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我这两年 -- 正宗鲁皮皮

2008年必定是中国历史上难忘的一年。

先是在年初有50年一遇的大雪灾，然后就是藏独在拉萨的暴乱以及随后在全世界中领馆的拙劣表演，随后就是奥运火炬传递，我有幸带领全家参加了在旧金山的火炬传递活动，然后刚回国就遇到了512汶川大地震。

有关汶川大地震我就不多说了。只说一点，我近距离感受了来自全国人民的力量，这种力量使我感觉到中国的希望，很大程度上转变了我以前对中国未来前途的悲观看法。

自从2001年出国，这是我第一次回国。新奇和激动自不必说，同时种种不适应也在所难免。

生活上的不适应主要是在美国开车开惯了，在国内要么打车要么搭公交车。办事还好，要到超市买东西可是真痛苦，大包小包的勒得手疼。有人会说，中国出租车这么方便便宜，为什么不打车？ 我同意中国遍地都是出租车，可是还是有很多的时侯不便打车，比如就1-2公里的距离又没有公交车，你打车吧不值，不打吧走着去还挺累。

所以回国以后走路的机会骤然增加，感觉在美国7年走的路还没有在国内1个月走的路多。真应了那句话， 交通基本靠走。

气候上的不适应是国内比较闷热，在加州待惯了的人回到国内过夏天，基本都会有这个问题。无他，只因为加州的气候太舒服了，把人的体温自动调节系统都惯坏了。

还有就是国内的灰太大。这个无法避免，因为这是中国的高速发展带来的，哪儿都在盖楼，哪都是起重机和脚手架，能不灰飞烟灭吗？

不说了，再说有人该烦了：美国好，待美国别回来呀。

不管怎么说，儿不嫌母丑，子不嫌家贫。我小时候最爱做的运动就是放了学到垃圾堆里找烟盒，不也健康茁壮的长这么大？中国那点事儿对我来说基本不是事儿。

回国后尝试着上西西河，我试过cchere, ccthere, ccwhere, 都未果。嗯，中宣部看来是卧虎藏龙。

N公司所在的城市是被买办文化和拜金主义侵蚀滴体无完肤的一个城市，不提名字了，免得又被人说是地域歧视。基本上男人女人化，女人野人化，野人硬盘化。我个人不太喜欢这个城市，但比旧金山要稍好一点，至少周围听到的不再是鸟语，吃的东西也很合我的口味。更重要的是，这个城市开始有了四季的更替，虽然夏天把人热死，冬天把人冻死。

老婆因为家在北京，岳父母身体又不好，所以她决定带着孩子们常驻北京，我就在公司和北京之间来回跑，坐朝发夕至的直达快车，每两星期一个来回，车票钱正好大约1000元，于是每月来回车票固定是大约2000元。在这里赞一句国内的铁路系统，快捷准时，比飞机准时多了，而且乘务员大都很漂亮，服务态度也很好，年龄段也是婚龄期（真没见过年龄大的大妈或大老爷们当乘务员的），没有结婚的成功男士真是可以考虑多乘几次火车（记住必须是软卧或动车哈）。

回来以后先联系医院，做胃镜。MD美国医生死活不给做胃镜，听说是因为胃镜属于物理侵入式检测，是美国医生极力避免的，什么鸟道理！ 到了国内医院才发现和美国是两个极端，大夫听了我的症状描述，二话不说，交钱预约做胃镜！

做胃镜那天，到医院一看，好吗光等着做胃镜的有三四百口子，中国的人力资源何其丰富可见一斑。医院光胃镜室就有6个，一波6个担架排着队，鱼贯而入，那恢弘的场面孤陋寡闻的美国人肯定梦里都没见过。

我联系的是无痛胃镜，比常规胃镜贵了300块钱，因为需要打麻醉。推进胃镜室，护士给我打麻药，往我手背上打，我觉得有点疼，刚说了一句，你这药打进去还有点疼。。。。。。然后就什么都不记得了，再次醒来时已经被推出来了，一张A4纸上打印着六幅彩色图画，分别是我的胃的六个不同部位的照片。 和我想像的满目疮痍不同，我的胃看起来还蛮光滑的，远看粉嘟嘟的一大团，象一朵大牡丹花。

