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赖永初(一) -- 王外马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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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代马甲发】赖永初(三)

上午登陆似乎都有问题,所以马甲吩咐代发。但我是在这里跟贴却成了主贴,为了方便阅读还是在这里也再发一次。

王家烈手中名片并不是他自己的。因为那竹牌上写着的是——奋武佐校尉(清代从八品武官的封赠),常备军右都尉(南京临时政府中级军官的位阶),陆军少校加中校衔(北洋政府的军阶),贵州陆军第六标第三营管带——黄道彬。

当时许多“革命人士”的心态十分奇怪,一方面强烈反对封建帝制,一方面却又对过去的官阶封号非常留恋,这位黄道彬管带显然也是这样。

黄道彬是遵义府桐梓县人,曾经考过秀才,后来因为科举制度被废除了,升迁无门,只好投身行伍,在沈瑜庆的门下弄了个“副护军校”的虚衔(注:沈瑜庆是沈葆桢的儿子,贵州最后一任巡抚,好诗文、擅书法,他有个孙女挺有名的,叫沈崇)。

辛亥革命后,贵州大举兴兵,将常备军从一个标(团)扩张为六个标,原本只有空头官衔的黄道彬也借机招兵买马,先拉起两百人做了队官(连长)、再拉起四百人又当了管带(营长),从此有兵有枪有地盘,成为一方实力派。

黄道彬的部下大多是他的遵义同乡,尤其是作为嫡系主力的第十队(连),几乎全都是桐梓县人。桐梓这地方位于川黔两省的交界处(遵义在历史上属四川管辖,清雍正年间才划归贵州),风俗跟川省颇为相似,对川东的情况也十分了解,所以,黄道彬营在被编入护国军右翼军之后,并没有立即被派往前线厮杀,而是暂时留在遵义,承担起护送辎重物资的任务。

从编制上讲,黄道彬的队伍属于黔军第六标,应该算是和继圣的老部下,所以巡防团的兵丁前脚把赖永初送进了客栈,后脚就去兵站向黄管带做了汇报。而黄道彬听说情况以后也觉得很有意思,他心想,连和大司令都不敢唐突的人物,自己也应该小心对待才是,于是就让值星哨官(排长)王家烈拿上自己的名片,把赖老板请到兵营里来说话。

遵义新城的陈公祠是个蚕神庙,但在护国战争爆发后,这里变成了军队的兵站。

(遵义陈公祠原本是纪念遵义知府陈王壂的祭庙,因为当初是陈公把丝绸的生产技术引入了贵州,所以被当地民众敬为“蚕神”。现在,这地方已改建为“贵州酒文化博物馆”,神龛里供奉的也就不再是蚕神陈公、而是酒神杜康了)

兵站里除了管带黄道彬,还聚集着一帮兴高采烈的年青人,有营部文案蒋在珍、十队队官(连长)周西成、十队附长(副连长)毛光翔,哨官王家烈、江国璠、犹国材、侯之担,还有见习官柏辉章……其中年纪大的不过二十二三,年纪小的只有十八九岁。

赖永初当然无法预知眼前的这些人将会在未来的十年之内名声雀起、成为一代乱世枭雄,当时的他只是发觉,屋里的一帮家伙都已经喝醉了,个个脸红筋涨、东摇西晃,举止颠狂,说话直咬舌头。

“兄弟,敢不敢去打袁世凯……说,你敢不敢……”

“哥——皮,问你,是我们凶,还是袁大脑壳凶……唵?哪个凶?”

“当然是我们凶!那些北洋军,一个个肥得连路都走不稳当,哪里打得赢我们黔军”,赖永初立刻搬出戴戡的那套理论,效果十分显著,醉汉们顿时开心得大笑起来。

“哈哈,对头,我!……不是说的话,一个,弄他们两个……嗯,三个!”

“赖老板……你是叫赖老板哈?好!你懂行,兄弟……喝一杯!”

