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厦门,解放日(九)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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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厦门,解放日(十)

太阳出来,天色放亮,疯狂了一整夜的风浪终于停止了咆哮,阳光透过云层洒下来,海面重新恢复了平静,湛蓝的海水在晨曦中轻柔荡漾,安详温和,波澜不惊。但这时候,厦门岛上的硝烟却并没有散去,海岸边、滩头上,激烈的战斗仍然在继续。

29军86师256团(加强了257团2营)的登陆地点在板美和钟宅。这一带是国民党181师的防御正面,解放军在抢滩的过程中遭到了猛烈的阻击,在板美靠岸的第2营被打得只剩下几个班,正副营长全部牺牲,而在钟宅登陆的团的主力也被压制在盐场的一片洼地里,建制被打乱、电台被打坏,苦战许久无法脱险,只好派人用嘴含着字条泅回大陆求援。

在右翼,31军92师的两个团也困难重重。陷入“海田”的275团伤亡惨重、几乎失去了战斗力,而274团虽然在涨潮之前脱离泥沼,并且攻占了岸塘边的高地(该团8连3排因这场关键性的胜利而荣获“渡海先锋排”的称号),但却又在高殿附近遭遇敌74师师部和222团的阻截。由于守军居高临下控制着有利地形,274团虽然几经冲锋歼灭了敌74师卫生营,但却无法继续向前突进,最终只能在石湖山一线与敌人对峙,战况陷入了僵局……

说起来,两翼战场距离85师的休整集结地域并不远。86师256团遇险的钟宅在255团的东面四公里,而31军274团距离254团才三公里不到,彼此间只隔了一片山坡,枪炮声清晰可辨。可是,由于没有统一的前敌指挥机构,而且又缺乏有效的通讯联络手段,吴森亚他们始终不大清楚友邻部队的具体情况,从10月16日的清晨6点到下午4点,一直都没有实施有效的支援。

在张明诚的印象中,当时的解放军对曹福林55军是十分瞧不起的,开口闭口总说这帮家伙是“闻风四十里,枪响一百一”,打滑头仗,在战场上跑得比兔子还快。因此,在休整待命的十个小时里,虽然254团和255团的基层干部经常跑到指挥部来请战,可大家要求的全都是“向纵深方向发展,赶紧打进市区去”,谁也没想到兄弟部队居然还会需要支援。

在当时的干部里,只有吴森亚参谋长还显得比较谨慎。他坚持认为海岛上的回旋余地小、缺乏迂回的空间,一定要借助夜色的掩护才可以向敌人的要塞发起正面攻击。所以整个上午他都按兵不动,中午的时候,254团团长李力群、政委施光华和255团政委宋之江、参谋长唐逸明都渡海来到了部队,大家又聚在一起开会,结果是这个主张攻、那个同意守,讨论了好久也没有形成统一的方案。

这样到了下午四点钟左右,85师师部的一帮参谋带着电台来了,于是就决定请示上级。通讯参谋朱正峨打开机器,“鲶鱼鲶鱼,我是鲤鱼……”刚喊了几句,就听见兵团部(10兵团司令部当时设在同安县城)的声音:“喂喂,叫你们领导接电话”——用的居然是明语。

敢用明语在电台里说话的肯定是大首长,吴森亚连忙接过了话筒

“知道我是谁吗?”电台里面问。

当然知道。吴参谋长是福建人,听口音就知道说话的是自己的同乡、十兵团的叶飞司令。

“敌人正在逃跑,他们互相抢船自相残杀,你们赶快出击”

“是,我立刻把部队打出去”

“我指挥的部队都归你指挥,知道了吗?”

“是是,我知道”,于是从这一刻起,85师的吴森亚参谋长就成了厦门岛上解放军的最高指挥官。

之所以能够获得指挥全岛部队的权力,首要前提当然因为吴森亚当时是厦门前线级别最高的军官。但实际上,那时候岛上的副师级干部并非只有他一个,31军92师的田世兴参谋长也在战场,手底下同样也带着两个团。

田世兴是当天中午上岛的。他曾经是91师271团的首任团长,带出了“济南第二团”,资历和能力都很强(后来的仕途也不错,历任31军93师师长、29军军长、福州军区副司令员),但他当时却没能够得到战场的指挥权。究其原因,我想一方面是由于他带领的274和275团在那时候已经打残了,不如85师254、255团的状态好;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没有跟上级保持联络,而吴森亚则及时地使用了电台。

叶飞回忆录在总结厦鼓战役的时候说:“我军在追击中有不注意通讯联系的毛病”,这是实情——如果细算起来,10月16日下午,厦门岛上的解放军至少应该有八部电台,可这些电台要么是出了故障、要么是无人管理,反正是统统关机。天亮以后,叶飞司令在指挥部里走来走去,满耳朵尽是国民党那边嚷嚷的声音,可自己的部下却一点动静也没有,直等到下午四点才听见电台里面有人在喊“鲶鱼鲶鱼、鲤鱼鲤鱼”,于是当然就把这条“鲤鱼”委派为了前敌总指挥……

