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大国师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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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一百年·镜中生(4)

  张宗顺道:“我这颗心爱护妹子还来不及,怎么敢嚼这样的舌根子。”苏小小气哼哼的跑了出去,张宗顺向老爷爷接道:“而咱们昨晚一下子损失了三百多个兄弟,大伙儿想起来都后怕,要不是七百人后头有兄弟接应,自家的阵脚早先乱了,胜败那可真是难说的紧哪。之后,大将军一夜没睡,都在拷掠俘虏,才晓得,这四百官军归属福建路枪仗手,只是前锋,后面还有二千人,不几日便要前来攻打山寨,咱们今年天目山周围的年成不好,怕是借不了多少粮食,所以一下子裁撤了三分之一的人马,只剩下两千多人。你老倒说说,这仗怎么打,总之现在,整个山寨人心浮动,人人自危,嘿嘿,如果我脸上不是你老打的这块金印,我今天第一个开溜。”

  “那,拷掠出什么结果?”

  “那有什么结果,我也和官兵遭遇过七八回,这么死硬的,没见过,咱们大王本来还想招降他们……”

  “就没有几个怕死了。”

  “有,怎么没有,有四个,说起来也是咱们首领累了,疏忽了,忘了把那四个家伙从牢里提出来,今早我下山的时候,那四个家伙都被官军自个掐死在地牢里头。”

  两人又谈了一些山寨中的琐事,老爷爷道:“我这里还有个活人,你先押回山上去吧。”

  张宗顺走到陈东面前,收拳及腹,望陈东的肚子重重就是一拳,陈东痛得咬唇出血,翻了翻白眼,却不做声。张宗顺向着自己拳头吹气,道:“这小子骨头是什么做的,可真硬的很。就是他了。”

  张宗顺正要从柱子上解下陈东,苏小小端着一个火盆走了进来,道:“张大哥,你想要人,可也不能乱了山寨的规矩。”张宗顺嬉皮笑脸道:“哪能啊,我便是有胆子乱了山寨的规矩,也不敢乱了小妹的规矩。”

  苏小小放好火盆,从火盆中取出一根前端已然火红的铁条,往地上敲了几敲,敲出一星一点的火花,恶霸霸道:“那好啊,我的规矩是现在在这个屋子,谁要是再敢叫我一声小妹,我就再给他打上一个金印。”

  张宗顺吓了一跳,强笑道:“呵呵,我可不是已经有了一个金印。”

  “那就再加一个。”

  张宗顺知道这小姑娘喜怒无常,好多兄弟一不小心就吃了她的苦头,整个身子忙往柱子后头一缩,口中大姐,姨娘、奶奶的乱叫。苏小小扑哧一笑,手指着陈东道:“你给我按住这厮的头,让我盖个戳,然后你带着他,马上滚吧。”

  小苏奶奶要给陈东打金印,张宗顺那敢忤逆了她的意思,忙下死力气把陈东的头按在柱子上,免得陈东剧痛之下,头部胡乱摆动,那时候怕是连眼睛也不保。

  “哧!”的一声,陈东脸颊上白气蒸腾,他一声惨叫,昏了过去。张宗顺隐约见着那铁条上的阳文好像是三个字而不是自己脸上的“天目”二字,有点好奇,想着难道宋大将军又换了新的章程。这天目山寨寨主宋君谟本是越州豪强,只为细故杀人,举族迁于天目山下,占山据寨,已经十有余年。之前劫掠信州兵变,是以回师天目山固守。

  张宗顺看的仔细,登时笑得打跌。老爷爷走上前,大放雷霆,骂道:“不知死活的丫头。我上次叫你去城里更换铁条,可不是让你去更换铁条上的文字。”只是到底也忍不住笑,原来陈东的左脸虽然在烧伤之余,一片糜烂,看的出印着的却是“苏小小”三个大字。

  老爷爷举手要打苏小小一记耳光,心下到底不忍,拐了个弯,重重的拍了一下她的屁股,问道:“原来那铁条呢?”

  “没了。”

  “怎么没了!”