喝一杯就喝一杯,喝了一杯再喝一杯。赖永初觉得这酒的味道很不错,以前好象从来没有喝过。

“这是啥子酒?好香哦”

“当然!我们遵义……茅酒,金奖章!全世界国家,巴——拿马,都说……安逸!”

满屋子似乎只有周西成还显得略为清醒一些,他斜靠在椅子上,随口问道:“你要去四川?为哪样?”

赖永初照例讲了一通盐业革命的大道理。周西成侧耳听着,脸上露出几丝诡异的笑容:

“我不管你娃儿是说的真、还是你娃装得象……反正无所谓,想去就带你去”

“我有个朋友也要去四川,能不能带上他一起?”

“好嘛,不怕死就一起走。明天出发。”

赖永初所说的朋友是“天福公商号”的跑街杨瑞云。

“天福公”是贵州当时属一属二的大商家,总号设在贵阳,另外在重庆和汉口也开有分号,既对外输送本省的桐油和银耳,又对内销售外埠的棉纱和布匹,生意做得很大。早些天,“天福公”计划运往重庆的一批桐油被堵在了遵义,东家周秉衡为此着急得要命。“天福公”是祖传的老牌字号,这周秉衡更是一身的少爷派头,本事不大脾气却不小,心情不好就砸椅子摔板凳,搞得鸡犬不宁,大家被他闹得没办法,只好决定让杨瑞云押货去四川。

“天福公”的十多个“跑街”当中,杨瑞云不过是小角色而已。但这小子却有个挺响亮的外号,叫“犟筋脑壳杨蔗杆”。

早先,贵州本地不出产甘蔗,老百姓平时闲嚼的“甜杆”大多是包谷杆。当时市场上也有一些从广西运来的紫皮“糖蔗”,小贩把甘蔗的根梢和茎叶去掉,再截成四尺左右的蔗杆,粗粗壮壮的摆在一起,显得煞是好看。为了推销货色,卖甘蔗的经常会组织“劈蔗杆”的游戏——具体办法是,双方事先约定好蔗杆的价钱,然后由顾客用刀竖着砍,如果能一刀从头劈到底,甘蔗就送人白吃,但如果劈到半路“杀歪了”,顾客就必须掏钱买下。

这游戏看起来简单,其实内含技巧,许多玩刀的武林高手也很难一下子就把“蔗杆”劈通(不信您自己试试看)。一般情况下,玩这种把戏都是浅尝辄止的,因为穷人没有闲钱去赌甘蔗,富人又不愿意丢身份来占小摊贩的便宜,可惟独杨瑞云却与众不同,他愣是跟卖甘蔗的耗上了,一有空就去“劈蔗杆”,劈到后来连小贩们都过意不去了,劝他说“莫犟了,你绝对劈不通的”,但杨小伙却不肯放弃:“老子就不信犟不翻!”

结果连劈了几个月,还真让他找到了运刀的窍门,从此百战百胜。打那以后,杨瑞云在省城吃甘蔗就不花钱了,所有卖甘蔗的在他面前也不敢耍狠,一见面就连忙递上两根上好的糖蔗,拜托他赶紧走人,同时还送给他一个外号——犟筋脑壳杨蔗杆。

赖永初跟杨蔗杆关系很不错。他知道如果让这愣小子单独押送几十担货物去四川,别说是到不了重庆,恐怕还没有出贵州就被别人砍翻了。所以一旦得到了军队护送的机会,他立刻想起应该带上自己的伙伴,这样不仅在路上可以有个照应,而且也比较好玩。

第二天一早,赖永初就跟着押运军需的部队,离开遵义向四川綦江(今重庆綦江)进发。

这个时期,护国战争正处于高潮。双方在四川的东南部一带捉对厮杀。左翼的泸州是主战场,由滇军的蔡锷迎战北洋的张敬尧、吴佩孚和冯玉祥,精锐对精锐,打得不可开交;右翼的綦江是次要战场,由黔军的两个团对付川军的一个师,虽然是杂牌对杂牌,但贵州部队的气势更加旺盛,三天内连续攻占松坎、赶水和分水岭,所向披靡、势不可挡。

