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浊浪淘沙尽 - 二十年前的事 -- 庄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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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四)北京的事 之一

火车咣当咣当晃到二十日下午,终于看到北京的箭楼了。不一会儿,火车就进了站,我们都瞪大了眼睛,看是什么人来抓我们,结果也没看出什么名堂。车停了,门开了,乘客和学生们一拥而下,乱糟糟地出了火车站,连查票的都没有。预计的拦截纠缠一点都没有,车厢代表们也不知道去哪里了。

出了火车站往前走几步,就到了东长安街。我万分惊讶地看到街上游行的队伍一列又一列。几个小伙子,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摇着几面很大的红旗,一路呼喊着口号往天安门广场方向奔去。

不是戒严了吗?不是军队进城了吗?不是游行聚会非法了吗?怎么一点戒严的样子都没有?我很困惑!

正在困惑的时候,有几辆解放牌卡车呼啸而过,卡车挂着大红横幅标语,车上的人擎着红旗,扎着缠头,一路打出胜利的手势。

我更困惑了。这不是和文革一样了吗?不是说全面否定文革了吗?

走了没多久,我就到了天安门广场。虽然以前在电视新闻里看过广场的情形,亲眼看到广场的实际情况还是十分震撼。广场上红旗飘扬,满是一堆一堆的学生,同时又有大量的成年人混杂其中,似乎是北京的市民。学生们按学校各自占了一块地盘,人民英雄纪念碑上装上了高音喇叭,正在广播着激昂的评论。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尿味。从高音广播里我才知道了北京高校自治联合会在统一领导广场上的行动。当时这个组织简称“北高联”,后来成了“高自联”。

科大在广场西北部人民大会堂前面占了一块地盘。我很快就找到了科大的地盘,同时发现我们系已经有一些人早来了北京。从同学们的口中,我了解到昨天刚宣布戒严的时候广场上的人都十分紧张,可是没想到进城的军车都被堵在了北京城外,十九日晚上和二十日凌晨广场上平安无事。

找到了科大的同学们我很开心,虽然大部分的同学我并不认得。随便找了一个地方我就坐下来了。广场上彩旗飘飘,各个学校,各个系,各种团体,都打出了自己的旗帜和横幅。不一会儿,就有北京当地市民的游行队伍经过,他们呼喊口号,我们学生们就附和,我们也喊口号,他们也回复,然后大家一起鼓掌,都是兴高采烈的样子。

很快天就黑下来了。这时候有两个人骑着三轮车运来了一大筐包子,说是北京市民支持学生。于是同学们又高呼口号:“向北京市民致敬!”“打倒官倒!”“严惩腐败!”然后就上去领包子和水。我领了两个包子,吃了以后精神好多了。包子好像已经出锅多时了,基本上是冷的。

广场上其他的学校营地也都收到了食品和水,广场上口号声,鼓掌声,此伏彼起,热闹非凡。同时又有几辆三轮车拉来了纸箱板,说是给同学们过夜用。当时很多同学和我一样,是新来的,不知道这些纸板的用途,就没有要这些纸板。再过三个小时,这些人都会后悔的。

在广场上的一片噪杂之中,有一条畅通的车道,连接到人民英雄纪念碑,绝食学生们就在那里。这条通道是专供救护车用的,不时有绝食学生昏厥过去,马上有医护人员抬上等候多时的救护车,闪上兰灯,呜哇呜哇从通道疾驰而去。这条通道被称为“生命线”,沿着生命线有学生在两边执勤,保证生命线的畅通,号称“保卫生命线”。

纪念碑的高音喇叭广播说,戒严的军队昨天没有进来,很有可能是要麻痹我们,今天夜里偷袭的可能性很大,要同学们提高警惕,做好迎接突发事件的准备。过了一会儿,有几个操北京口音的外校学生过来,给我们发湿口罩和手套,说是如果军队冲进来打催泪弹,就戴上口罩和手套,可以把催泪弹捡起来扔回去。还有另外一个男生很严肃地对我们讲,如果军队持枪进来,我们就要冲上去,因为“军队在近距离不敢开枪。”冲上去之后,我们要抓住枪身,把枪夺过来。然后他手拿一根木棍,假装他是持枪军人的样子,要我们练习冲上去夺枪的动作。有几个男生还是上去比划了几下,而我只是看了一看。

