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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原创】《南京!南京!》:离悲剧只差一步 -- 梦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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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南京!南京!》:离悲剧只差一步

《南京!南京!》:离悲剧只差一步

请所有对那段历史有着深入骨髓般痛苦和耻辱的朋友原谅我这么写。

历史记忆已经化成了碎片,然后再度被后人拼凑起来。大部分历史是伟人的历史,剩下的属于卑微的人物,没有具体的名字,没有完整的一生可以再现,没有闪亮的言语——很不幸,南京大屠杀的再现永远都在重复着这些卑微的人的历史。从唐生智蒋介石到松井石根,他们断断不会在关于南京大屠杀的影视作品中被再现出来。南京大屠杀的主角只有两类人:平民和军人。

没有主角的影片是破碎的。《南京!南京!》很难找到一个可以贯穿始终的主角,特别是来自中国方面的主角。战士战死了;平民被屠杀了;伟人逃遁了,结果日本下级军官角川成了主角。这倒是电影比较独特之处。在大部分情况之下,导演靠着这个下级军官的视角,支撑起了整部电影。虽然电影当中尽量做到了中日双方视角的平衡,但是相对角川来说,中方的主角,范伟扮演的唐天祥戏份相对比较小。整个中方视角的表达,显得有些支离破碎。

看电影的感受很难形容。现场很安静,安静得有点压抑。影院里没有坐满人,偶尔有一声抽泣。和整个电影表述相对的,是我自己的支离破碎的感受。

战争场面,是这部电影的重要一个独特之处,在有关南京大屠杀的电影当中,正面描写抵抗场面的,唯有陆川的这部电影。

影片的一开始,是日军军官角川仰望天空的样子,让我突然想起了《兄弟连》当中那位仰望天空的空降兵布莱斯(就是在诺曼底登陆之后那位怯战的那个士兵)。但愿这仅仅是一种巧合,因为我实在不知道布莱斯跟角川之间有什么相同之处。接下来的巷战相当出色,不过却刻上了《拯救大兵瑞恩》最后那场巷战的印记——坦克,机枪,迫击炮的使用,还有制高点的争夺,都有雷同之处。36师在挹江门硬顶88师(从88师士兵佩戴的德式钢盔当中可以判断出番号,道具做得很精细),防止其夺路而逃的场面也是比较有特色。首次解释了南京失陷的原因:不是敌人太强大,而是我们太窝囊。这在以前的类似电影中没有出现过。如果能够把36师封堵挹江门的原因解释一下,而不是一句“当官的都跑了”,也许这部电影的悲剧色彩和深度会达到一个高度。

在南京大屠杀的电影当中,受害者的遇害场面和过程作为一种符号已经固定下来。说到犹太人就不可避免毒气室,说到南京,就不可避免屠杀与强奸。这些符号在陆川的电影中也同样出现了。但是并非作为一种强化性的手段去唤醒观众的这种记忆。跟从前那部《屠城血证》不一样的是,导演并不打算用杀戮去表达悲情。《屠城血证》的主人公展涛用生命保护了那些屠杀中国人的血证,并在最后一刻奋力拉响了教堂的钟声。在多年后的我想来,这是提示中国人莫忘国耻的警钟。时隔20年之后的《南京!南京!》,更多想要表达屠杀当中的民族抵抗意志。电影中的战俘走在枪口之下,集体呼喊“中国万岁”的时候,传递出的信号不是对牺牲者的哀悼,而是抵抗的意志,是不屈的声音。这种复兴的意志和民族的韧性无处不在,构成了整部电影与《屠城血证》最不同的格调。

《南京!南京!》另一个特别之处在于,电影里的妇女不是以牺牲者的形象,而是以拯救者的形象出现在屏幕之上。国军有组织的抵抗结束之后,中国男性的正面角色便退居其次。妇女最需要男人保护的时候,唐天祥却跑到日军指挥部去出卖安全区的情报以换取自己家小的安全。他完全没有达到目的,却祸害了安全区的大批伤兵和妇女。是安全区里100个愿意牺牲自身的妇女主动走出来,到日军军营里当慰安妇,从而挽救了更多人的生命。在她们举手示意的时候,灯光照耀在她们的手臂上,晶莹而圣洁。当大批的疑似中国军人被日军从平民当中分离,并准备予以杀害的时候,他们能够做到的,是向妇女们大声呼喊,请她们恳求日军释放他们。这些无法保护妇女的男子汉,反而转身求妇女来拯救自己,让那句“二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人是男儿”,这一刻在耳边响起。“恨不抗日死,留作今日羞”,吉鸿昌的遗作,不知当年几人知?

