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岁月回眸 (1) -- 内燃机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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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岁月回眸 (15) 多情和“无情”

15 多情和“无情”

中央电视台有个栏目叫《艺术人生》,朱军主持的。一次,他访问著名演员潘虹,问她:“如果在事业和家庭两者之间,让你作出选择,你首选什么?”

潘虹毫不犹豫地回答:“我选家庭!”

我把这个“答案”给儿子讲了,儿子不假思索地反驳:“潘虹已经有了事业,她当然说‘首选家庭’!”

不一定!这世界上有没有“舍弃”了上好的事业,离开了“组织”,不顾什么“前途”,历尽千辛万苦,甘愿“受苦”,去寻求“家庭”的呢?

有!肯定有!

谁?

孩子他妈——我妻就是一个。

妻回到南京实习,很快毕业了。工作地点选在哪里呢?

中国当时只有国立中央大学医学院和私立华西大学有“牙科”,那时不叫“口腔科”。每年毕业生极少,中央大学牙本科,有时一年只有一个人毕业,妻这一班毕业人数最多、有六个人。中国人口,那时号称四万万,这么多人,需要多少牙科医生?

妻来信说,大连、北京、南京都到学校来要人,到底去哪个城市呢?反复考虑,南京离四川近点,她自愿选择了南京华东军区总医院。这医院名气可不小!解放前,国民党的中央政府在南京,全国最好的医院就是南京中央医院,现改了个名字叫“华东军区总医院”。分配到大城市这么好的医院,谁不羡慕呀!

很快,妻在这里入了团,有了“组织”。

她到职后,不久来信说,她检查出肺部可能感染了结核。那个年代,对结核病,还是一件谈虎色变的事。她说,医院在伙食方面对她有些照顾,还订了鲜牛奶,让我放心。她听说我父亲病逝,还汇了二十元给我,南京的工资标准比四川高些,不过二十元也是笔不小的巨款,是我一个月的工资。我去信给她讲了我解放前“闹结核病”的事,虚惊一场,让她不要怕,好好养病。

后来,总段有了一部电话。一天,有人叫“胡主席”?干啥?接电话。哪来的?重庆。我跑过去拿起电话,我问:“哪位?”对方答:“我,曾瑜!”“你在哪里?在南京?”“不!重庆!”

天哪!她咋会在重庆?孙悟空?会飞?那年月,从南京回重庆,难呀!

可能是因为有病,想家。也可能在外地,寂寞,爱胡思乱想。她在学校爱以大姐自居,因她是高年级的,理所当然,常把我当小弟弟照顾。实际年龄,她比我小三个月,是我的妹妹。这次她别出心裁,从南京要跑到工地来“照顾”我!

她在南京时去找晓霞,一个穿军装的女干部、团支部书记。晓霞听她一讲,也觉得有理,都二十六、七岁的人,该谈婚论嫁了。我老胡调不去南京,她自愿要求回四川,怎么办?那个时候是大区,南京调四川,要经过华东局到西南局,这手续太麻烦。可能军区总医院是大机关,也许是军、师级单位,领导通情达理,提出个折衷办法,征求她意见。我们医院不替你在四川联系调转工作的事,档案、组织关系我们封好,交你自带,你回去自己找工作,怎么样?

妻立刻象脱缰的野马,只跟晓霞打个招呼。真走啊!

南京回四川没有直达客轮,要在汉口、宜昌转船,单是船行时间可能一周左右,中途等船,还不知要多长时间。我们几个男同学一路同行,还觉得困难重重,她一个年轻女娃子,带着行李,这找旅馆、买票、上下船、托运、抢占舱位,一个人怎么干?重庆到资中,即使买到车票,汽车很破旧,常常抛锚。在内江还得住一夜。这一路,不要说走,想一下那个过程,就会打退堂鼓!

我真不知道这一路,她是怎么走过来的。她上午赶到资中,自己问到段上。有人喊:“胡主席,来客了!”我从办公室出来,看见她那狼狈样,为这“独行女侠”的勇敢和刚毅,为她这种不要事业要家庭的英雄行为,刚说出“你到了”三个字,我真感动得哭了!

