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大国师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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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百年·镜中生(2)

  

  陈东三人在庙中面面相觑,赵有初最先回过神来,几脚把火堆上的火踩熄,往神坛上爬去,突然,两手一个抓空,摔了下来,自是范忭在他身背用力,将他拉了下来。

  神像背后的位置并不宽裕,一下子挤进了三个人,虽是入冬时节,过不了一会儿,三人如入蒸笼,大汗淋漓。范忭是第一个挤进去,他身子又胖,最是难受不过。

  过了一会,陈东心思慢慢宁定,道:“我先出去看看。”

  范忭急道:“小兄弟,切切不可。”陈东道:“我想过,不论什么人,只要是路过了,总是先进这周将军庙看看。”赵有初道:“小哥的意思是咱们躲在这间庙里头,反而最不安全。”范忭惶急道:“那却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陈东道:“我方才进庙的时候看见,恩,赵先生也说过的,庙周围都是合围的参天大树,大家都爬到树上去,只要小心,想来即便有人经过这座庙,终不会特意仔细大树。”

  三人又小心商议了一会儿,终于一起出了周将军庙。照着陈东的意思,是一人爬上一颗树,老实呆着,不至于闹出太大的声响,范汴死活不肯落单,无奈之下,三人只好又挤在一株大树之上。

  周将军庙位于半山之上,三人上去的大树,正可俯见四方,这时山上缓缓的高升起几盏孔明灯,想来正是山贼的巢穴,刚才那一阵“官军劫寨”叫得极为慌乱,这时却一片静溢,听的见四野山泉淙淙,松涛阵阵,偶有鸟儿惊起,更增肃杀气象。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山下响起一片惨叫之声,赵有初虽是个江湖骗子,多少有些阅历,悄声道:“官军中了埋伏了。刚才山贼升的孔明灯,应该是个诱饵。”范忭道:“什么样的埋伏?”赵有初倒答不上来,随口道:“估计是陷马坑之类的。”

  山下的官军陷入混乱之中,陆陆续续的点起火把,陈东心道:“这群官兵也不知道谁带的队,真是蠢的可以。”他这念头刚刚升起,山上燃起无数火箭,同时射向山下的火把之处。初时还听的见官军哀叫之声连绵不绝,过了半个时辰,山下的哀叫久久才传来一声,赵有初道:“官军的人不多,应该撤退了。”范忭道:“你又怎么知道官军人不多?”赵有初懒得理会,道:“官军大败,再过一两个时辰,山贼应该会下山清理战场。”

  陈东道:“这里的贼匪这么凶猛,咱们不如回到山下,再找别的路去杭州。”范忭灵机一动,道:“山贼忙了一天,一定也要休息,等他们清理完战场,便是丑时,咱们正好趁此机会,无惊无险的越过天目山。”陈东和赵有初听了范忭一晚上的话,觉得只这一句象是人话,都有点好奇,不禁一起转过头看了范忭,范汴倒大不自在,咋巴了一下嘴唇,嘿嘿的陪起笑脸。

  又过了一个多时辰,十四五个溃散的官军路过周将军庙,也不进庙,就在陈东三人躲藏的大树之下,坐下来休息。陈东见识过官军的凶狠,这当儿一个不慎,若然被发觉了,多半误会他们三人是山上的贼匪,到时只怕是死无葬身之地,他转过头看范忭、赵有初,三人人同此心,更是加倍小心。

  这些官军一路奔窜,好一会呼吸方才宁定,其中一个小声哭泣,慢慢的哭声越来越响,道:“二哥,你死的好惨啊!”其他官军纷纷上前解劝,无非是人死不能复生之类的话。那哭泣的官军嚎道:“大哥战死越州,三哥战死清泉洞,现在二哥又死了,娘啊,我可怎么回去看你,怎么回去看大嫂二嫂。”众官军皆为之恻然生感,勾动乡愁,再也说不上解劝的话,一个领头的官军解下腰间的葫芦,捏住那号哭的官军的鼻子,酒不断的往他嘴巴灌下去,又狠狠得甩了他两个耳光,然后甩了自己两个耳光,愤恨得将牙齿咬的咯咯响,道:“小胡,今天我们折了两百多个弟兄。弟兄的血一定要用山贼的血才能洗刷干净,日后攻破山寨,要是留下一个活口,我林保全就是一只狗,一只猪。”当下抽出钢刀,其他官军也跟着抽出钢刀,一刀又一刀的砍在大树上。

