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大国师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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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平等分——无忧王别传(2)

  我离开驿站,到三里外的小镇购买一些日常必备的米面油盐,在闹市在人群,一切突然飘忽起来,眼前的一切在过去,在过来。这些画面就像是回忆中的画面,我还没有经历却觉得自己已经经历,甚至是再次再三的经历。这么说吧,我看见一个卖炭翁把自己的马车牵在柳树边上的时候,同时看见了他把马车拉到柳树之前的情形,也看到他把马车牵离柳树的情形。

  过去未来和现在同时叠在了一起了。就像明月光照在雪上,难以分辨。

  买完了该买的东西之后,走进了蒋四郎蒋检阅开的“清乐茶馆”,要了一碗酸梅汤,进门是客,坐下是爷,很快有一个小伙计过来,高声喊:爷,您来了,花茶、绿茶、乌龙茶,柜上样样都有,用壶沏还是用盖碗沏都随客人意。”我摆了摆手,让伙计别挡着我看窗外,茶馆外有个大栅栏,我第一个注意到的是一个喝醉酒的人,他抬起头,对着太阳,好半天终于把一个哈欠打出来。那架势就好像要把太阳从天上打下来。那人打完了喷嚏之后,又手舞足蹈了好一会儿,甚至双手握拳,猛打自己的胸口,又好像要把自己的胸口打穿。

  一碗酸梅汤都快喝完了,伙计跑过来续水,铜壶在他手上起伏了三下,我其实以往每次来,都看到,这次索性问是什么缘故,伙计笑呵呵地说——爷,您是常客,别人我还不说,这是我们这行的规矩,叫做凤凰三点头,一谢客人光临,二谢客人捧场,三谢客人花钱。

  “哦”的一声,我点了点头,这时候小伙计对着栅栏,“咦”的一声,小声嘀咕道:“他们要走了啊?”

  “谁?”

  “一个要去蒙自县上任的孔目,你看都六十多岁了,还带着自己的儿子和仆人上任。咱们这南方是瘴疠之地,这三个北方人不晓得死活,居然在五色雾中走了一天。一到了镇上,就腿软脚软,一起病倒,都在茶馆隔壁的客栈养了有十几天了。”

  瘴气轻一等的,无非是毒虫身上散发出来的毒气。有所谓的“黑蛙瘴”“蜈蚣瘴”“黄鳝瘴”“长虫瘴”。更有一种“仙女瘴”,那是幽灵鬼怪前生怨念累积而成的毒气。这类毒物,伏在地下,年深日久,成为精怪,吐出来的气,便是瘴气。气如烟云,散布空中,呈不同颜色:黑色之雾最毒,中人必死;五色雾,多现于日出日没时,其毒次于黑雾;白雾是最常见的,毒最轻。

  我听伙计说到这里,忍不住抬起头来,看见三个人互相搀扶,勉力而行,看着他们的脸色,明显瘴气未除,想起自己的驿站中有历年自己炮制的“祛瘴丸”,站了起来,要请三个行人进来,问问朝廷的消息,只是到底又坐下,苦笑着想着自己的生命也不过七天,还操这份闲心做什么。

  我又在茶馆坐了很久,直到这条街道再没有什么人了,茶馆的伙计也趴在桌子上打瞌睡了。

  在古老的神话传说中,死亡是一条分界线,或者说,一个考验,有些人因此上天堂,有些人因此下地狱。我现在用了一年的时间,去接近去抚摩死亡的面孔,事实上我想像不出,我闭上眼睛,仔细数算那些生命中甜和美的瞬间,我注视着四季在我身边缓慢的流转,我问自己,我为什么一点也不感到恐惧。

  沿着一条路,一直走下去,走到了尽头,我姑且这么想像死亡吧。想像中,道路两旁的光线越来越弱,越来越暗,除了脚步声,自己的脚步声,便什么也不能听见了。我伸手,一伸手,面前便是一座巨大而虚无的宫殿,死亡的宫殿,宫殿的大门,大门厚重,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顶去推去撞,撞不开。

  都到了这里,既然已经到了这里,我说服自己要有耐心,我开始抚摩厚重的大门上,那些精巧繁复的花边,每一朵花边,在黑暗中,我努力用心灵熟悉它们,重新组合起它们,组合起它们的每一个线条,每一个弧线,每一个棱角。终于,我找到花边的起源和尽头,那是我的左掌和右掌。

  是的,这是个比喻。

  当我们畅饮生命之杯的美酒,满上满上再满上,就好像美酒永远不会被饮干。就好像生命是属于我们自己的。支配生命,使用生命,用各种各样的欲望装满它。生命是有这样一种能力,对事物喜悦的能力,以为世间的一切都是有用的,助益于我的。我认识到了,所谓喜悦自己的生命,不如说是喜悦窗外的竹林,喜悦摇动竹林的那些风还有竹林下面慢慢生长的竹笋,等等等诸如此类这世间每一样具体而微的事物。喜悦它们的同时便错觉的以为它们同样也悦纳着我们,