夜深了,大家说好轮流值夜,以防军队偷袭。然后还有很多同学在议论,在参加各种自发的游行。广场上此伏彼起的是国歌,国际歌和歌唱祖国的歌声。

我却是很困了,于是裹着我的军大衣就躺在地上睡了。地上的水泥板很硬,不舒服,我才认识到了纸箱板的好处。找了一块纸箱板,躺在上面,舒服多了。

半夜里纪念碑上的高音喇叭还陆续播放着什么评论。迷迷糊糊睡到二十一日凌晨四点多,我醒了过来,爬起来以后就发现我们营地的同学们基本上都睡着呐,包括预定值夜的哥们们。白天的时候,在太阳下面又群情激愤,谁也没有感到冷。可是五月凌晨的北京是渗入骨髓的冷。幸好我带着军大衣,又睡得早,搞到了一块纸箱板,所以没有受多少罪。

虽然我穿着军大衣,还是感到有些冷。我就起来在广场上逛一逛。我看到有很多同学,只是穿着夏天的单衣,蜷缩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还在睡着。许多同学为了取暖,相互依偎着,女同学们更是抱成一团。白天看到的各种各样的校旗,系旗,横幅,都被同学们拿来裹在身上御寒。广场上各种垃圾到处都是,主要是食品的包装纸。闪着灯的救护车偶尔从生命线上驶过。

逛到一个学校的营地,有一个清瘦的男生穿着白衬衫,正坐在地上冻得发抖。他看到我穿着军大衣瞎逛,过来问我的军大衣是从哪里领来的。我说是自己带来的。他听了十分失望,接着坐在地上发抖。

过了不久,东方开始发红,我记得向东望去,在朝霞之中看到天安门和革命历史博物馆的侧影,感到十分壮丽。再过了一段时间,国旗班升国旗的战士们来了。当时的升旗仪式不像现在这样隆重,只有一个旗手,两个护卫,总共三个战士。这时很多同学也醒过来了,大家就注目着升旗仪式。交警们拦下长安街上的早班公共汽车,三个战士扛着国旗,踢着正步庄严地走了过来。国旗冉冉升起的时候,广场上的同学们唱起了《义勇军进行曲》。

升旗以后不久,有人给我们送来了油条和豆浆,我就用牙缸盛了豆浆来喝。真是共产主义的好时光。

天大亮以后,高音喇叭也活跃起来,报道说军车被堵在了城外,我们又在广场上坚守了一个晚上,是一个重大胜利。同学们听了,都齐声欢呼起来。接着又是呼口号,念社论,呼吁同学们参加各种游行。

坐在科大的营地,我收拾好我的军大衣和牙缸,就席而坐和同学们聊了起来。聊了一会儿,感到很无所事事的样子,就起来走一走。看着广场上好像全国的高校都来了,就想去找一找中学的同学。

先去华中工学院的营地去找罗建勇,结果连他的班都没找到。接着又去河北建工学院找李月清。没有找到她本人,但是有一个扶着校旗的女同学说她是李月清的室友,我就要女同学转告李月清我来找过她了。

我又转到了北京航空学院的地盘,去找张立勤。一打听,人人都知道张立勤,因为他是北航三人领导小组的成员。我去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一个帐篷里似睡非睡。他头上系着白条,脚穿懒汉鞋,一幅激进革命者的样子。我们随便说了几句话,就有人找他,是一个瘦高的学生,据说也是三人领导小组的成员。看他们有事,我就走了。等到后来通缉令发下来,北航的学自联头头就是那个瘦高的学生。

我又转到了东长安街北京饭店对面,忽然看到有两架直升机飞得很低,高速由东往西向广场方向飞去。巨大的螺旋桨好像要碰到北京饭店的顶层,直升机的轰鸣震人心肺。直升机里似乎有人在向下观察。