因为电影以一种中日平衡的视角来描述南京大屠杀,所以电影当中穿插了不少双方的文化元素,个人感觉还是以日本文化的元素相对多一些,也表达得更有力。影片中中国的清唱越剧,是几个处于生死之间的女人聊以自慰的麻醉药,绵软而又乏力。日本兵之间的互相唱和,以及最后那段惊心动魄的祭祀大鼓,鼓手下面行如鬼魅的日本人,前者给人一种虚假的人性表达,描述日本兵作为个人的存在(这里面还包括电影刚开始的一个小桥段,就是那些日本兵不顾军官的命令,将路边丢弃的酒打开狂饮,颇有点“享受生活,享受胜利”的意味在其中),而后者则集中描述了日本兵作为一个整体的存在,充分挥发他们作为一个暴力团体的恐怖之处。镜头一转,鼓声未歇却突然出现了五花大绑的中国军人,这个转折让我背上冷汗直冒,想起来一个词语,“祭旗”,又一场屠杀。我想,这个日军祭奠战死者的桥段,将作为一个很经典的片段记入中国电影史当中。那震慑人心的鼓声,以及大鼓下如鬼影憧憧,行动表演整齐划一的日本兵,和他们平时欢快的歌声,友好的笑容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写到这里,忽然想起了《辛德勒名单》当中在犹太人居住区的大屠杀。窗外是响彻夜空的枪声,屋内是党卫军军官在疯狂演奏巴赫的作品。两者颇有异曲同工之处。但是《南京!南京》做得更好。

正如《屠城血证》里塑造了一个良心未泯的日军军官一样,《南京!南京!》也无法摆脱这一窠臼。角川作为主角的出现,更多情况之下,还是表现出了中国人对日本人的理解,也就是说,他是中国人眼里的日本人,而并非日本人眼里的日本人。他和别的日本军人的不同之处,也许在于他“上过教会学校”,会说简单的英语。但是你很难想像,一个日本军人,在遭到中国残兵在南京街头的伏击,一个小队几乎全军覆没的情况之下,他依然还能冷静地“思考”,甚至去爱上一个日本慰安妇,去释放中国俘虏。退一步假设,日军当中的确存在着这样的人物,导演将其作为典型置于电影之中的时候,他的存在,仅仅是为了衬托日军这部狂热的杀人机器的另外一面——难道,我们在理解南京大屠杀的时候,非要对日军的“人性”做出两种解读,才能算是深入理解了这场民族悲剧吗?日军当中除了杀人机器和“一小撮”自发反思战争行为的人之外,是否存在第三种人,甚至更多复杂的“人性”?在一部电影里怎样去表达这种复杂性?或者是选择性地表现这种复杂性?日军当中,是否可能存在着悲悯弱者的角川以及那位杀人如麻的伊东两人行为之间的尖锐对立?

《辛德勒名单》当中,不可能放置一个《钢琴师》当中救星一般的德军军官作为主角,因为作者只想表达“拯救与杀戮”这样一个简单的逻辑,辛德勒作为主角承担了拯救这一责任,而戈特则承担了“杀戮”这一责任,不会也不可能有另外的人去中和他的这种杀戮。要表现日本兵对战争屠杀的反思,南京大屠杀太沉重,沉重得没有表现的余地,没有容纳的空间。摆脱诉诸民族悲情固然是一种进步,但是对于日本兵的战争思考的理解,导演显然处于矫枉过正的心态之中。我们的影视作品当中看到的日本人,还是那些我们过于一厢情愿所认识的日本人。然而,没有这样的日本人,整个故事的展开就缺乏一条主线,造成表达的不平衡。《屠城血证》的主线非常清晰。但当南京大屠杀的思考进一步深化的时候,如何表现这段没有主角的历史,是对编剧的一个挑战。《南京1937》就是试图从《屠城血证》的视角当中脱身出来,用一个中日混合的家庭在南京大屠杀的遭遇来进行故事叙述。这部1995年的电影既超越了当时的普罗大众对于历史的解读,也没有从宏观的角度上完成对历史的重建。