  我们花了多少的时间才忘记了,二十年还是五十年,或者是一百年,忘记了自己只是暂时寄住在这世界,只是一个旅客。却一厢情愿、痴心妄想的想着自己是这世界的主人。

  所以,死亡是好的,提醒着我从那里来,曾住什么地方,到底是什么促成这次遥远的旅行——多么简单的问题啊。我这时候我发现,我无法回答这些世界上最简单的问题。

  我要死了,窗外的竹林依旧存在着,被风摇动着,就是这样。

  一谢客人光临,二谢客人捧场,三谢客人花钱。

  我躺在浴桶的时候想起这句话,忍不住微笑起来。这个巨大的浴桶是我自己制造的,用了我快一个月的时间,从来没有别人用过。他分成上中下三层,中间一层同样放着水,最底下一层,是个灶台,当火把中间的水烧开之后,最上面才倒进冷水。两个驿童,一个在下面烧水,一个站在高高椅子上给我搓背。

  忘记说了,这两驿童是一对双胞胎,一个叫赵娜,一个叫赵琳,在十三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在驿站大门的石阶上捡到的。那时候我55岁,作为一个男人欲望还没有消失,却不愿意找一个女人束缚自己,事实上,像我这样吃官家饭的鳏夫,只要和茶馆的蒋四郎说一声,自然会有一大群女人自荐枕席。我之所以收养赵娜和赵琳,是看在她们眉眼清秀的分上,要等着她们长大了,再来好生伺候我。为了不让别人太在意,我一向让赵娜赵琳男装打扮。

  在浴桶蒸腾的物体中,我看着赵娜赵琳,赵娜伏在地上,鼓红双腮,狠命地对着吹火筒吹气,赵琳则站在我的身边,拉高我的手臂,雾气到了她的脸上,挂在了刘海、睫毛,又凝成水竹子往浴桶中掉。

  我的眼睛看着身周的一切,这驿站的一切,赵琳赵娜,一砖一瓦,一柱一梁,那一样不是我成就,那一样不属于我。在45年前,当我接收这个驿站,是何等的破败,那时我才20多岁,又是有着怎样无穷无尽的精力,如果说我是在重建整个驿站,不是说我是再反反复复的折腾它。折腾成现在这个样子,我满意的样子,难道我不该说这个驿站不是我的么,不该是我的么。可是,可是……是的,我要死了。我死了之后,帝国总有重新统一的一天,会有新的人来接管这个驿站,赵娜赵琳会像伺候我一样去伺候他,我想到这里,问自己,是不是不甘心了,这样的人世,是不是白活了。

  真是苍凉啊。苍凉的让人失笑。

  “爷爷,你笑什么?”赵琳在旁边问。

  “爷爷要死了?”

  “真的么?”

  “你说好不好?”

  “好啊,我以后再也不用给搓背了,还有,我也可以用这个大水桶洗澡了。”

  这时候,水桶的水慢慢的热起来,我苍老的身体也被泡红了。我对赵琳说:“你就那么想在这个大水桶洗澡啊,那你就把衣服脱了,下来吧。”

  赵琳有点犹豫,低头看了看赵娜,赵娜一脸羡慕的表情,于是她终于一件件脱光自己的衣服,小心翼翼的跨入水桶之中。

  在水桶中,我轻轻的抚摩着赵琳的身体,那么的纤巧细腻,就好像一匹好绸缎,这绸缎到底怎生好法,全世界只有我知晓了。我的整条食管在突然之间温暖了起来,一缕若有若无的香气站在我的指尖之上,鼻尖之上,多么空幻,一无所得的空与幻,空幻之中,没有色相,没有感受、思想、意念、见识,没有眼睛、耳朵、鼻子、舌头、身体、意识。我的眼目所看到的,我的心灵所意识到的,是这一无所得的香。在这香气中,寒冷从我的腹部上升,就像一只小猫在雪地上悄悄地奔跑着,快捷的留下若有若无的梅花一样的脚印。

  我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把赵琳小小的身体抱紧,抱的是那么紧,就像抱着不属于我的东西,就像那个茶馆外拍打自己胸口的醉汉,要把赵琳的身体挤入我的身体之后。

  “爷爷,放开我,我受……我受不了。”

  我放开了赵琳,赵琳的全身也通红了,两只手扶着浴桶的边缘,大口小口的喘气。我把自己的脸贴了过去,我的双手停留在她的乳房,还没有发育的乳房上,轻轻的揉着乳尖,我的口我的唇吻了上去,就像乳尖是所有香气的来源。

  赵琳茫然地看着我,推着我,我的肩膀,说着:“爷爷,你干什么,不要这样,我不要,我不要这样。”她的声音突然柔腻沙哑了起来,就好像不是在用嘴,而是鼻子在说话。

  我想着,也许香气来源于另外一个地方,也许,于是我的嘴唇慢慢地往下寻找,我在年轻的时候很熟练,也能很快找到那个地方,但是,现在的我,毫无欲望,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做,更也许,我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