放下电话,“鲤鱼”立刻采取行动,254团、255团转守为攻,兵分两路向石胃头阵地和云顶山要塞发起了攻击。作为岛上的最高指挥官,吴参谋长当然也要给其他部队布置任务,可这时候各个单位的电台全都叫不通,所以只好起草书面命令,派人到处去送——

命令

一、 厦门的敌人逃跑了;

二、奉叶司令命令,岛上部队统一归我指挥;

三、决定本日下午3时全线出击(实际是下午4时以后行动的);

四、85师254团经蔡塘向前村、石胃头、黄厝、曾厝攻击前进;255团向洪山柄、云顶岩、自来水厂、厦门大学攻击前进;

五、你部沿厦禾公路向梧村、厦门市区攻击前进。

29军85师参谋长吴森亚

这样的命令抄写了好多张,侦察排的战士保护着几个参谋出发,只要是遇见友邻部队,无论哪一级干部都发给他们一份。

抄写命令的时候,张明诚也在旁边。他觉得这个“全线出击”的作战计划确实很有气魄——方案中没有设置向心的目标,三条攻击线路几乎是平行的,这样一旦实现突破之后就会形成敌我双方交叉分割的局面,其战术目的显然不是“攻坚”或者“合围”,而是希望“以乱打乱”,试图通过混战解决战斗——如果不是对自己的部下充满信心,任何一个指挥员都是不敢这么做的。

吴森亚有信心“以乱打乱”。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当时解放军的状况本来也就是够乱的。

几个参谋出去传达命令,回来的时候报告说:31军登陆部队的处境很糟,请炮兵不要开炮了——原来,92师的田世兴参谋长正在殿前一带整理274团和275团的队伍,可后方31军的炮兵阵地却弄不清厦门岛上的情况,他们也不分哪座山头是友军、哪片山坡是敌军,随心所欲地东打几炮西打几炮,结果前面的战士被这“乱炮”搞得冲锋也不是集结也不是,气得直喊“不要炮兵掩护了,让他们上前线来拼刺刀”。

这边刚喊停炮,又有参谋来报告,说是86师256团那边的情况不好,请炮兵赶紧开炮——原来,29军炮兵集群分为两个阵地,一个在集美掩护85师,另一个在刘五店掩护86师256团,可刘五店阵地的那位指挥员做事情又太小心,因为没有得到具体的射击参数,他就一直不敢下令开火,结果弄得前线部队在敌人阵地前被压制得无法动弹,而后方掩护火力却从头天晚上到现在连一炮也没有打出来,把256团憋屈得直骂娘。

参谋们来回跑,电台员可就忙坏了,一会儿联络军部、一会儿联络炮兵,一会儿喊停火、一会儿又喊开火,正在忙乎的时候,忽然听见副军长段焕竞用密语说:“你们师长不见了,快派人去找找”,大家顿时都懵了。

——85师师长朱云谦是凌晨时候乘坐一艘“海划子”渡海的。当时夜色正浓,朱师长用望远镜看了看对岸,瞧见255团的登陆点上有盏马灯的亮光,觉得划过去不算难,于是就没喊民工,只带着几个警卫上了船。结果出海没多久,登陆点那边的马灯突然间没油了,四周围顿时黑咕隆咚,小船再被风浪颠簸几下,一帮人就更加弄不清哪边是岛、哪边是岸,只好稀哩糊涂地乱划。划了好久,又发现前方有灯光,连忙把船靠过去才知道,自己跑到31军274团的登陆场来了。

274团的战士那时候正在淤泥里举步唯艰,师首长当然也就上不了岸,不过幸亏他的“海划子”比较轻便,几个人推呀推的就把小船推回了水里,于是又继续再往前划,可惜的是,这一次又划错了方向。天亮的时候,朱师长发觉自己来到了高埔,这一带不是解放军的登陆点,换句话说,岸上面的全都是敌人,被发现了可真不得了,这下子大家全都不敢再划船了,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天黑以后才又偷偷摸上岸……

上级让吴森亚找师长,可吴森亚他们哪里能知道师长居然会跑到高埔去了,当然是怎么找也找不到。段副军长这时候也急了——咱们解放军可不比国民党,打仗的时候怎么可以把师长搞丢了?于是二话不说就要亲自上岛来找。

——说起来有意思,这段副军长原本是很担心朱师长的,可他自己渡海的时候却一点也没有吸取朱云谦的教训。照样是乘坐海划子,照样是夜间从集美码头离港,照样是没有请船工而只带了警卫员,照样是自己划船自己找方向……但幸亏他的运气比较好,平安无事地到达了安兜山指挥部,所以这老头多年以后还可以挺得意地吹嘘:“我顺风顺溜,直驶彼岸”,觉得自己的航海水平就是高。

段焕竞副军长“顺风顺溜”地驶往海岸,厦门岛上的战局也正进入了关键阶段。

这时候,254团在石胃头激战、255团在云顶山激战、256团在钟宅海滩激战,274团和275团在石湖山一带激战……10月16日下午7点,敌74师、181师和166师把守的各处要塞在解放军的攻击下摇摇欲坠,战场上弹雨横飞、军号嘹亮、杀声震天。

“好战士冲上去!坚决把敌人打垮!”

