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大国师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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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绿漪(二)

  

  恭王这个人,据国朝《宣尚传信嘉话录》记载,有“温润如玉”之美誉,他自幼师受《易》、《论语》、《孝经》皆通,好文辞、方技、博弈、倡优。现在京师报恩寺之碧海塔定之十三层的壁画,有一幅出游的贵公子的图案,短衣大绔,长剑等腰,据说便是根据他本人手绘的自画像作为蓝本烧铸的。

    在恭王再次准备挑开王后绿漪的红盖头之时,狂风骤起,直属内廷禁府的军士拥簇大理寺正卿李宇春出现在恭王府,带来文宗大皇的第二份圣旨:

    这份圣旨以“慈父不能爱无益之子,仁君不能畜无用之臣。宗室所建,以为藩翰。恭王位列东藩,爵在上列,为国柱石,可谓厚幸。”的句式开始,用一种兽医描述自己室内墙上悬挂的动物标本的语气,洋洋洒洒的深情回顾了恭王在文宗大皇登基这十年之中,对君主的忠诚,对朝廷的帮助,以至于后来记录历史的史官感到困惑——这是否是文宗大皇撇开自己的翰林院词臣,亲自手写的诏书,因为行文的语气是那么忧伤和哀婉,是在向恭王发牢骚而不像是下达命令。在这份的圣旨的最后,通过一个奇怪而强硬的转折,开始进入这篇文章的主题——国不可无法,在恭王入主晶宫这十年来,根据大理寺的调查,先后有两位王后、十五位嫔妃,一百多位奴婢离奇失踪或死亡,或被恭王绑在火柱上活活烧死,或扔到步满毒蛇野兽的深坑,或用锯子将人拦腰锯成两截。总之“燔烧烹煮,生割剥人。凡杀无辜一百六十余人,逆节丧理,灭绝人伦。”。根据调查的结果,为了避免引起士林儒生们风起云涌的朝廷公论,使国家宗社稳固在磐石之上。大理寺请求依据国法诛杀恭王,让皇室和朝廷的威严得以维持。接着,文宗大皇又自我表白,“朕不忍致王于法,议其罚。”因此在听取有司的报告之后,削去恭王的王爵,即日起放逐到汉阳,由当地的地方官严加看管,同时拨给恭王汉阳汤沐邑三百户。

    恭王在接受圣旨之后,皇史宸的史官在《文宗实录》上说:“王默然匍匐,流涕不止。”在如狼似虎的禁军上前按倒他的时候,恭王又口呼“微臣冤枉。”请求大理寺正卿李宇春能给他一个临阙面圣,刷清表白的机会。而佚名的《国朝史补》中则记载当时的情形是恭王愤然而起,指着皇宫的方向破口大骂,历数文宗大皇得位非正、秽乱宫闱等等臣子不敢听也不能听的事情。恭王府的甲兵此时也拥进东暖阁,在这一触即发之时,双方大约相持了半个时辰,李宇春上前对恭王说,王爷,请借一步说话。他从袖中拿出一封书信递给恭王,恭王只看书信的封皮,便颓然伏地。

    那是一封什么样的信,没有人知道,事后有人猜测是恭王密谋叛乱写给边关上将军黄怿,要求黄怿效忠归诚的信件。

    不论真相如何。总之,当天晚上,恭王被打入囚车,放逐到汉阳。十五天后,当恭王的囚车途径汉水,皇宫里的中官赶了上来,在滔滔的汉水之旁,铺上藁席,让恭王跪于其上,接受文宗大皇赏赐的毒酒。

    恭王之死,乃是国朝的三大疑案,从那天开始,文宗大皇的治世便转为乱世。

  

  

    东暖阁内,龙凤花烛耀眼明亮。

    一声霹雳破晴空!