二月十一日首度交战,二月十四日已经逼近綦江!消息传来,贵州军民不禁欢呼雀跃,赖永初也觉得喜气洋洋,因为綦江不仅是遵义和重庆之间的战略要地,也是川盐的主要集散区,如果黔军能够顺利攻占那里,他买盐巴的事情就不成问题了。

出师告捷,情绪高涨,东风浩荡,旌旗飘扬。在这喜讯频传的大好形势下,在农历丙辰年正月十五这一天,护国贵州陆军管带黄道彬、队官周西成,率领第六标第三营第十队的全体官兵,迈着矫健的步伐踏上了征程。战士们意气风发、斗志昂扬,一路纵情高歌,把满腔的革命热情洒向四方——“革命力量,少年少年少年;革命队伍,冲啊冲啊冲;革命武器,炸弹炸弹炸弹;革命目标,发财发财发财……”

其实,最后一句的歌词应该是“大同”才对,但大家觉得那个什么“打通打通”的很不好理解,还不如“发财发财”更鼓舞人心一些。本来嘛,当兵打仗就是为了发洋财,当初宣布讨袁的时候就说过:战争期间,军队“优饷”,队官每月大洋一百块、哨官五十、正目(一等兵)二十、正兵(二等兵)六块六,后来因为贵州太穷,所以给黔军打了个七折,当官的月饷七十、小兵变成了四块六毛二……但这也很不错啊!比种田跑堂当伙计的收入高多了,而且穿衣不花钱、吃饭也不花钱,所以大家都踊跃报名参军,决心为了“袁大头”而打倒袁世凯。

黔军的一个队下辖四个哨,每哨三个棚,每棚十五个人,而这十五个人中间有两个正目(班长)、十个正兵,另外三个叫“备兵”。“备兵”是候补,不发枪不打仗也没有月饷,不过有套军服穿、可以白吃饭,而且如果帮“正兵”站站岗或者帮“正目”擦擦鞋什么的,还能得几个赏钱当零花,算一算也要比在家里干活强。

于是乎,有钱胆气壮,得意脚步轻。黔军队伍在山岭间穿行,再险峻的地形也挡不住人们的激情。队列的前卫是侯之担的那个排,也许是因为太兴奋了,他们总是跑得太快、跑得太远,以至于发现情况的时候打枪报警,后面的部队总是听不见。压尾的是王家烈排,他们一路走一路搜寻野味,逮了山鸡逮兔子,还“呯呯嘭嘭”放枪围猎,打了一只大豪猪。赖永初走在队伍的中间,身边不仅有弹药辎重、行李物资、民工挑夫,还有准备去重庆玩耍的军官家眷,第六标标统(团长)胡忠相家的老妈子也坐着滑竿上战场,据说胡团总平时的茶点都是由这位厨娘烹制的,前几天断了习惯的口味,结果就弄得胃肠失调、精神萎靡,严重影响了指挥效果,所以他家的老妈子也应该当作军需送往前线。

从遵义到綦江需要翻越大娄山,沿途道路崎岖、雄关漫漫,丛林中不知隐藏着多少山贼强盗。通常情况下,小股土匪是不敢招惹官军的,但这也说不定,偶而也会有那么几个蠢家伙自己送上门来。

那一天,队伍进入了四川境内。人马宿营之后,周西成打算把王家烈他们打来的豪猪烤来吃了,因为考虑在民宅附近开膛破肚的不太吉利,所以就把猎物抬到了村外的小溪边,赖永初和“杨蔗杆”也跑去凑热闹。当时天色已晚,几个军官在松明子的光亮下看屠夫杀猪,忽然听见不远的黑暗处有人大吼一声:“稳倒起(不许动),把箱箱交出来!”,转头望去,只见山坳中跳出十多个举梭镖、舞大刀的汉子,原来是遇到山贼了。