此外,置于范伟所扮演的唐天祥,为一己之利出卖安全区的情报,当了汉奸。这个桥段正是当时中国形如一盘散沙的准确表现,算不上电影有特色的地方之一。但是他最后在可以获得自由之时却毅然返身赎罪,多少淡化了电影对悲剧的刻画和思考。唐天祥本人固然被营造出了的悲剧效果,剧中的中国人形象的复杂性却被冲淡了。尤其是他在走上刑场的时候对日本兵说的那句“我太太又怀孕了”,在我看来,带有一种黑色幽默式的悲情。这是象征中国人生生不息么?还是象征中国人前仆后继的精神?我对这种表述有着深深的怀疑。须知割草一般倒在日本兵枪口之下的悲惨和黄继光堵枪眼的悲壮是两码事情。“我太太又怀孕了”,不是表达自己对中国未来的乐观和牺牲时坦然的态度,更多表现出一种无可奈何的悲情,我无法接受这种表述。影片最后,小豆子被释放,开怀大笑,摘下来的蒲公英飞絮在他眼前飘扬。这又是一种一厢情愿式的暗示。也许导演想要说明,中国人的生命就像蒲公英一样,顽强而艰难。其实我更愿意相信王外马甲那个《战场上的蒲公英》里所表达的蒲公英意象——那种在历史突变的情况之下,无法把握自己命运的无奈和痛苦。

几年前,在《读书》杂志上曾经发表过孙歌和日本学者沟口雄三对南京大屠杀的一番讨论。我记得那场讨论的大意是,现在关于大屠杀本身的理解和争辩似乎走上了歧路。中日两国都在强调屠杀所带来的死亡人数,是5万,25万,还是30万?日本方面尤其愿意在这方面强调,目前的统计下,罹难的人数完全没有达到中方所宣称的30万这一数额。日方进一步据此肯定中方在南京大屠杀问题上“编造谎言”。在日本方面,数字显然已经取代了对屠杀这一事件本身的认识,在历史研究当中出现了偷梁换柱的做法。中国对于“30万”这个悲情数字的坚持,恰好走入了日本人所期待的方向,也显然妨碍了自身对于南京大屠杀的意义的研究。

从陆川的这部电影来看,大规模屠杀和强奸等行为虽然也得到了进一步表达,但是这并不是电影所要表述的最重要的内容,因为这样的文字和记述已经汗牛充栋,耳熟能详。如何认识大屠杀背后的民族悲剧,并让中国人从自身以及敌人两个角度对那个历史事件进一步思考,这是《南京!南京!》的使命。虽然说两个角度的理解尚略显不足,却已经难能可贵。它反应了从《屠城血证》所诉诸的悲情,到20年后我们能够从更加宽广的角度来理解历史这个变化过程。

再剧透一下:故事结尾,角川释放了两个中国俘虏,然后举枪自戕。另外一个日本兵目视着两个中国俘虏远去。其中一个俘虏——一个最多十岁的小男孩摘下了一丛蒲公英,吹散了上面的飞絮,脸上露出了幸存的微笑。

假如——仅仅是假如——在他露出微笑的时候,背后射来日本兵致命的子弹。故事到此结束,这将是一个完美的悲剧结局。我想起了《美丽人生》当中的父亲滑稽地走过藏有自己儿子的垃圾箱,走向自己的终点。是的,《南京!南京!》已经多次暗示了生的希望,也许在最后一个镜头当中,需要展现的是涅磐,含着微笑和苦涩的涅磐。在日本兵枪口之下获得的生存,本身没有太大的强调意义,不如让日本人最后毁灭这一丝恩赐的生存希望,把一个团圆的结局打碎,才能称为悲剧。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南京!南京!》距离悲剧和全面的反思,还差最后一步。

也许这最后一步,会让这部电影自身变成《鬼子来了》那样的悲剧吧。我永远带着怀疑的态度,看待来自某些部门的剪刀。

写完这一切,我发觉我自己的残酷。我竟然带着一种冷冰冰的态度,来试图解构这一部电影。泰戈尔说:“人们看到了日出,我却看到了日落。”我不是泰戈尔,却怀着一种冰冷的绝望,在日落中耐心地等待长夜的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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