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浊浪淘沙尽 - 二十年前的事 -- 庄户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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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四)北京的事 之二

五月二十二日天亮以后,我就自己离开了生命线,回到科大的营地去搞了一点吃的。说是生命线,其实也没有什么具体的人在管。

广场上有很多北京的市民,有一些是全家一起来的。大家都友好地打着V字手势。有一个父亲带着一个三岁的小男孩,从我们的营地前走过。父亲同小男孩说了什么,小男孩打出V字手势,大声说:“李鹏下台!”父亲很骄傲地说:“看!三岁的小孩都知道李鹏是坏人!”引来同学们一阵赞叹。

后来高音喇叭又说,我们在广场又坚持了一夜,是我们的重大胜利。同时,我们能够在天安门广场上坚持,是同学和市民们在北京市郊堵了军车的结果。高音喇叭号召广场上的同学们一起去堵军车,已经有人组织了大批的公共汽车带同学们去堵军车的地点。我一看,果然广场附近有一些公共汽车,插着旗帜,在召唤同学们去堵军车。我和同学们走散了,结果上了一辆汽车,里面全是不认识的学生。

当时北京市内还不时兴塞车,我们很快就到了市郊的一个路口。到现在我也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只是记得马路两边布满了高层的居民楼。下了车,只见前面是人山人海。一长列军绿色的大卡车,陷在老百姓的汪洋大海之中,一点也动坦不得。

我走近一看,军用卡车里坐的都是年轻的士兵们,和我的年龄差不多大,有的嘴唇上有一层薄薄的嫩须。车下面是附近的居民,有的在大声责骂军人们,说他们要枪口对准爱国学生,是法西斯。也有的居民在说:“人民军队爱人民,人民军队人民爱!”车上的士兵们看样子十分困惑,一个个紧紧地抱着枪,虽然低头不语,但是脸上明显地透着委屈。,

卡车的后面还有几辆装甲运兵车,也在那里一动不动。装甲运兵车的顶盖被打开了,有几个学生和市民爬上了装甲运兵车的顶部,正在那里对装甲运兵车里的士兵们喊话。我也爬上了装甲运兵车的顶部,看到有一个兵坐在驾驶座上,两眼盯着仪表盘,一动不动。我也加入了喊话的人群:“人民军队的战车是用来保护人民的,你们这样用坦克来对付人民群众,不觉得可耻吗?”看得出来,里面的士兵们非常困惑,非常矛盾。

过了一段时间,一个军官模样的军人带着两个兵走了过来。他好像是个营长,是这一股共军的头。他们一来,就被学生和市民们包围住了。学生和市民们七嘴八舌,一齐开火,虽然嘈杂,但也能听出来意思是戒严是不对的,要军队撤离回他们的营房。

这个营长倒是脾气好,一直和蔼地解释说部队来北京是执行任务,不是来镇压人民群众的。弄到最后,这个营长大声说:“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枪口绝对不会对准人民!”周围的人于是大声叫好,掌声,口号震天:“向解放军致敬!”

然后围着营长的人群渐渐散去,只剩下五六个人还站在那里。我很好奇这个营长是什么军衔,盯着他的军装发呆。营长注意到了我,就问我是哪里人。我说我是河北人,科大的,在安徽上学。营长一听,立刻两眼放光,说:“我的家乡也在安徽!”然后说出来一个县的名字,我也没有听清楚。接着营长就和我攀上了老乡。以前听说军队里老乡观念特别强,虽说军队里要搞五湖四海,反对老乡扎堆,但是老乡观念被形容为臭豆腐,闻起来臭,吃起来香。三个公章,不抵一个老乡嘛!这不,营长连我这个伪老乡也要攀。

我和营长正举行着热情友好的谈话,有一个老头走了过来。这个老头左手提着奶瓶,身穿白衬衫,右手指着营长就说起来了:“你看看,你看看!你们这样,老百姓是支持的吗?我参加革命的时候,部队里根本就没钱,每个兵发四两咸盐。那个时候能胜利,还不是靠老百姓的支持?你看你们现在成了什么样子,要来打老百姓!”听口气,这个老头是老红军老八路一类的人物,营长赶紧立正敬礼,毕恭毕敬地说:“老同志,请您放心,我们绝对不会打老百姓的!”

这个时候,因为很多士兵已经被困在汽车上很久了,没吃没喝,又不能上厕所。于是营长命令士兵下车活动。士兵们一下车,马上就被老百姓们分割包围了。其中有一个小兵,被三个大妈围了起来,就抱着枪,盘腿坐在了路边的草地上。大妈们拿来饮料食品给那个小兵,又围着他家长里短地和那个小兵聊天。小兵很少说话,大部分时间就坐在那里,也没有注意听大妈们的话。

就这样僵持到下午两三点的时候,忽然又命令来了,要这一股共军登车后撤。军人们马上列队上车,车队开始向城外的方向移动。人群里又是一阵口号:“向解放军致敬!人民军队爱人民!”