    刚才拥挤热闹的人群,都不知道去哪里。绿漪一人独坐,更显出这东暖阁的阔大清寒。

    新婚之夜,本该隆重仪典,由新郎揭开了新娘子的红盖头、同食“子孙饽饽”、“行合卺宴饮交杯酒”,又进“长寿面”之后,然后满怀喜悦做新人,一心一意结同心,度过温柔而甜蜜的洞房花烛夜。

    绿漪思想起自己虽不是金枝珠玉体,也是千娇百媚身,却偏偏是这样的运与命。此刻金炉香尽,绿漪却毫无困意,四更已过,天色将明,只是空有锦帐龙凤衾,空帏独坐听漏声。

    绿漪这样想的时候,连座位下凤椅也失去了光泽。

  

    梦里做梦,梦醒是梦,梦去是梦,沉了是梦,断了是梦。

    梦里那么多女子,弦管歌舞相欢娱。

    绿漪恍惚的走入她们之中,一一数算,一共是十七个人。和她们嬉笑,和她们言语,各自穿上华美的衣服争妍斗奇。要趁着九月十五日这一良辰吉日,共入灵女庙,吹笛、击筑,歌上灵之歌。接着,她们相与连臂,踏地为节,歌《赤凤凰来》。

  

    凤凰不来,鹦鹉临兮。

    张五色以相亲,出菊花而就饮。

    就北辰星而求长命,瞻紫极兮望玄穹。

    听虽远兮辟天扉,动云衣兮入紫徽。

  

  突然,她们中间有个人指着绿漪,吃惊地问道:“你是谁,你怎么跑到宫里来了。”

    “我是绿漪啊,我是恭王府的女主人。”

    “大胆,我们才是恭王府的女主人。你是什么东西,居然敢混进来。”于是,一众女子上前来,张牙舞爪,要来抓破绿漪的脸。绿漪魂不附体,一步步回退,最后被逼落入荷花池中。

    是这样一身冷汗的醒来。

    为了显示皇家的宽容,文宗大皇对恭王府的处置,批复是一依其旧。因此上,绿漪没有被追夺王后印信。在恭王被放逐的一个月里头,大理寺的提刑官带领仵作,或在后花园,或在池塘,或在水井,一具具尸体被挖掘出来,绿漪刚开始是忍不住好奇去看,后来是好奇下一具被挖出来的尸体是怎样的死法。每当一具新的尸体被挖出来,她仔细的端详着那些抱着尸体号啕痛哭的亲人,试图从这些的表情中,找到那个他模模糊糊只撇过一眼的丈夫——恭王的形象,想像着恭王是什么样的人。就像想要了解一个人,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打开他的书架,一本本翻开他的藏书,感觉书的摆放方式,书的眉批和笔记。

    在每个夜晚,香炉的安静的燃烧,香气似有还无。在从不熄灭的烛光下,一个女人的寂寞被拉长了,绿漪常常遣开一切下人,来到摘星楼的最高层,在月与星的中间,和来思虫安静的说话,下棋。这显然不失为一个消磨时间的办法。

    来思虫并不是绿漪需要的时候,就能出现,绿漪往往把自己的肚皮敲的发木发麻的时候,来思虫才跑了出来,然后带她到“棋世界”去。

    绿漪有时候会问:“你去了哪里?”

    “我去玩了。”

    “去哪里玩了。”

    “没去哪里,就在这恭王府里头。”

    “有什么好玩的。”

    “也没有什么好玩,你为什么这么问?”

    “没有为什么,只是问问。”

    她们从来是这样说法,用着这样的口气说法,既不亲也近,既不疏也不远。绿漪会想,也许人与人之间,只有这样的关系才是最长久的。因此上,又有时候,她会忍住呼唤来思虫的念头,一个人翻开恭王府藏书楼珍藏的前朝国手的棋谱,在棋盘上一手又一手的复盘。

    绿漪有时候又会问:“你什么时候能和我下一盘完整的棋。不要总是下到五十手就不下了。”

  “前五十手天下无敌,神仙也不做。如果下到五十手,你自己还算不清楚自己是胜还是败,再下下去,还有什么意思。”

    “你下棋都是那么的奇怪么,和棋谱很不一样。”

    “其实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毕竟不是棋谱。你下棋的天分高,倚盖起手,最为尽变,轻巧玲珑,不失一先。但是,还有没有达到神乎其技的地步。”

    “神乎其技?”