我马上向广场跑去。到了广场,看到这两架直升机正在绕场飞行,下面的同学们都在驻足仰头看着直升机,也有人一边看一边挥舞着拳头。突然,一架直升机降低高度,好像要俯冲下来的样子,引来广场上的同学们一阵惊呼。不过这架直升机只是降低高度继续盘旋,并没有要落下来的意思。我也对直升机愤怒地挥舞着我的拳头。看到我愤怒了,这两架直升机又盘旋了几圈就飞走了。

直升机飞走后,纪念碑上的高音喇叭广播要大家注意防空。广播呼吁北京的同学们放风筝和气球,阻止空袭。过了不久,果然看到广场上升起了几只风筝和气球。很多谣言在广场上传播起来。有说政府准备派空降兵到广场的,又说空军准备派飞机来扫射的,总之千奇百怪。

看到风筝和气球飘在天上,大家普遍感觉好了一点。有一个同学兴奋地说:“要是再有直升机来,风筝和气球的线就会缠住它的旋翼,直升机就掉下来了!”我看着他,半信半疑地点点头。风筝和气球的线都是普通的棉线,能挡住飞机的金属旋翼吗?当时没想,现在想想,要是直升机真掉下来了,广场上那么多人,掉在谁的头上合适呢?不管怎么说,以后我是没有在广场上再见到直升机盘旋。

这段时间,高音喇叭里开始广播外交部发表声明,宣布独立,脱离中央。后来又广播有几个省宣布独立。有几个外校的女同学,在各个学校的营地间串联,兴奋地向大家宣布各省和部门独立的消息。我当时很困惑,就问她们宣布独立是什么意思。她们说宣布独立就是脱离这个伪政府了。我又问:“那不是国家就分裂了吗?”她们说:“不是这样的,等到中国建立了民主政府,他们会自由加入的。”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伪政府”这个说法。当时心里很纳闷,觉得我们是要求政府反腐败,反官倒,并没有说要推翻政府呀!

正纳闷着哪,有一个北京小痞子样子的人逛了过来,和我们聊了起来。他一口京腔,说今天人民日报的文章上xxx的排名到了yyy以后,说明xxx要倒台了。我们一帮外地学生被他侃得一愣一愣的。我说:“中央领导人的排名和我们有什么关系?我们就是要反腐败,反官倒。” 小痞子冷笑了一下,得意地说:“你这就不懂了吧?政治斗争就是这样的。好好琢磨琢磨人民日报吧,上面的文章可是大有奥妙哇!”我觉得他太庸俗,就不理他了。我们的目标是纯洁的,和那些肮脏的政治交易有什么关系?

我们正在科大的地盘上坐着,有一个高年级模样的人跑了过来,说:“我是北高联的,来联系一些事。你们谁是头?”科大地盘上一下子站起来四五个人。北高联的说只要一个头,可是站起来的都想去,于是就跟北高联的去了。

其中有庞学文,我们班的,也是新旧学生会的活跃人物。过了一会儿头们都回来了。然后就有人到了科大的营地,发人参蜂王浆给头们,说是要他们转发给“有需要的同学”。庞学文也领了一盒,里面有二十支。因为我认识庞学文,又是在不到两米的距离看着他接过来人参蜂王浆,庞学文就当场撕开了人参蜂王浆的盒子,拿出来两支给了我。然后他又找了几个比较要好的同学,分给了他们几支。最后,我看到,盒里还有一半的人参蜂王浆,庞学文若无其事地装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感到非常恶心。我们不是反腐败,反贪污的吗?你庞学文不是学运的头吗?像你这样连半盒人参蜂王浆都贪,这学运能成事吗?就算学运成了事,这帮人上了台,能比现在的政府好吗?我越想越恶心,以后就再也不理庞学文了。不过他给我的两支人参蜂王浆我后来还是喝了。

很快夜幕降临。又有人给我们送来了包子和水作晚饭。现在想来,北京市民普遍对外地来的学生真是非常热情,只要亮出学生证,要吃有吃,要喝有喝。一招手,顺路的司机就给搭顺风车。真是很爽!