但是也有人说要提防这是军队的阴谋,军队可能会杀一个回马枪,要市民们不要全部散去,还要警惕观察。

被三个大妈包围的小兵也起身上车走了。大妈们就转过来和我聊了几句。一个大妈说:“孩子,这儿也折腾得差不多了,你也回家吧。”我说我家不在北京,一时还回不了家。大妈说:“听你的口音倒像是北京的。你也回你们学校的地儿吧。”

以前就听说在玉泉路有科大的研究生院,来北京的同学们可以到那里去落脚,我就决定去研究生院休整一下。自从科大出来,这几天就没有好好睡过。

我掏出我的学生证,站在马路边上对来往的汽车挥了一挥,很快有一辆小车停了下来。里面的司机问我:“是学生吗?”我说:“是。我要去玉泉路的科学院研究生院。”司机很爽快地说:“上来吧,我拉你去。”

我上了他的车,和司机随便聊了一聊。司机问我是哪个学校的,家在哪里,然后又说:“我支持你们。学生们有胆量,有魄力,干得好!不过,我也劝你一句。现在见好就收吧。搞一个大游行,宣布斗争胜利,收摊得了。搞得太厉害了,小心以后秋后算账。”我那是第一次听说“秋后算账”这个说法。

其实我去的堵军车的地方离研究生院不远,不一会儿就到了。我谢过司机,走进了研究生院。一打听,还是真有给合肥的学生准备了几间临时宿舍。我去食堂吃了饭,就去临时宿舍找了一张床睡下来了。

我上床前看了一下手表,是下午四点左右。迷迷糊糊睡了一会儿,起来去厕所解了一次大便。过去几天一直高度紧张,没有解大便。这一下让我感到其爽无比!

回来继续睡。等我醒来的时候,看了一下表,是下午五点多的时候。我正纳闷怎么只睡了一个多小时,宿舍里另一个哥们说:“你醒啦?你都睡了一整天了。”我才知道,我这一下睡了二十五个小时!现在已经是五月二十三号了。

睡醒了精神抖擞,去食堂吃了晚饭,没想到在食堂里碰到了我们系的同学魏革忠。虽然我和魏革忠平时也不是特别熟,在这里也算是他乡遇故知吧。我们聊了一聊各自的经历。魏革忠是二十一日到的北京,到了广场以后就被动员去堵了军车。

魏革忠问我堵军车的情况怎么样。我说也没什么特别的,我去的时候已经堵上了。魏革忠说他去了南苑机场附近,去的时候军车还没有被堵住,他和其他的同学挽着手臂趴到军车上才让车停下来。那才是真正的堵了军车的人。

我和魏革忠吃好饭后就商量着要去天安门广场看看。我们出了研究生院的门,就站在路边,手举鲜红的学生证,要拦车去天安门。有一辆卡车假装要停的样子,到了我们面前又突然加速,几乎撞上了我们,吓得我们连连后退。我清楚地看到卡车司机脸上带着嘲弄的奸笑飞快地开车走了。

我们正在亲切问候卡车司机的母亲,有一辆手扶拖拉机带着拖斗嘭嘭嘭地开了过来。拖斗里站着十几个学生,一路高喊着口号。学生们看到我们就大叫:“同学!去保卫天安门广场呀!”

我和魏革忠一听,马上答应,紧追几步,拉住拖斗里同学们伸出的手,就爬上了手扶拖拉机的拖斗。

手扶拖拉机嘭嘭嘭地沿着长安大街一路东行,威风凛凛。沿路又拉上了一些零散的学生。我们一帮二十几个学生,意气风发,每一次呼喊口号都引来一阵路人的掌声,那感觉真是爽极了!

手扶拖拉机嘭嘭嘭地开到天安门广场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拖斗里的学生们纷纷跳下车去,奔自己学校的地盘而去。

晚上又是呼口号,坐在地上和同学们聊天。这时候好像绝食的都收了摊,也没有保卫生命线这么一说了。现在的口号改成了:“民主万岁!”“欢迎赛先生和德先生!”据说只有民主和科学才能从根本上杜绝贪污和腐败。

到了凌晨,我又裹着军大衣睡了过去。醒来以后已经是五月二十四号上午了。

这一天广场上的人群明显减少了许多。我和魏革忠聊了一聊,我们觉得这场运动好象快完了,都有一点要回学校的意思。不过我们还是决定再看一天也不迟。

上午的时候,我和同学们在天安门前维持了一段时间的交通,主要是指挥行人。来往的人太多。这期间,我看到一个老外站在那里观望,就问他对我们的运动怎么看。当时满心以为来自民主自由国度的老外会对我们大力支持,不想他说:“希望你们能把标语横幅配上英文,我实在不知道你们在为什么闹。”