“几根烧火棍,还想抢老子?”,看见强盗们只有几样冷兵器,江国璠顿时气冲斗牛,掏出驳壳就是一枪,把冲在最前头的蟊贼打了个跟头。其他的土匪立刻吓傻了,木呆呆愣在原地既不敢打也不敢跑,然后就抱着脑袋投了降。

这场面让周西成觉得很好笑:“没看清我们的衣裳啊?怎么连官军也敢抢”

土匪呐呐地回答:“只看见你们背箱箱,没发觉你们还有枪”——原来这伙乡巴佬只认识长枪,不晓得军官腰间的“皮箱箱”里装的是盒子炮。

又问了几句,才知道这帮家伙也是贵州人,为首的名叫戴河清。

说起来,这戴河清也是个苦出身,早先在“空谷寺”里当和尚。那“空谷寺”还确实是“空谷”,谷仓里空空的没有饭吃,有一天,戴和尚在念经的时候说了声:“菩萨菩萨,我饿啊”,师父抬手就给了他一棍棒;过一会又说:“菩萨菩萨我冷啊”,师父接着又是一棒;戴和尚立刻陷入冥思苦想:“饿了打一棒,冷了也打一棒,看样子穿衣吃饭不能靠菩萨,要靠打才行”。于是顿悟,冲出庙门就当了强盗……

戴强盗的山寨立在松坎(属遵义),但“兔子不吃窝边草”,平时总是到四川这边来做案,所以一伙黔军官兵也觉得这帮家伙并不讨厌。几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吃肉,七扯八扯的就变成了朋友,最后还送给他几杆大枪当礼物,这才依依不舍地道了别。

(顺便再说说:

川黔战争期间,戴河清凭着几杆枪把队伍搞大了。23年,周西成把戴的喽罗收编为一个团,抗战时期执行扒花园口任务的黔军新八师就起源于这股土匪武装;

戴河清后来当过遵义民团团总、大方县县长,“永义社”社长。解放初期发动叛乱,不仅自己犯了死罪,还把原本已经宣布起义、并且在新政府中担任了职务的蒋在珍和柏辉章也牵扯进来,一起枪毙了)

翻过大娄山,再往前走就是四川了。部队出了省,纪律也宽松了许多,当官的看见村镇就派粮派款,当兵的遇见民舍就乱搜乱翻,大家张口闭口“老子革命队伍,走四川当然吃四川”,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

老百姓怨声载道,当兵的肆无忌惮,赖永初和杨蔗杆却不置可否,他俩也搞不清这“革命”到底是怎么回事。对于眼前的这场战争,两个小“跑街”的心思是不一样的,赖永初期望黔军能早一点占领綦江,好让自己买了盐巴赶紧回家,而杨蔗杆却是惟恐天下不乱,巴不得越热闹越好。所以,当听说战事胶着、綦江城还没有攻克的时候,赖永初十分沮丧,杨蔗杆却高兴得不行,觉得自己马上就能看到一场精彩的大戏了。

可是,这场“大戏”并不好看。

经过连日苦战,黔军始终没能够突破川军的綦江防线,而正当双方处于僵持胶着状态的时候,北洋第8师(李长泰部)第15旅却突然赶到、从侧翼杀入了战团。黔军立刻在这凌厉的反击之下全线崩溃,一路败退下来。

而与此同时,黔军辎重队却已经经过赶水镇、东溪镇,走到离战线不远的国太寺村。在这里,赖永初他们迎面遇见了四散逃命的士兵,一头撞进了溃败中的战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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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一段篇幅不够长。但因为要出门办事,不能继续写了,只好先发这么一段请大家将就看看。

各位多包涵

通宝推:大黑狼,李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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