不过广场上是越来越脏乱,异味越来越大。广场旁边有几个厕所,可是架不住广场上几万人来用。虽然我没有见过有人在广场上直接大小便,但是广场上的尿味是谁也挡不住的。

吃过东西,我们就又席地而坐,唱国际歌,呼口号。现在的口号里开始有了“打倒法西斯!”我左边的一个哥们年龄明显比我们大,呼过口号后就和我聊天。

我看他的夹克很好,就手:“你的夹克巨飘啊。”“ 巨飘”就是非常酷的意思,是当时科大校园里的流行语。可是那哥们明显就没听懂我的话。我就给他解释了一番。然后他又问了我一些科大学运的情况。我就纳闷说:“你怎么连这些都不知道哇?”他说他是外校考进来的研究生。

后来又乱糟糟的,我就再也没有见过他。现在想来,他很有可能是国安的人,是来观察情况的。只是因为我明显不是一个重要人物,他用我来作掩护罢了。

在高音喇叭里,北高联欢迎首都钢铁公司的一个头讲话。这个头说:“同学们!我们首钢的工人们支持你们!”一句话引来了同学们如潮的掌声。

这个头又说:“伪政府派来了军队,可是我们不怕!他们有枪,我们首钢民兵师有炮!” 同学们又掌声如潮。

这个头接着说:“今天晚上,军队可能偷袭。我们要练习紧急集合。现在听我命令,全体起立!”

本来很多同学是坐在地上,心不在焉地听他讲话。听到这个命令,大家赶紧互相传着:“起立啦!起立啦!”我也赶紧收拾东西跟着同学们呼啦啦站起来了。

首钢的头又说:“同学们,这样的反应还是太慢!我们再练习一遍。全体坐下!”广场上几万学生又纷纷坐下。首钢的头厉声说:“全体起立!”这一次,因为有了准备,广场上的学生们很快就都站起来了。

首钢的头又说了几句鼓励的话,就下去了。学生们又纷纷坐下。我也坐下来,心里有一种被人耍了的感觉。这个首钢的头是个什么人物我不清楚,可是我明显地感觉到,他命令几万学生们起立坐下,就是为了过一把指挥千军万马的瘾而已。再说了,就算是军队开枪了,首钢的民兵师真的要用炮去轰击解放军?不是说解放军是人民的军队吗?那样干不是就成了打内战了吗?我们要的是反腐败,反官倒,没有说要打内战呀!

来不及多想,高音喇叭又接着说,为了预防今夜军队偷袭,学生们要做好准备。个人物品要整理好。为了行动迅速,人人要做到轻装。一般外地学生们带了一个书包就来北京了,没有什么好轻装的。我背的双肩书包因为装着大衣,显得比较笨拙,我就想把它扔了。可是一转念,又想到裹着军大衣睡觉是多么舒服,而且书包还是刘宇新的,回去还要还给他,就决定留下军大衣的包了。可是我又觉得要轻装一些什么才好,于是把牙缸随手扔在了广场上。。

这一夜,广场上游行的人群延绵不断。国际歌悲壮的曲调烧得大家热血沸腾。到了后半夜,有消息说保卫生命线的人手不够,我就主动跑去站岗保卫生命线去了。生命线就在科大的营地靠南面一点,两步就走过去了。

虽说赵紫阳在广场上讲话以后大规模绝食就正式结束了,可是在纪念碑附近还是有一些学生在坚持绝食。我和不知道哪个学校的十几个学生站成两排,中间维持着一条通道,偶尔有救护车闪着兰灯,开着警报快速开过。就这样站了几个小时,到了凌晨三四点钟的时候,我实在困得很,就在附近找了一块纸箱板,在救护车来往的间隙躺在地上迷糊了十几分钟。下一个救护车一来,我一下就跳起来继续维持交通直到天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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