她来这里可以扮演一个什么角色呢?算个“家属”。不对,我俩又没结婚,只能算个“准家属”吧!陈总段长爱人陈光军,原是重庆八一小学校长,现在携家带小到段上来照顾“老头”牺牲“事业”要“家庭”,谁说没有?老妻一来就找到了一个志同道合的“同志”!

我呢?我是“狂人”!就象教徒信奉上帝一样,我要按照上帝的旨意,去解救众生,哪管什么家呀!妻子这样千辛万苦地来了,我根本没心思顾到她,一天忙事业,压根没想过什么结婚成家的事。那时,全段上下掀起了一个速成识字的热潮,妻和陈光军一块,加入了教家属学拼音识字的行列,算是找到个事干。我现在不会“发短信”,不会使用电脑打字,常想,要是她还活着就好了,她在资中学的拼音本领可当我老师了。那段日子,她从无怨言,也不唠叨,相安无事过了许久。

资中有个宏仁医院,解放前是个教会医院,他们不知道怎么晓得我们这里“潜伏”了一个大医院来的医生,硬要邀请她去上班。我们提了个条件,修完路就走人。人家满口答应,她到这医院去上班了。这中间,我生了次病,医生还怪吓人的说是传染病,在宏仁医院住隔离病房,妻穿上隔离衣来侍候我,稍好点,还扶着我在院里散散步。不知什么时候,我忽然想起我们该结婚了。

相声演员姜昆说相声,讲“照革命像”,我们可是“结革命婚”。婚前我给我的朋友,发了个结婚请柬,宣布何日结婚,敬谢馈赠。结婚当天在总段20平方米大小的会议室,买了几斤糖,开了个茶话会,宏仁医院的来宾,成了妻的娘家人。我们没买任何衣物,上班时穿什么,婚礼时照旧。为什么这么办?不是我们没钱买件新衣,是表示这样才象个“革命者”。家属们可不这样想,送我们进新房时,我才发现,大家借了许多新的床上用品,把屋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孩子们向我们撒了许多喜花。妻进屋赶快把这些新东西收起来,生怕弄脏了。第二天,象没事一样,我俩各自去单位上班。我高兴,这解放区的天,真是喜气洋洋,太惹人爱了。

以后妻子怀孕了,妊娠反应比较大,我没问过一句、没说过一句安慰的话。本来应该住在一块,她行动不便好照顾她,我可偏偏搬到工地去住,工棚四面通风,住“五风楼”。我这是和工人阶级打成一片,用实际行动改造自己呀!我施工的工地离家只两公里,我难得回去一回,用文革的语言讲,我在“斗私批修”、灵魂深处“闹革命”。有时,妻说:“肚子里的娃儿不老实,老踢我!”我说:“长大也会是个干革命的。”你看,你看,我满脑子装的些啥!

妻要临产了,我从没想过该给她增加点什么营养,弄点什么好吃的,更不知道该为婴儿准备点什么穿的、用的。反正,我什么也没问过、没说过、没办过,在宏仁医院生产那天,我没到医院去,大人、小孩是死是活?好象和我没什么关系似的。孩子生了,我见着妻从没说过一句关爱、感激的话。可能我当时想,无产阶级就该这样“冷漠绝情”,这才是“舍小家、顾大家”呀!

这里,我要提醒一下未婚的姑娘们,你们找对象,不光不要找我这种狂热的信“主”的教徒,也不要找独生子,因为一生都是别人关心他,他“本能”就不会说一句关心人的话。妻呀!错!错!错!你“多情”遇上了“绝情”!

怪!怪!怪!这一生,无论在什么时候,处顺境还是逆境,无论我怎么“绝情”,从妻嘴里,从没有说出半句埋怨、悔恨的话。都退休了,有次,我们搬家,她第一次大发议论,她说:“老头,这一生我们搬过许多次家,你一次没参加过;我生三个娃娃,你一次没问过、看过、管过;我病得路都走不动了,你没请假回家看过,更不用说关心了。这回搬家,你可得参加!”

我怀着十分、千分、万分歉疚的心情,终于说出一句请罪的话:“我那些时候在‘干革命’,没有觉悟。要是现在,我肯定不会这样!老太婆,这辈子,真对不起了!”

这次,我又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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