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 - 转载说明 -- 温雅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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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在这战斗的一年里》之十一:等待

高考一结束,我们就又恢复了每天早起出工,傍晚收工的知青生活。

这个季节已是冬闲季节,本没有什么像样的农活可干了,但公社组织各村劳力进行了一次平整土地。这块地是我们邻村的一块坡地,面积大概比一个足球场略大一些,坡地的中央比四周高出大约两米多。因为是坡地,无法修渠灌溉,所以这块地一直只能种玉米一类比较耐干旱的农作物,而且只能是靠天吃饭。看来公社是希望在这年冬闲时对这块地进行平整,这样以后就可以修建排灌沟渠,旱涝保收了。

这显然是一个不错的计划,可我在跟老乡们聊起这事时,老乡们的反应却并不积极,因为农业用地一般只是土壤表层比较富含各种有机物,深度一般只有几十公分。老乡们管这种土壤叫“熟土”,而更深层的土壤由于缺乏有机物,被称为“生土”。在生土里种庄稼很难长好。老乡们讲如果平整这块地,势必要挖高填低,就会把土壤表层富含有机物的熟土填在低处,而且埋在深处,坡顶被平整以后露出来的全是生土,所以整块地都会变成了生土,会有好几年长不好庄稼。

近年来每当在网上看到人们为“民主与专制”的问题而争论不休的时候,我常常回想起当初这段“平整土地之公案”。显然,老乡们的顾虑是有道理的,公社干部的决定也有道理,区别只在于:老乡们关注的是眼前的利益,而公社考虑的是长远的发展。那么假设农村已经完全民主化,公社不复存在,各村自己民主表决决定是否做这项平整土地的工作,我想通过的可能性恐怕是非常低的。虽然老乡们也会算经济账,也知道衡量利弊得失,但未来的“得”在与目前的“失”比起来,求稳怕冒险一般会是多数人的心态和选择。所以在民主制度下,具有未来潜在利益、但需要当前利益做出些许牺牲的长远期规划或项目,被提议和通过的机会会远远小于专制制度社会。因此,民主制度的特点就是社会风险小、动荡小,稳步前进,但会错失很多潜在的利益。而专制制度的特点就是风险大、社会动荡的机会也大,但抓住机遇获得极大利益的可能性也大。

平整土地的劳动本身也有些意思。因为是公社组织的,所以所有村子都排成一条直线,齐头并进、从东西往西开挖。公社在地面上划出一排像田径场跑道似的平行线,每个村负责一条“跑道”。干这种活,因为不是包干制,我开始以为人们会多多少少有些磨洋工。可令我奇怪的是:老乡们干得很欢,大有争先恐后的意味。干了一会后,我就发现了其中奥秘:因为各村的界线是划在地面,那么挖在前面的村从地表向下挖,在“定义”与邻村的交接面上就有了主动权,一般挖出的横断面都会是一个倒梯形,上宽下窄,这样实挖的土方就比落后的村少了很多。而落后的村由于没有定义与邻村界线的主动权,所挖的横断面就是一个正梯形,上窄下宽,要吃很多的亏。另外,由于当时已经是冬天,北方的土地都会上冻。前一天收工时挖的新断面,经过一个晚上就会冻得梆硬。第二天早上一上工的时候就要花很大的力气先把这层冻土挖开。这样一来,领先的村子每天只需要挖开一个横断面的冻土,而落后的村子需要挖开的冻土除了自身的横断面外,还要加上与邻村的交接面,这就又大大增加了施工的难度。发现了这一奥秘以后,我不由得暗暗佩服老乡们的精明。

新断面的冻土还好说,因为毕竟只有一个晚上,冻不了太深。而地表形成的冻土,却是多日形成的冻土,已经冻得很硬很厚了。我们必须用铁锤和钢钎才能把它砸开。抡大锤不是什么技术活,只要有劲有准就行。但下钢钎却需要一点技巧,因为钢钎下的位置不合适的话,要么费半天劲只撬下一点碎渣,要么整个钢钎都砸进土里,冻土却纹丝不动,老乡们管这叫“焊住了”。经过一段时间的观察和实践,我总结出了正确下钢钎的位置,基本上每次都能撬下挺大的一块冻土,而很少把钢钎 “焊住”了。

平整土地一完,就该过年了,我们自然都回家去了。但是,由于担心可能会错过和高考有关的重要通知,春节一过不久,我们就赶紧回村了。

果然,回村后不久就收到了体检的通知书。在考试之前我们就已经知道,考完以后,分数达到录取分数线的考生就要参加体检和政审,不过七七年的政审基本就是个形式,走走过场而已了。很多父母在文革中受冲击、尚未被平反的考生都没有因此而没被录取。

我们村里收到体检通知书的只有两人,就是曹操和刘备两人,曹操同学半年前的预言果真应验了。

记得当年好像有过说明,体检人数大约是最后录取人数的两倍,因此即使参加体检了,也仍然有被淘汰的可能。

知道自己的成绩超过了录取分数线,剩下的关心就是学校如何从考生中挑人的问题了。由于自己考试时数学发挥得不理想,我自己估计第一志愿的希望大概是比较渺茫了。而第二志愿的学校只是北京的一所很普通的高校,竞争应该不太激烈,估计应该问题不大,只是希望自己的材料在被第一志愿刷掉之后到达第二志愿学校之前,第二志愿学校别已经招生完毕。

时间就在这种焦急的等待中过去了。七八年二月二十五日那天下午快要收工的时候,我和五大爷卸完最后一车肥,赶着车正要拐上大道,大道上一辆公社的大拖拉机拉着一辆拖车从我们面前疾驰而过,车上站着很多人,其中有一位中年妇女,是我们村知青办的副主任,看见我时冲我大喊了一声“you ni!”。我一愣神,拖拉机已经驶远了。五大爷问我她嚷的是什么,我说我也不知道。嘴上这么说,但我心里猜她喊的可能是“有你”,但有我什么呢?难道她是说上大学有我,还是什么其它的事情有我?七七年那次高考北京地区的录取通知书是统一在这一天发的,之前一点消息也没有,所以单从“有你”着两个字来猜,实在无法肯定她指的是上大学的事。

就这样,我心里一边嘀咕着,一边和五大爷把车赶回队里,卸了车,把牲口赶回圈里,扛着铁锹往宿舍走。等我远远看到宿舍门前一群已经收工回来的知青时,他们也同时看见了我,老远就冲我跑了过来。他们兴高采烈的样子证实了我的猜测,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原来,知青办副主任刚一回到公社,就往村里打了电话,告诉了主任我被录取的消息。主任也立刻兴冲冲地来知青宿舍通知我,而我正在卸车还没回来,所以反倒是其他知青比我先知道了这一消息。

关键词(Tags): #高考#录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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