一个星期后去取病理报告，医生轻描淡写地说我有点浅表性胃炎，胃窦部位有些红肿，没有什么大事，给我开了一些抑制胃酸的药，了事。前后10分钟。

这个报告就是我的免死牌。 看来一时半会我还死不了，心情不由好了很多。

闲话少说，开始投入工作。

N公司的人员构成基本是这样的， 整个公司由管理团队，财务部，软件部， IC部，RF设计部，系统部，测试部和市场部组成，可以看出，人虽不多，但该有的都有了。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我隶属于软件部，软件部的部门经理是CB， CB手下有7-8个人，我也受CB直接管辖，但因为我的身份比较特殊，所以CB有时候有些事情还和我商量。

N公司的产品在我刚回来那会真可以说是惨不忍睹，很多最基本的模块都没有。定位只有最小二乘法，连卡尔曼滤波都没有，定位精度一度在地球和月球之间徘徊， 灵敏度也很低。一句话，这样的东西根本不能说是产品，就连说是实验室的研发成果都勉为其难。

全身心投入工作还是比较令人愉快的，看着自己做的东西一天比一天稳定，一天比一天精确，那种感觉就是看着自己的孩子健康成长。

和公司同事的关系也很融洽。基本在一个月内就和大伙到了随口说黄段子的地步。软件部的几个小伙子都是硕士毕业，年龄在27-32之间，和我也算是同龄人。但还是有些代沟，比如他们竟然全都没有听过著名的黄夏留教授，害的我不得不又到网上找相关的教案给他们扫盲。在国内工作的氛围是要比在E公司好多了，心情也舒畅了很多，所以胃病也就感觉好了一些。

CB是个不错的项目经理，人很随和，能力也有（不是指GPS方面的技术能力），而且体恤下情，能以身作则，基本上软件部他加班时间最长。我和CB的关系不错，他知道我不会在国内常呆， 所以对他的地位不会构成威胁。

一群敬业合作的年轻人，一个炙手可热的产品，一流的投资团队，还有什么能阻止我们成功呢？

这是那时公司上上下下的一致共识。

呆的时间长了，一些问题就逐渐浮现。

首先是组和组之间的矛盾。

比如产品开发过程中，发现一个bug。软件组的人确认是IC组设计中的问题，反馈给IC组，IC组的人看了后不承认，来回推诿。软件组的新版本软件送给测试组，测试组在测试资源的配置上和软件组原有的意见不合。等等。CB深恶痛绝的一件事，就是IC组的人需要某个软件工程师来协助工作，根本不跟CB打招呼，就把人拽走了，他认为所有其他部分要动用软件部的资源，必须先和他这个负责人沟通然后由他来分配。市场部和技术部之间也有矛盾。 市场部的人在向市场打的时候，拓展客户进展缓慢，他们的借口是公司的技术太烂，根本无法和竞争对手相比，这样直接就把责任推到了技术部门。技术部的人认为市场部的大爷们整天到处旅游，对公司的产品屁毛都不懂，能卖出东西才怪。

组内部也有矛盾。

测试组只有三个人，但不妨碍他们斗得鸡飞狗跳。我从来没见过在公司里几个人吵成那个样子，就像泼妇骂街一样，眼泪和唾沫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后来和公司几个人聊天，大家认为这个责任在Mr.Q。 MR.Q在招聘的时候，事毕亲为，每一个人都是他招来的，这样一来如果幸运的话一个组有一个象CB那样的老资格工程师，那么别人就会听命于他的领导，可是如果招来的几个人都差不多的资历，就麻烦鸟。大家都觉得自己是CEO亲自招来的，谁都不尿谁。 看没看过一群没有猴王的猴子，基本上那里会发生什么这里就会发生什么。