  时光的结构,时光有一种结构,在我的十二三岁,二十二岁,二十五岁甚至二十七岁就已经历尽了一切的奇遇,爱过一切该爱的,恨一切该恨的。这些永生不再的时光化作各种碎片和意象停留在我的脑海里,以后,无论我的躯壳在何种时光和地域,命运有何变化,我的思想都不过是在那些早年的时光和意象里漫游,那里埋藏了我们对世界的根本情感。

  现在,我要像给牲口打上烙印一样,让赵琳赵娜永生不忘这个画像,我要再她们的心灵深处,埋藏下这个画面,我真自私,我真软弱,我忧心忡忡地望着赵琳赵娜的面孔——她们会忘记我么。

  “爷爷,好痒,你放开我,你的胡子好痒,不要在那里。不要。”

  当我的头深深的潜入水中,当我的舌头灵巧的拨弄着赵琳的阴唇,当我的头发像八爪章鱼一样在水面上铺开,我看见身边的水泡一个个的往上冒,清脆的发出一连串美妙的声音:

  日从东方升,王之城无忧。

  月从西方落,王之城无忧。

  大哉不朽哉,王之城无忧。

  这声音合拢了碧丽色的水,一块块的像冰块灌入了我的耳朵,我从水底毫无力气的浮了上来,大口大口的喘气。

  “哐当哐当”,驿站大门有人一遍遍的敲着兽头,我让赵娜出去看看,她回来告诉我是三个迷路的人,请示我要不要让他们留下来。

  是他们。应该就是我在茶馆遇见的那三个人。

  我摇了摇头,我不想站起来,我老了,我一个手指头也不想动,不想穿衣打扮,不想让人看见我现在的情形。更何况,这个驿站已经不是朝廷的驿站,是我的驿站。

  赵娜跑了出去,又再次跑回来,她脸上露出还想为那三个人请求的表情。

  我摆了摆手。

  半个时辰过去了,我让赵琳为我穿上衣服,躺在床上,从床板下找出“祛瘴丸”,叫赵娜给那三个人送去。

  赵娜欢欣鼓舞的跑了出去,不到十分钟又哭哭啼啼地跑回来,告诉我三个人中的老人已经死了。他的儿子和仆人正伏在他的尸体上恸哭不止。她给他们祛瘴丸却被儿子打在地上,还是仆人帮她找寻。

  我吃了一惊,然而我实在是不想动,真是悲哀啊,死亡真的一切的终点了,我连死人的名字都不知晓,这件事情和我毫无关系,我只是在茶馆里见过他一面而已——这样的想法让我局促不安,我意识到自己在撇清,撇清自己和死人的交情,当然,我本来是可以弄清楚,可以同这个死人建立更深一点的关系的,但是我自己也快要死了。我们之间没有关系,我没有照看这个人的义务。当然,我也明白我和死人本来是可以建立关系的——我怎么会知道后来发生这种事呢?不管一个正要去赴任的吏目是否有权利在我的驿站下榻,眼下的情况是,这位死人生命中的最后一个晚上,是在被我拒绝的半个时辰之后,不得不继续上路,终于倒下的。

  明明上天,这一切我不需要分辨,你也能见证,问题是,我在和我自己分辨。一个将死的人对一个死人做一次良心上分辨,有意义么。

  我叫过赵琳,让他拿着那一包“祛瘴丸”,继续沿路追去,一定要把药交到死人的儿子的手上,我迟疑了一下,然后说无论如何,也尽可能地把他们请回驿站。

  又半个小时过去了,那么漫长的半个小时,我觉得时间在这一年一直很快,可以现在,好像冥冥中有一个人恶意的把时间拉长了,它是谁,它是不是因为我一直对死亡不感到恐惧,甚至漫不经心的一种报复,我无法回答。

  赵琳回来了,带来更让我吃惊的消息,我差点从整个人从床上摔下来。

  ——那个老人儿子也死了,那是一个俊秀而瘦弱的年轻人,他甚至来不及听完赵琳的自我介绍,整个人就软倒在地上,仆人为他捶胸口、掐人中都无济于事。

  我披衣而起,随着赵娜赵琳的指引前去,一路上想着各种各样古怪的念头——

  天,我开始为自己开脱,这些事情是怎么发生,我难道没有尽力,我一次又一次的派人去了,可是已经太迟了。难道我是死亡的开端么,难道是我让不详的乌云笼罩在他们的头上。不,他们一路同行,他们应该有相互扶持的责任和义务,我算什么呢。他们三人中只有有一人活着,那么幸存的人就该承担起这些责任。

  当我赶到的时候,一阵天旋地转,我除了看到地上两具尸体之外,还看到他们旁边的大树上,吊着一个刚刚死去的尸体——仆人的尸体。在我抚摸仆人的胸口,还是热的,但是,已经救不回来了。

  我突然觉得,死去的三个人一直活在我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里头,我一直被一个看不见的东西隔绝着——是命运么。

  啊,奇怪的噩耗就接踵而来。带给的死讯,每一次都使我挂念,使我感到内疚,我并不是对死者一无所知,因此,我无法置身事外而无动于衷。软弱的心可以给我自己无数个理由摆脱,我也可以让自己的心刚硬起来,不理会这些,不去找任何理由。但是,我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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