  “我扔了。”

  “扔了!,你,你胡闹。”

  “我怎么胡闹了,那会儿,谁叫你懒了,躺在床上装病,要是你拿下的人,爷爷爱打什么样金印,就打什么样。哼,这小子是我的利物,命都是我的,就该打上我的名字。”

  张宗顺看着她们爷俩越闹越僵,打个圆场道:“屁大点的孩子,宋将军大人大量,应该也不会计较的。要不,这小子爷爷还是留下做醒酒汤。”他话犹未毕,屁股上又重重的着了一记。苏小小喝道:”你才是屁打的孩子,你的屁股就是专门用来擦我的脚的。”

  老爷爷从怀中掏出一罐生肌养肉的秘药,用指甲挑出药末,敷在陈东的脸上,道:“平日里山寨予我们爷俩诸多好处,报答无从,眼下山寨大难,多一人多壮一分的声威,要是山寨破了,我那里还有好日子过,我又怎能只为自己打算,宗顺,你还是把这小子解上山去吧。”又让苏小小找出陈东的包裹,套回陈东的脖子上。

  此时艳阳高照,煮得张宗顺的脖子跑着滚着油珠子,张宗顺走在陈东的后头,想着奶奶的,都入冬了,这样的日子,也是希罕。偏偏押了个人,不能走快。陈东被绑住双手,一根绳子牵在张宗顺的手上,一个跄踉,险些栽倒,脸上急火攻心,更是摇摇欲坠。他的容貌毁损,并不痛心,只是想着从此被逼为匪,玷污父母清白名声,天地无容,更觉生而为人,便是世间大苦,热泪滚滚而下。

  陈东走的慢了,张宗顺一棍过来,走的快了,又是一棍,最后烦了陈东呼痛呻吟之声,撕下陈东一片衣服,堵住陈东的嘴巴。两人扪萝攀葛,匍匐徒行,陈东初始不知天目山是何形状,现下越登越高,渐觉泉声鸟语,云影天光,水之容山,山之邀水,天地间无一物不是倘徉相乐。而看那林回蹬转,奇峰沓来,有的直立一如仙鹤,有的静卧如雄狮,有的相向如作揖状,有的亭亭如盖,在这样的半山之间,让人忍不住揣摩起这山的蜿蜒起伏之势,凹凸向背之形,

  人间的美景,让陈东慢慢的压抑住痛苦。

  张宗顺一路打骂陈东,一边介绍山寨寨主的脾气性格和各色人等的职司,眼看这半山的断金亭子就在眼前,可在那里稍事歇息,

  “江湖中称名号,称名号,爷爷我,从来不用刀。千斤的鸟儿,胯下挑,胯下挑。”张宗顺唱到此处,一时忘了词,“挑”了半天,也没想出要挑出什么来,手中的哨棍扫了一下垂首前行的陈东,口中骂骂咧咧,该死的囚,害的爷爷忘了词。

  这时右边的小路飘出歌声,接着张宗顺的调子,唱道:“淫娃荡妇美娘娇,床上杯儿白又小,争夸爷爷我,酒中仙,好汉一条。”张宗顺看时,那人戴着一顶白毡帽,肩挑两桶水酒,却不是山寨上的伙夫李不可,更闻见空气中飘动的酒香,肚子馋虫作怪,忙跑上前去,道:“李哥哥慢行,多且洒杯水酒吃。”

  “却胡说,这是山寨上要的酒,那便给你。哥哥名字唤做什么啊,不可,就是不可。”

  “哥哥,这等渴杀人天气,说不可时,也得可了,不吃上一口,怎生有力气?”张宗顺说着,仗着和李打可一向交好,便跪了下来,死抱住李不可的大腿。道:“哥哥若是体恤我时,只说路上洒了罢。”

  李大可的肩膀一阵摇晃,看着张宗顺再胡闹下去,非得把两桶酒都掀倒了,只好道:“且住,且住。”他放下酒桶,掀开桶盖,道:“说好了,只一口。”

  张宗顺忙不迭点头,早把脑袋泡到酒桶里,李大可大急,欲待拉开他,那里拉的开,只索看他牛饮虎咽,尽了兴,方才拉开他,重重的踢了他七八脚,自己也喝了两口,又扛上酒,自顾往山上去了。

  张宗顺赶着陈东回到天目山寨,此时火烧云燃的四野不似人间。山寨寨门依山而立,扼险而建,十几个塔楼上站着手持弓箭的山贼,一个笑骂道:“宗顺,你个狗娘养的,幸好大将军刚刚起身,还不快往聚义堂去了,小心又挨棍子。”张宗顺好不得意,大大咧咧道:“十四郎,你们全家才挨棍子。”