除此之外，最大的问题在于Mr.Q本身。

Mr.Q作为公司的CEO，却不做他应该去做的事情。他的确很辛苦，每天很早就来，很晚才走，什么事情他都要亲自去办，大到公司产品市场决策，小到一个窗户关没关。一点不夸张，公司有人晚上专门负责关门关窗户，他还要晚上12点再亲自检查一遍。我们底下人开玩笑说，那一天我们的CEO亲自去扫地，连扫地的阿姨都会有岗位危机。

Mr.Q花了很大的时间和精力在公司的安全保障上。我刚去的时候，非常惊诧于公司严格的安全措施，严格到了几乎变态的地步。从大的角度看，公司的网络分为内网和外网，内网是我们开发工作用的，无法访问internet，外网可以访问Internet，那么有时候内网和外网要互通信息怎么办？没关系，我们智慧的中国网管们开发出特殊的配置能使得从外网到内网畅通，而从内网到外网禁止，比如ftp就是单向的，我死活想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实现的。内网的计算机也有严格的安全策略，所有的USB口都被禁止，防止使用优盘，光驱拔掉，BIOS中所有外围器件启动机器的选项都被禁止。

软件部所在的楼层也就是60-70平米的样子，但安装了两个摄像头，后来觉得不够，又加了一个。所以理论上老板只要愿意，他可以在任何时刻监视员工在干什么。

这些措施给我的第一感觉，我在这里不是开发工程师，而是一个潜在的贼。

出于工程师的职业习惯，我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一直都在想如何突破这些安全限制。

我和网管聊过这些事，他们也苦不堪言，牢骚满腹，完全是变态老板的变态要求使得他们不得不变态起来。

唯有一声叹息。

Mr.Q本身是个工作狂，这没有什么问题，但他的问题是把他自己对工作的狂热强加到别人身上。

我去了不久， 就感叹软件部加班强度之大。每天早上9点上班，一直到晚上10点才回家。可怕的是，如此高强度加班如果是为了项目赶进度偶尔为之也罢，可公司里是长年如此。周六还要来公司半天。大家可以算算一周我们工作多少个小时。而且长此以往，这种非常状态竟然成为了正常，如果一个工程师晚上早走了一个小时就会觉得不自在。

可笑的是，Mr.Q要求大家来加班，却不管是不是有任务，只要大家来公司，坐在电脑前，他就很高兴，也不管你做什么。这是我觉得最不可思议的，也是最被其他工程师所诟病的一点。

晚上加班到10点，有的人刚下地铁，Mr.Q一个电话就把人又拽回来，“过来一下“这是他的常用语。过来干什么呢，其实不是什么大事，明天上班10分钟就能解决的问题。

Mr.Q表面上对每一个人都很谦恭，“谢谢你“经常挂在嘴边，感觉很尊重你。但强拉着别人加班到午夜我觉得就是对别人最大的不尊重。

忘了说了，所有的加班都是“自愿的“，公司不支付任何报酬。

对于我，Mr.Q在我回来之前许诺报销我所有的搬家费用，而等我到中国以后，对于我的搬家费，他却一拖再拖， 拖了将近两个月用一个我从没想到的借口扣了3000刀。 我不想把人想的太坏，我宁愿相信是因为公司的财务紧张。

后来同事一个一个离开，最后的时刻我们开诚布公的谈心，才发现发生在我身上的类似事情也同样发生在别人身上。

有一句话是说给准备干大事的人的：别把自己太当人，别把别人太不当人。我觉得Mr.Q在第一句话上没什么问题，但在第二句上却做的远远不够。

一个干大事的人永远不要把钱看得太重， 尤其是当这钱涉及到手下人切身利益的时候。从自己人手里能抠出多少钱？几千？几万？几十万？你能得到一点钱，但你失去的却是人心。失去的人心还能用钱买回来吗？

