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大河入海处之 作为证明的内战 (一) -- 史文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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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西西河主流的政价值观是民族主义,文艺腔一点,叫家国情怀。

文艺腔一点,叫家国情怀。从“民族主义—现代化”的角度重新诠释中共革命,是八、九十年代以来官方与民间主流的共识。撇开实用性不说,这种角度当然也有它的学术理由,但其主要是从后果,从后见之明,甚至是不虞后果的角度,理解中国革命,冷落了对当事人当时的所感所想的把握。从了解历史真实的角度,缺憾是明显的。

比如,这样的角度对“革命者”这一特殊角色、特殊群体的特殊状态就顾及太少了。革命者,绝对是一个特殊的人群,这样一些人脱离了“正常人”生活的通行轨道,以异议性的政治为职业,具有特定的执着,特定的意义感受方式,特定的波西米亚风格,也有特定的偏激,特定的严酷,甚至特定的暴烈性。作为一种人生方式的革命,在二十世纪国际共运的革命者这里,达到了巅峰状态。国际共运的衰落不只是其自身的衰落,也是革命本身的衰落。

革命是一个典型的现代性现象,在17世纪登场,在1789年成年,在二十世纪极盛,随柏林墙倒塌而衰落。喜剧也罢,悲剧也好,这个游戏已经被玩到了极致,所有的可能性几乎耗尽,“早晨的洪流”(韩素音语)岂可再现。此所以福山“历史的终结”之论有着广泛的共鸣。革命的问题是想象力的问题,可能的理想已经悉数出笼,试验的结果已经没有悬念。好话已经说尽,事情已经做绝,窗户纸已经捅破,那里还有革命的空间呢?华丽的大同理想黯然逊位,赤裸的群体利益重新登场,可能会有动乱,可能会有冲突,可能会有屠杀,可能会有战争,但是,没有一个能再叫作——革命。颜色革命,那也配叫革命?民运分子,那也配叫革命者?不识时务,活在自己的想象里罢了。

从民族富强重新诠释中国革命,不过是这图景里的一个例子罢了。革命的视野已经消失,大陆的主流已经没有能力再从革命者的视野来理解中国革命,唯一接近的左派(不论新老)又太实用,不仅没有兴趣细细品味当年革命者的心路,而且简单化了革命的内涵。讽刺的是,在我个人有限的阅读里,对中共革命者最好的描述竟然来自一个美国左派教授Arif Dirlik的《中国共产主义的起源》(The Origins of Chinese communism, 1989),不知此书现在有无译成中文。也是这个Dirlik,曾经批评过国内和美国中国研究主流单纯从民族主义和现代化诠释中国革命的缺陷。

同样讽刺的是,我在国内看到的最好的对中国革命理想复杂性的描述,不是来自学者,而是来自小说家。那是周梅森的长篇小说《重厄》。该书从大革命失败,国共分裂这个历史性关头开始,面对北洋军阀的革命同盟崩溃,各种革命者被迫各自确定自己的特性与路数。在一个浓雾的早晨,山东一个城市的革命者们各奔东西。小说里的三个主角,一个成为真诚奋斗的国民党,一个成为赤胆忠心的共产党,一个成为无怨殉道的托洛茨基派信徒。这三个路数,典型的反映了中国革命的三种选择,周梅森没有忘记国民党也是革命党出身,也记得共产党与托派的复杂关系。他没有丑化或简单化任何一方,而是试图探讨这个三角关系。这个三角关系反映了他对中国革命格局的出色把握,至少,比无数学者的所谓分析,强得太多。

关于所谓“新民主主义”与共产主义的关系,与托派问题有密切的关联。在组织上,斯大林与苏联控制的共产国际,是国际共运的当然正宗;但在思想上,托洛茨基才是国际主义的共产运动的真正的原教旨,第四国际才是正宗。

共产主义理论与民族主义在思想上有复杂的紧张关系,事实上,如果按照世界体系理论的提出者沃勒斯坦的观点,正是民族国家的体系的现实,成为瓦解国际共运的巨大因素。按照托洛茨基的理论,共产主义革命在两个方向上都必须是不断革命,才有可能成功,在一国内部,必须不断革命,才能避免资本主义与小资产因素瓦解革命追求,在国际层面,必须不断革命,才能避免成为民族国家体系和民族主义情绪的人质,成为民族主义逻辑的牺牲品,也就是必须数国同时革命,或至少革命成功的一国迅速出击,促进欧洲数国参加革命。

斯大林的“一国建成社会主义”成为第一大转折,瓦解了国际层面的革命追求,而以后所谓苏联修正主义和中国的初级阶段是第二大转折,瓦解了一国内部的追求。在这两个方向上,共产主义运动的原教旨都被修正,而其基本方向,都是日益成为民族主义与一国内部现代化与富强的工具。

回到解放战争的话题,必须将解放战争放到这个历史背景里,才能体会到当时中共革命者的复杂心态。千万不能简单地从民族主义视角化解问题。

最后,中国革命历史上最惨的一个群体,就是托派群体,这是一群书生革命者(典型的革命者大多都是有知识,受过教育的),不仅军阀不容他们,国民党不容他们,日本侵略者和汉奸不容他们,而且由于共产国际斯大林与托洛茨基斗争的影响,中共也要坚决表态反托派,肃托派。于是,这一群特殊的革命者在国民党时代坐牢,在日本人占领区坐牢,在1949之后还要接着坐牢,哪怕中国在五十年代事实上已经走上托洛茨基式不断革命的路数,但名义上托派是一定要反的。只有在革命怒潮已经衰退的八十年代,少数几个还活着的托派才能重获自由,尽管这个自由对他们已经没有意义。

通宝推:舞动人生,煮酒正熟,燕人,赫然,史文恭,曾自洲,树袋熊毛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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