士,当着一众僧人的面,把东厢房的钥匙交給陈居士,说道:“自今日始,除了陈居士,不论何人都不能踏入东厢房一步。无论陈东或生或死,如何处置,自以陈居士之是为是。”

  散会之后,能定法师又留下陈居士,细细嘱咐一番,陈居士孩子心性,听一漏万,能定法师也不以为意,又耐心的说了好多遍。

    “师傅要去那个所在,怎么要那么久。”

  能定法师道:“我去的那个地方,叫昆仑,昆仑的顶上,又有个莲花山,莲花山顶上,有一颗大树,唤做建木,日照无影,花实为起死回生之神药,十年一开,开时,扶摇直上,百仭无枝,下通于地,上接于天。”  

    “师傅上过天了阿。”

  

  “上去过。”能定法师羞愧的点了点头,从怀中掏出一个手卷,在陈居士面前徐徐展开,只见手卷上图画烟云,一路向北,或山峦或流水,每一处都有标识。陈居士手指前寻,堪堪两个时辰,才到尽头之处——高山之上,有一高山,其上雨雪齐飞,阴霾无日,注曰“莲花山”。

    能定法师叹了口气,道:“此为长生诀,乃是旧年陈东之母陈米氏所遗。当日陈米氏抱病,托人送着画卷与我,说是取得长生花,便不能上天梯。上了天梯再下来时,时辰早过,长生花已谢。只是到了天梯之下,谁人能收心,不登上一登呢。待我下山归来,陈米氏已殁,临终前来信一封,言称事在意料之中,之所以送长生诀到我手,要救的并不是她自己的性命,而是自己儿子的性命,十年之期不远,望我切切在心。妇人之见识如此,诚大可畏大可敬也。”

    陈居士想起陈东的病况,突然问道:“师傅,要是你走了之后,陈东死了,怎么办?”

    “那就埋了。”

    “我力气小,抬不动。”

    “那就把门封了。”

    “我听说,人死了,有味,很难闻。”

    “嗯,你说的这个,我早想到了,他若是死了,你每天里,还依旧供应三餐与他,他便不会有味。”

    陈居士心下嘀咕了一下,心想哪有这样的事情。

  

  

    次日,陈居士帮着能定法师提着行李箱,两人一前一后,一路到十方桥。

    能定法师站在十方桥的桥上,看着流水。

    良久。

    陈居士实在忍不住,把行李箱放下。

    能定法师没有回头,问:“重么?”

    “重啊,好重。”

    “那为什么不放下?”

    “师傅没有吩咐?”

    “师傅没有吩咐,就不放下么?”

    “是。”

    “那怎么现在放下了?”

    “重啊,很重。”

    能定法师大笑,这笑声有如明明大火,燃点起桥两边的大树,树的枝,枝的叶,惊起了一大群说不出去名字的鸟儿,抹黑整个天空。

    能定法师转过头,蹲下身子,眼睛平视陈居士,问道:“你为什么送我?”

    “帮师傅提行李。”

    “为什么要帮师傅提行李。”

    “师傅老了,提不动。”

    “那你要一直送我么?”

    陈居士低下头。

    能定法师站了起来,提起行李箱,往桥下扔。陈居士吓了一跳。

    能定法师把陈居士抱起来,放在桥墩上,指着流水问道:“如果你知道我要把行李箱扔掉,还会送我么?”

    陈居士摸着自己鼻子道:“会”

    “为什么。”

    “不为什么”

    “真的不为什么?”

    “师傅怎么会有这么多为什么?”

    能定法师点了一下头,把手放在陈居士头上,道:“你真是天生利根,师傅确实没有什么想问,嗨!这聪明会不会害了你呢。人生于世,已是前生福慧双修才有的造化。来日大难,怕是要大大为难你。”

  

  

    能定法师一去,并无消息。陈东卧病已有三年,这三年里,陈东隔上一两个月,总是会书信一封托陈居士送出去,写信的时候,脸色一时火热,一时青白,写完,全身是汗,力气耗尽,整个人软倒在棉被之中,陈居士这时总会摊开另一张棉被,盖在陈东的身上。这时候,陈东指着封好信,眼睛像两只受伤的小兔子,又慌乱又羞愧的望着陈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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