    “你问一下自己,为什么下棋。”

  

    “时间太长了。无事可做。”

    “你是说,你把下棋当成一个事。”

    “算是吧。”

    “你胡说,你从来没有把下棋当成一个事。所以才一直下不好。你知道这世界上,为什么有些人快活,有些人不快活。不快活的人,有各种各样的因由,快活的人,却从来没两样,就是把一个事当成一个事。”

    “既然这样,你为什么一直这样的陪我,陪我下棋。”

    “你很好看。所以我有时候就会想起你。”

    “这话甜。”

    “我有时候耻于抒情,你要是不问,我便不说。”

  

    “那你现在说说看。”

    “恩,比如漂亮的东西,都是手感很好的,就好像棋盘上的云子,就好像你像玉笋一样的手指。我摸棋子的时候,闭着眼睛,就像是在抚摸一个漂亮的女人。”

    “你这么小,怎么懂这些。真是天真。”

    “你这样说话,就是把你的手轻柔的放在我的脸上了。”

  

    一年过去了,刑部派来的提刑官和仵作把整个恭王府翻了一个底朝天,一共挖掘出九十七具尸体,但是恭王的两位王后和十五位嫔妃的尸体却怎么也找不到,无奈最终撤出的恭王府。在朝廷里头,为了恭王的谥号,已经有几个礼部的博士被文宗大皇严厉痛斥。本来亲贵、大臣死后赐谥,向有议驳制度,即由太常博士议上,若名实不相符,给事中可以驳奏再议; 礼部最初拟定的“愍灵王”,使民悲伤曰愍,乱而不损曰灵。也算是名实不爽。只是圣意从来高难问,既然太常博士屁股被打了板子,礼部更没了主意。因此上拖延到今年春天,文宗大皇一再催问,礼部只好呈上《春明通典》,由圣上自己在看中的字眼上加圈,最后才定为“恭献王”,所谓既过能改曰恭,行善可纪曰献。简称恭王。

 又一个很晚的晚上,绿漪和来思虫依旧是下棋,下完棋,绿漪会问——我是不是永远下不过你,赢不了你。

    来思虫想了想说:“你没有胜负之心,挺好,但也不好。你之所以下不过我,是因为你把我当成一个人,一个对手。”

    绿漪“咦”的一声,说:“要不然我该把你当成什么?”

  来思虫折扇望天空一竖,道:“天,我是你的天。你看看这天,虚无之里,寂寞无表。无阴无阳;无日无月,无晶无光;无东无西,无南无北,无柔无刚;无覆无载,无坏无藏;无去无来,无生无亡;无前无后,无圆无方。又浩瀚又深情,要摆放在你头上,让你一抬头,便能见识。”

    “不过是下棋,哪来那么多道道。”

  “下棋,虽然是小技,可也是要下到动情如日月,用兵似风火,才知晓这天之道,是道可道,非常道。”

    “你说得太玄了。”

    “你又不懂了吧,玄之又玄,众妙之门。你现在是身在红尘,我却是历劫修行。所以你看我和我看你到底是不同,很不同。你要是有一日,赢了我时,也就知道了。” 

    绿漪不想理会他,拍了一下肚子,来思虫也就不说话了。绿漪走到镜子前,取出自己炮制的凤仙花指甲油,这指甲油乃是将新鲜的凤仙花捣碎,要将指甲尖处处染成都有淡淡的粉红色,映衬得小手玲珑剔透有如出水之青葱,那可不是一日之功。需要先将凤仙花汁用布包裹后敷在手指甲部位,几天后,红颜透骨,反复数次,方才经久不褪。这会,绿漪在镜子前,反复看自己的手,手嫩者必聪,指尖者多慧,臂丰而腕厚者,必享珠围翠绕之荣,真是再富贵不过的一只手了。