  树叶纷纷而下,众官军挥泪如雨,最后,无伤的搀扶着有伤,终于又都离开的周将军庙。

  范忭看着一众官军的身影消失,才知一将功成,则无数深闺梦里之人,尽为无定河边之骨,心中不禁恍然若失,当下随口问道:“这些官军也不知道是那一路的军马?”赵有初道:“瞧他们的服色,该是福建路枪仗手,不曾想在此处铩羽而归,嘿嘿,这山上的贼寇当真了得。”本朝兵制,大至有三:天子卫兵,拱卫京师,称禁军;诸州之镇兵,以备工役,称厢军;选于户籍或应募,使之团结训练,以为地方防守,则称之为乡兵。福建路枪仗手归属乡兵,本朝泰宁年间曾随安南道行营马步军都总管郭逵远征交趾,其部伍严整,出入轻捷,一可当十,当代天下步兵之精,无出其左。赵有初曾经在福建路招摇撞骗,被枪仗手缉拿得实,责打一百军棍,递解出境,是以口气中甚是幸灾乐祸。

  到了寅牌时分,陈东三人找寻偏僻小路,急急如漏网之鱼,惶惶似丧家之犬。

  月明星稀,出入人迹不到之处,风吹草动,脱离妖精往来之乡。

  天色将明未明之时,已离山上升放孔明灯处越来越远,估摸有十里之遥,三人抚膺喘息,喜动颜色,互相安慰了一番,都觉得逃出生天之乐,无与伦比。

  三人又转过一处山麓,前面不远处的小山坡上,立着十几间草屋,溪水之旁的柳树上,挑出个酒帘儿。三人包裹中的食粮早已吃完,此刻朝阳初升,望着小酒店上头缓缓升起的炊烟,肚子咕咕作响,待要上前,又觉得此处险地,居然有人开设酒店,大是可疑。

  这时一个少女头缠三丫髻,青衣素裙,从酒店中端着一个畚箕走出来,在酒店门口咕咕几声,登时十几只公鸡母鸡拥了上来,满场嘈杂,那少女抛完米粒,返身入内。 

  赵有初道:“看起来,不象是个黑店,进不进去。”

  范忭道:“活着也是一顿,死了也是一顿,索性做个饱死鬼。”

  陈东迟疑了一会儿,点了点头。三人进入店中,胸口都有如春风拂过,暖洋洋的一荡。方才三人远远观望,觉得这少女肩削腰弱,没想到近得前来,少女窈窕,十有五六,眉横着山,眼含着水,一点朱唇,时时含笑,一双俏眼,处处生情,竟是一等一的绝色。旧时行路酒肆,当垆女子,半为娼妓,范忭一路北上,着实结下不少露水姻缘,此刻他更是心摇神动,脑中描摹出无数种不堪,若不是碍着陈东在旁,早伸出禄山之爪,轻言调笑,无所不为。 

  那少女上前道:“不知几位客官要点什么,打尖啊还是住宿?”那少女双眼又大又圆,逼上前来,媚态横生,陈东只觉得颊红如火,忙低下头,心中隐隐不安,总觉得这女子的面容那里见过,名字那里听过,只是怎么努力想也想不起来,弹匣道:“先来点饭菜吧。”范忭已经拉住那少女的葱葱十指,道:“小姑娘如何称呼?姓甚名谁。”那少女眉头微微一皱,却没有收回自己的手指,道:“小女姓苏,贱名不足挂齿,没的辱没了道爷的清听。”范忭道:“原来竟是本家,正所谓有缘千里来相会。”又连声道:“不怕,不怕,辱得辱得,大是辱得。” 赵有初在范忭耳边低声道:“人家姓苏,老爷姓范,怎么是本家。”范忭道:“不都是草字头么,我们是草字头的本家。”