  张宗顺提着陈东进了聚义堂,只见一堂站满了人,四十几个官军服色的自是昨天晚上俘虏了的,一个个站立厅中,骂不绝口,另有十几个,商贾也有,伙计也有,估计是山寨小喽罗到四近乡镇要道设伏,收割来的人稻子。张宗顺凑上前问堂中一个执事,执事言道,山寨这个月也不知道犯了那路凶神,原来软不拉叽的官兵也威猛了,连过往的客商也用朴刀戮死了六七个兄弟,又说这些过往的客商未时就解到山寨,大将军睡到现在不起。

  正说话间,聚义堂前有个小喽罗唱道:“果毅武义神勇无敌柱国宋大将军到。”,堂中众人纷纷往外看时,张宗顺忙趁着这会,狠狠得抽了自己两下嘴巴。执事的甚是好奇,瞪了他一眼。

  一个四十上下,脸泛红光的汉子,只往大堂上虎皮交椅走了过去,正是天目山的山寨之主宋君谟,厅上一众喽罗喊了声,大将军好。

  宋君谟缓缓落座,挥了挥手,道:“儿郎们好啊。”又侧过头,问一边执笔的孔目,道:“军师呢?”

  “军师说他今日偶染小恙,不能临事。”

  “狗屁小恙,说生病不就得了。你们文人的词儿,秋天树上的李子,又酸又多”

  “是是是。”

  宋君谟看了看厅中兀自大骂的众官军,轻道:“军师不在也好,老子也有半年没杀人了。”又问那孔目,山寨还有几个儿郎还没纳上投名状。”

  孔目见宋君谟目露凶光,汗流浃背,忐忑不安道:“大将军,尚有五十七人。”

  “都提上来。”

  

  官军中一个用肩膀蹭开山寨中的喽罗,越众而出,道:“大将军,我大你老母,只敢躲在小小的山寨中称王称霸,有本事和爷爷我大战三百回合,你这个狗都不如的东西,也配……”宋君谟看着那官军怒发冲冠,却面露一丝笑容,左手的指背轻敲虎皮交椅的扶手,突然之间,那官军扑倒在地,呻吟翻滚,厅上众人见他手不动、脚不抬,身不移,杀人于无形,都是大骇,却不知那虎皮交椅的扶手中暗藏机关,内蓄毒针,一拍即出。那官军直到孔目领进五十多个小喽罗,方才两腿一瞪,气绝身亡。

  宋君谟走到五十多个喽罗之前,从腰间抽出宝刀,喽罗们一起抽刀出鞘。宋君谟一刀将那气绝的官军割下首级,提在手中,穿行于众官军之中,传观一过,猛然暴喝道:“你们这群官狗,降是不降。”

  扑通一声,一个官军双膝一软,口中道:“降,愿降。”跟着流涕出声。

  宋君谟走到那官军之前,一脚将他踢翻,往地上重重吐了一口痰,道:“呸,咱们山寨要的是人,不是一只狗。”手起刀落,又将那个官军的脑袋割下来,也提在手上。

  宋君谟又转到一个官军之前,见那官军凛然不惧,喝道:“降,还是不降。”那官军口中“要杀便杀”,话犹未毕,宋君谟一刀又已将那官军的脑袋劈的高高飞起。

  宋君谟回到虎皮交椅上,朗声道:“官府称咱们是强盗,是山贼,是匪寇,为什么称咱们是强盗,是山贼,是匪寇,为什么,那是因为咱们会杀人,不会杀人、没杀过人,就不配是我天目山的兄弟,我的儿郎。咱们为什么昨天打不过官军,就是因为有些个儿郎,在家里舞弄刀啊剑的,通通只是在杀鸡杀猫,不是杀人。现在,孔目点的谁的名字,谁就到场下杀一个人。一人一个,机会不易得啊,儿郎们。”又转过头,对孔目道:“念。”

  孔目眼见这聚义堂上,转瞬间将成修罗之场,口中喃喃念道:“阮大眼。”

  宋君谟喝道:“大声些。”

  孔目只得大着声道:“阮大眼,出列。”

  一个喽罗手提钢刀,一脸跃跃欲试,走到一个官军,双眼滚圆,只往那官军的脖项砍了下去,那知用力不得其法,那官军喉咙虽断,一时未死,口中嗬嗬有声。阮大眼又抢上去,补上一刀,那官军头部摆动,却又砍中的鼻梁,叫声凄厉,声震屋瓦。阮大眼好不着慌,眼见的那官军在地上滚来滚去,更是胆气全消,手中钢刀一掉,正好洞穿那官军的小腹,那官军头一摆,总算死的透了。