人们冲上去,退下来,再冲上去,再退下来……敌人的抵抗罕见的顽强,解放军的攻击一次次的受挫。但敌人这垂死挣扎般的顽固却更加激怒了解放军的战士,于是无数的声音吼叫起来:“杀呀,杀呀,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许多年以后,张明诚依然还记得那个残阳如血的黄昏。

“从下午五点开始打,两个钟点冲锋了七八次,‘拢拢’(全部)被顶了回来。最凶的时候是六点过,两个连攻上去,几百个人面对面的杀,打枪、炸手雷、干刺刀,抱在一起打,山顶上尽是烟火,天上的云彩都烧成紫色了,真是够勇、够悍……”

那个时候,张明诚就站在洪山柄的村头。洪山柄是云顶山前面的一个小村庄,255团从这里发起的进攻遭到了强烈的反击。对于守军的凶悍,解放军战士们觉得敌人是在“垂死挣扎”,但有过海岛游击经验的张明诚却认为是他们即将撤退的先兆——岛屿作战其实就是“背水作战”, 由于地形、潮汐、船只、码头等因素的影响,部队的运动受到很大的限制,如果在陆地可以“用空间换时间”的话,在海岛上就只能“以时间换空间”,所以守岛部队在撤退之前经常会表现得特别顽强,这是因为离岛的选择是有时效性的,不坚持到一定的时候,即便是想跑也跑不了——因此,他建议255团与其连续强攻、耗费伤亡,倒不如保持一定的弹性接触,等敌人撤退的时候再追击更“划算”一些……但团的领导却并没有采纳他的主张。

(马甲曾经开玩笑说,老张的这个建议有点象是敦刻尔克战役时希特勒的办法,难怪解放军不愿意听)

但张明诚的预感其实并没有错。晚上7点半,当255团1营2连再次冲上山头的时候,发现岩顶的敌人已经撤走了。

(说句题外话:防守云顶岩的国民党部队是第5军166师498团。166师始建于1931年,前身是“建国豫军”樊钟秀部,先后隶属过第8军、91军、93军和第5军,是厦鼓战役中唯一成建制撤退到金门的部队。指挥他们“全身而退”的师长叶会西,后来担任过“金门防务司令部”参谋长,是50年代两岸炮战时国民党方面的主要指挥官。

值得一提的是,这个叶会西早年叫做“叶永蓁”,是个小有名气的左翼文学青年,鲁迅曾经给他的小说写过序,鲁迅日记里还多次提到过他的名字。比如鲁迅有一段很著名的话:“阿Q光头,脑后留一条小辫子,这个Q字是他的滑稽形象”,就是解释给叶会西听的)

军史上通常把“255团1营攻克云顶岩”看作是厦鼓战役“全线出击阶段”的转折点——因为这以后就没有什么大的战斗了。10月17日清晨,255团1营追到厦门大学,途中俘虏敌副团长以下千余人,缴获大量武器装备;2营追到南普陀寺,抓获俘虏两千多; 254团占领太古码头、攻克胡里山炮台;31军的两个团也在俘虏敌74师师长李益智之后,追到了海滩……厦鼓战役遂于17日上午10时胜利结束。

——这个过程的描述基本上是对的,但张明诚却觉得有所忽略。因为在他的印象中,16日晚上的7点30分,防守云顶岩的敌人虽然已经逃跑,但55军的两个师却还在抵抗之中。

那天晚上,当张明诚登上云顶岩的时候,石湖山一带枪炮声不断、钟宅周围火光冲天,274团与74师仍在酣战,256团也没有突破181师的防线。朝前望去,厦门市区灯光闪烁,探照灯的光柱特别显眼……敌人的防御体系看起来还比较完整,但85师的两个团却已经分散成连营单位,径自追杀下去了——从战术上讲,这样的行为简直是典型的“轻敌冒进”,但解放军却干得胸有成竹、无所忌惮。张明诚一方面非常钦佩战士们的勇敢,另一方面却又对如此轻率的行为十分担心。但在当时,人轻言微的他并不能把自己的担心讲出来,不仅因为那时候大家的心气都很高,听不进这种“胆怯”的话,也因为上级一直在电台里催促,“快点快点,不要让汤恩伯跑了……”

张明诚的担心其实并不是没有道理的,不久以后的金门战役就证明了这种轻率突进的后果。但在10月16日那天,他担心的事情并没有出现——这多少是因为毛森帮了忙——当得知近郊地区出现解放军部队的时候,这个军统头子指挥下的厦门警备司令部不但没有组织反击,反而依据特务的本能、立刻炸毁了发电厂。

这凶残而又愚蠢的举动实际上是公开宣布了放弃城市的决定。于是,在灯光骤然熄灭的黑暗之中,国民党军的防线彻底崩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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