  赵有初眼光四射,一边墙上挂着的菜谱,荒山野岭,无非菜蔬鱼肉,价格高出寻常酒店四五倍,却也算是事理之常,只是到底放心不下,问道:“姑娘好大的胆子,听说左近便有一伙强人开山立柜,遮莫姑娘和山上贼人有亲。”

  这时酒店内传出几声咳嗽,甚是重浊,一个老人喊着,小小,来客人了。那少女应了声是,又说,爷爷,你还是好好歇息,我一个人应付的来,又转过头来,答那赵有初的问话:“无亲。”

  “有戚。”

  “无戚。客官不必多心,其实小女子在此开店,山上大王早已知闻,体恤我爷爷重病经年,不良于行,并不骚扰滋事,便是往来的客人,只要不出的这个门,绝无性命之忧。只是小店僻处荒郊,原先的几个伴当,也早已离去,若是招呼不周,还望见谅。”陈东三人听了,眼前这女子孝心一片,楚楚可怜,疑窦虽然一时未能尽去,但听到店中只一老一少,稍觉安心。

  又过了半个时辰,那女子方才备好酒菜,赵有初到底不放心,趁着那女子在厨房做饭的时候,悄悄潜入内室,果见一老人缠绵病榻,面如白纸,一条性命估计十成去了八成。而范忭在厨房和那女子纠缠了半日。陈东则坐在店中,翻看包裹里的书,默默背诵。

  饭桌上酒菜终于齐备,范忭便要下筷,赵有初在桌子踩了他一脚,招呼苏小小道:“姑娘好手艺,想来也该累了,不妨也喝上一盅。”

  苏小小眼睛转了一转,并不推辞,自斟一杯酒,又用筷子向桌子上的每道菜夹上一口,赵有初被识破心思,脸上不免略有惭色。范忭那里肯放了苏小小,双手往前一揽,却扑了个空。苏小小站起身来,回眸一笑,道:“客官们慢用。”自往内室去了,范忭更是心痒难熬,盘算着从东京回程,说什么也要把这小姑娘带回信州老家,纳为第八房小妾。

  三人吃了几口饭,内室中又是一阵激烈的咳嗽。隔了一会,苏小小走了出来,又给三人各自斟上一杯酒,自己先干了一杯,又将杯底往三人面前一亮,道:“店里好不容易来了客人,爷爷叫我敬上各位一杯水酒,顺祝各位一路顺风,心想事成。”

  陈东见范忭、赵有初一饮而尽,也端起酒杯,转念自己酒量一向不佳,只怕误了行程,却见苏小小向着他盈盈一笑,心中一荡,也把杯中的酒喝了,正想站起身来,再盛上一碗饭,身子一个摇晃,眼见那苏小小缓缓放下酒杯,鼓掌而笑,连声道:“倒也,倒也。”范忭、赵有初便有如中了魔咒,重重的伏倒在酒桌上,心知不妙,只是眼前一黑,下来的事情再也非他所知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陈东头皮一寒,醒来过来,发觉他被绑缚在酒店后一间草屋的柱子上,一个老头提着一盆水桶,往他的头上泼水。他转了转脖子,惊得呆了,赵有初和范忭身上衣服已被剥光,置于草屋中的两块门板之上,苏小小额头荧荧是汗,口咬尖刀一把,双手正用力撕开范忭的胸腔,不断将心肝脾肺肾扔向一旁脚下的木盆,而另一边的赵有初的胸腔里头,早已空无一物。

  陈东这半年来,生死之事见的多了,却是第一次看见人被当成畜生一样看待,心中一突,涌上莫名的悲哀,人到底和畜生并无区别,看透了这一层,脸上惊惧之色慢慢褪去,苟活了这些许日子,到底逃不过,又觉得自己其实早该死了。

  那泼水的老人撕开陈东的胸口,冷水一瓢一瓢的往陈东的胸口的泼去,笑眯眯的好不快乐,道:“孩子,忍上一忍,爷爷爱吃的是人心,这人心呢?热血裹着,须用这冷水把热血泼散了,到时候剜出来的心肝,生脆可口,人世间的美味莫过于此啊。只可惜你没这等口福,”边说着这话,边哼着歌谣,正是周将军庙中的那四句——

  地上走着两脚羊 

  不拉屎来不吃粮 

  月光光,炕上躺 

  人心一碗醒酒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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