  宋君谟大皱眉头,口上却高高的喝了声彩道:“好,一刀不成,两刀三刀,总能了结果敌人,各位儿郎,阮大眼从今而后就是你们一个肚子滚出来的兄弟。有着同一个爹,那就是我,宋君谟。”

  “胡文海,出列。”

  “陈式,出列。”

  “李名芳,出列。”

  “……”

  不多一会,聚义堂上血流遍地,官军和客商合计被杀二十余人。好多客商呜呼流涕,口呼饶命不绝,宋君谟却闭着眼睛,指背依旧一下一下的敲着扶手。陈东身边一左一右站着两条大汉,一个头戴毡帽,鬓发倒卷,一个身材削瘦,眉目有彩。两人面色凝重,却都没下跪。

  “彭华间。出列。”

  一个个子高大的汉子走到众人之前,好几次提起钢刀,只是双手到底抖个不住,好一会,终于钢刀落地,只见他四肢伏地,肩膀耸动,哭道:“哥哥,哥哥,我下不去手,哥哥帮我。”众人是喽罗队列中一人双膝抖动,眼泪长流,面目酷肖彭华间,自是彭华间的哥哥了。

  宋君谟睁开眼睛,道:“念,下一个。”

  “段永觉。出列。”

  宋君谟怒道:“不是这一个,把这个家伙的兄弟给我找出来。”

  孔目积威之下,魂魄为夺,看了好一会花名册,这才唱道“彭华昆。出列。”

  彭华昆走了出来,往堂中走去,对着一人,钢刀在双手中高高的握了起来。这时天色已晚,聚义堂中燃起火炬,一阵狂风从大堂外涌了进来,一时间火光映照诸人面孔,明灭不定。宋君谟喝道:“且慢。”

  彭华昆转过身来,只见宋君谟手指地上兀自掩面的弟弟彭华间道:“杀了他。”彭华昆全身剧震,转过头,闭上自己的眼睛,不管不顾的乱砍乱劈,也不知道劈倒了几个人,最后跪了下来,道:“请大将军开恩,我代我弟弟把人都杀了。”

  宋君谟手指再次伸出,依旧指向彭华间,道:“杀了他,不然,你就得死。”

  彭华昆跪走到彭华间面前,只听彭华间哭道:“哥哥,杀了我吧,杀了我吧。”彭华昆再也忍禁不住,抱住自己的弟弟,哭道:“弟弟,咱们回家干活,咱们不杀人。”

  宋君谟从孔目手中夺过花名册,道:““段永觉。出列。将这对兄弟,杀了。”

  喽罗中走出一人,走到彭华昆兄弟之前,挥刀相向,彭华昆兄弟两人哥哥护住弟弟的身子,弟弟又翻过来替哥哥挡上几刀,那段永觉势如疯虎,两眼血红,也不知自己砍了多少刀,彭华昆兄弟两人声息渐息,终于死的透了,段永觉抛刀于地,哈哈狂笑,满堂狂呼疾走,显见已经疯了。  

  厅上众人,不少人手中也不知曾经沾满多少鲜血,此刻天良未泯,眼见的这等天伦惨变,慢慢低下头来。

  “陈东”宋君谟大喝一声。

  陈东整个人一震,全身上下抖个不住,胸中郁闷着一股气,仰起头来,“啊”的一声,声音直向着浩瀚的云海去。

  身上的绳索这一时,都松脱了,陈东整个人,象云一样轻,冉冉升起,升到了天上。

  在前面不远的云朵处,站着季胜和张宗顺\范汴\苏小小。

  陈东踏着一朵朵云移过去,季胜正在和一个个人拱手告辞,张宗顺等人看着陈东过来,袖子往面前一遮掩,变换了面目,却是大国师王威和瞎眼陈和尚。季胜把镜子还给了王威。

  

  “陈东啊,你往身下看,往地下看,这是一百年后的人间,乱世板荡,生民流离,人命如草。你这会还思量不思量情意这二字么。所谓的情意,无非是纠缠,本就全是空的无的虚的假的么”季胜说着这些话,言语是那么的轻柔,眼睛是那么的有情,身子却离陈东越来越远,陈东努力的移过去,却怎么也追不上,最后,季胜的身影就埋没在层层叠叠的云朵之中。

  陈东一个人孤零零呆在天上,呆在一朵云,想着自己却是在那里,又该到那里,天地是这么浩瀚的无处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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