下午我就在北京逛了一逛。具体去了什么地方也记不大清楚了。只记得逛到北京火车站,感到又饿又渴,买了一大瓶廉价啤酒,喝了几口,马上就又不渴又不饿了,而且精神十足。我也有点为回学校看路的意思,就拎着啤酒瓶,边走边喝,在北京站进进出出,也没见到有查票的。

后来碰到两个女生,动员我去保卫天安门广场。说是这一场民主运动到了最关键的时刻,坚持下去就是胜利。“如果我们丢了天安门广场,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了!”我听了心里觉得很纳闷:“天安门广场真得那么重要吗?要是真的是如果我们丢了天安门广场,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了,那么大概我们确实是什么也没有吧。”

纳闷归纳闷,我还是回去广场又过了一个晚上。其实作为一个外地学生,当时也没有别的什么地方好去。广场上的口号变成了“李鹏下台!”“绞死李鹏!”“油炸李鹏!”“小平下台!”

有学生激动地演讲,说邓小平都八十岁了,还赖在台上不走,要把他赶下去。我似是而非地听着,心里隐隐地想:“年龄大不一定就是罪过吧?”凭良心说,对于当

时中央头头们的立场和功过,我是很糊涂的。

广场上的学生们很容易就聚在一起讨论了,并不在意各人是哪个学校的。有一个男生说:“我们本来一开始只要是在台上的都反。后来一听,好像赵紫阳是支持学生的,立马转向,向李鹏,邓小平开炮!”。

有的学生说,中国还没有实现民主,是因为民众素质太低,特别是占人口大多数的农民更是毫无民主素养。要真正实现民主,就要提高人口素质。要提高人口素质,就要大批的受过教育的有志青年去边远的农村从事教育。他兴致勃勃地和同学们讨论毕业后下乡从事教育的计划。结果应者寥寥。一则学生们不愿意去农村受苦,再则好像民主马上就要实现了。

五月二十五日,广场上的人好像又减少了很多。我和魏革忠一商量,决定今天就返回合肥。我们把包一背,结伴沿着东长安街,往北京火车站走去。

刚走了不远,到了一个十字路口,我们看到一大堆车堵塞在十字路口,喇叭摁得震天响,可是谁也动不了。在通往这个路口的四条道路上,还有汽车源源不断地开来,结果更是形成了寸步难行的车龙。

我和魏革忠议论着:“怎么没人管一管?”正说着,我们看到十字路口的岗楼旁边的一个警察,正坐着一边旁观着路口的混乱,一边悠闲地玩弄着警帽。我们走上去对警察说:“同志,你看车都堵成这个样子了,您能不能管一管?”警察说:“现在这么乱,我管不了。有本事你们学生去管一管。”

我和魏革忠一对眼,说:“你不管,我们来管!”

我们一商量,觉得还要两个人帮忙才行。往旁边一看,有两个学生模样的正站在附近。我们当即掏出学生证,问那两人:“你们是学生吗?”他们答是。我们就同这两个男生说明了一下情况,要他们一起来疏通交通。他们马上答应下来,同时掏出了学生证。我们四个男生,说好各管一个路口,举着学生证就冲了出去。

当时也是一点计划都没有。我冲到一个路口,左手高举着鲜红的学生证,右手就指挥上了交通。我当时的想法是还没有进入交叉口的汽车先不要动,让交叉口的车开出去了就好办了。可是司机们都要见缝插针,搞得谁也动不了。

我举着学生证往车龙前一站,喝令谁也不能动。也有司机不服我的调度,愣要往前蹭。我就拿出堵军车的气势,一步窜到他的车前,左手高举学生证,右手在他的发动机罩上用力一拍,往后一指,大叫:“停下!倒回去!”那个司机看我凶神恶煞的样子,乖乖地停了下来,把车往后倒了一下。

我偷眼看了一下魏革忠和那两个不相识的男生,似乎他们也在这样做,只是他们的威慑力好像比我强一些。这样折腾了一会儿,路口的车开始松动了。我就一边看着那三个人的动作,一边开始放我的路口的车进入路口。可是,因为汽车从启动,进入路口,到开出去,要一定的时间,我们四个人又没有什么协调的计划,进入交叉口的车又有点堵上了。

正在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忽然注意到这个十字路口的红绿灯还在工作,马上意识到,我们应该按照红绿灯来指挥交通。我抽空远望着另外三个学生,看到他们也在互相观望。我就指了一指红绿灯,大家立刻明白了,也指了一指红绿灯,表示同意。这样,我们统一指挥着各个路口的车辆,红灯停,绿灯行,没一会这个交叉口的交通就畅通了。

看看我们的任务完成了,我们四个学生就散了。疏通这个路口,我们用了差不多十五分钟的样子。那俩个不知名的男生当时就不见了。我和魏革忠又聚在了警察岗楼下面。我们开始往火车站走的时候,我看到那个警察把警帽戴上,回到警亭指挥交通去了。

不一会儿我们走到了北京站,晃一晃学生证,顺利地上了直达合肥的列车。

通宝推:本嘉明,二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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