种种事情表明，Mr.Q并不是值得我死心塌地跟随的人。

受人滴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这是我做人的原则。 Mr.Q在我最困难的时候帮我解决了身份问题，虽然克扣工资之举也有落井下石之嫌，但我还是对他心存感激。后来Mr.Q因为种种原因被排挤出公司的决策层，他也挺可怜。

Mr.Q最大的错误就是自身定位错误。几乎公司里所有和我谈到这个问题的人都认为Mr.Q根本不适合做一个CEO, 他做工程师是非常优秀，也应该继续做他的硅工。而他犯的一个错误连带着许多人受牵连，好多工程师都是受他的蛊惑离开了原本很有发展前景的职位加入N公司的。

从Mr.Q的悲剧可以看出，绝对绝对不要以为自己有了好的技术， 有了投资，有了创业的愿望就可以创业成功，就可以当一个称职的领导。Leadership作为一种难得的能力真的不是每一个人都具备的。

2008年下半年，美国金融危机的影响开始波及实体经济。 到了9月份，美国股市开始暴跌。一天晚饭后，我和几个软件组的哥们聊天，谈到目前的经济，以及对公司的影响，我幽幽的说了一句，谁知道咱们还能在公司里干多久。。。 众皆默然。

最担心的事情终于发生。由于三鹿事件，公司的投资方在中国乳品市场的投资损失惨重，加上整体经济环境低迷，公司获得第二轮投资的可能性几乎没有。即使有，也要比预期的少得多得多。

公司何去何从？

和E公司一味雷人不同，N公司主要选择降薪。降薪幅度多少呢？50%。

我可以给大家算算50%的降薪对于软件部的一般工程师来说意味着什么？

一般一个硕士毕业的研究生的工资大概在8000元左右，以前刨掉四险一金，到手大约6000多，那么现在工资砍到4000，而四险一金还按以前的工资水平付，于是到手还有大约2000多块钱。2000多块钱在这个以小资文化著称的国际化大都市也许只够付个房租，然后每天通过呼吸污浊的空气充饥！

我至今还记得软件部的弟兄们在老板办公室听到这个决定时那欲哭无泪的表情。

对我的降薪幅度更大，Mr.Q找我谈心，说计划给我降到10000元人民币。我很明确地告诉他，在这个薪酬水平下，我会继续在公司干，但如果有合适的机会我随时会离开。他表示理解我的选择。

但我发现他在怎么对待我的问题上也在犹豫。过了一个星期，他又找我谈话，说还是希望我在公司继续干下去，又把我的工资在上次的基础上涨了一部分， 但和我以前在美国的工资相比还是个高阶小量。

公司里士气低迷。软件部的工程师没有人再晚上加班了，大家以此作为对以前长时间高强度加班，却落得个降薪走人的无声抗议。

正常地上下班竟然成为了工程师们示威抗议的一种方式，想一想真是荒诞。

Mr.Q对于目前公司的资金窘境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黯然神伤地从CEO的职位上退出，从此逐渐被公司管理层边缘化。

自从5月离开美国以后，不断有美国猎头联系我，有一些大公司的人力资源部门也通过Linkedin频频骚扰我，使我觉得美国的就业市场形势还不错，我11月开始和美国这边联系，在12月底竟然已经通过了3家公司的越洋电话面试，答应让我一到美国就去on-site 面试。

可是问题是，我必须首先拿到进入美国的签证。

我10月29号到美领馆面签H1B，结果没有任何悬念地被check. 接下来就开始了漫长的等待期。期间美国经济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WAMU都倒了，CITI也岌岌可危，连微软也开始雷人了，等等。等得我心惊肉跳。

签证最终在1月9号下来。距离春节还有半个月的时间，既然如此，那么就在国内过完春节再走吧。好歹已经7年没有在国内过春节了。

春节在北京过，老家没有时间回了。我定的是大年初五的机票，在回美国之前，我还要去给以前的老师拜年，顺便让老师给我的书写一个序言。

这件事情很重要，因为这牵涉到我即将出版的第一本书。

正宗鲁皮皮:【原创】我这两年（4）-----第一本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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