  

    “我真不枉来人间世走一遭了,想不到啊想不到,恭王府居然有这样一个好地方。”是来思虫的声音,绿漪吃了一吓,回过神来。

    在来思虫的指引下,离开摘星楼,穿过紫竹苑,来到镜宫的洗墨池。来思虫用折扇轻轻一指,推开整个水面,水面上有着九十九级白玉石铺就的石阶,来到一个玄武岩条石砌成的大石门,门并不像想像的那么重,一推,便推开了。推开了,才明白,镜宫为什么叫镜宫。只见所处之地一条长长甬道,光亮从两边隐隐约约过来,不似月光,胜似月光,绿莹莹的,绿漪摸着这光,才知道这两边的墙壁,都由一块又一块巨大的绿色水晶砌成,看得见洗墨池底的鱼虾水族在四近徘徊往来,好不悠游自在。

    甬道四通八达,也不知道通往哪里去,四处的转角处都有一个很大的油灯,燃烧的是石脂(古人对石油的叫法)。她脚下数算,这兜兜转转间,又上了七十七级台阶,来到一个巨大的圆顶石室。

  

    石室中间,摆放着四个巨大的火炉,一走近火炉前的石砖,轰的一声,整个火炉热腾腾的燃点起来,照见一室辉明。整个石室由十八面等墙高的大镜子构成,镜子里头,隐隐迢迢有人,绿漪走上前去,只见十八面镜子有十七面里头,都藏着的是一个个全裸的美人,肌肤胜雪,眉毛如画,只是眼神空洞,毫无光彩。绿漪忍不住擦亮镜子上的灰与尘,突然间整个人僵立不动,一颗心像被大锤子钝钝的在胸口敲了一下,瞬间整个人仆倒在石砖上——那镜中的美人,脖颈处都一道鲜红的血线,显然是被人砍下头颅之后,再藏于镜子之内。

    绿漪也明白了,十七个美人,两个王后加上十五位嫔妃,更明白,还有一面空镜子,如果恭王不死,便是她的位置了。

    都明白了,绿漪全身发冷,她在地上一动不动的连眼睛都不敢闭上。

  

    绿漪回到摘星楼,大病了一场之后,继续下棋,看棋谱,捣凤仙花,修指甲。

    看见秋风起,看见秋月落。

    一年过去两年过去三年过去。

    来思虫已经由和她下五十手到一百手,到开始让子,先是让五子,慢慢的让四子三子两子,直到猜枚分先。然而不论绿漪的棋艺如何精进,从来就没能赢过来思虫一盘棋,哪怕是以半目之差。

    有一天,绿漪忍不住要问:“我是不是永远下不过你,赢不了你。”

    “不是的。”

    “我要怎么赢你。”

  “很好,你现在有了胜负争竞的心,当然也不是好。棋道,天之道也。我和你说过了,我是你的天,我不是一个人。所以你下不过我。为什么了,老子说过,我有三件珍宝,保持并珍惜着它们。一曰慈,二曰让,三曰不敢为天下先。慈,所以下每个子,是把棋子当成我的子民,仔细体察他们的才能,所以能安排他们到合适的位置上,因此上,再微小的棋子,也勇往无敌。让,所以能开廓;不敢为天下先,所以能够稳固已经有的地盘。所谓布局如行云,落子如流星。闲闲的每一子,专等着你来侵我辱我犯我,最后到底是成我就我从我。”

    “你不是一个人,我不懂这话。你说那么多,倒把我说糊涂了。”

    “如果我是一个人,就像你看的那些棋谱上名家国手,肯定有固定的棋风,有长处有短处。我明白和你说,这人间,不会有我这样的棋手。你要想有赢我的那一天,便要找很多人下,无数人下,便明白,人间棋,都是有情性,但凡有情,便要分出智愚与高下。再回过头来,找我下。便明白,我是无情,无情的不伤人不伤物。你赢我的那一日,便是修炼到无情的那一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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