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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题:所谓三皇五帝(下卷)——尧舜禹时代 -- 王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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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所谓三皇五帝(下卷)——尧舜禹时代(12)

帝尧没能搞定许由,于是就把目光转移黄帝王朝的另一个大族长子州支父。

子州支父倒没有一口拒绝。

子州支父说道:“让我来做天子,那还是可以的。不过,我正患有很深、很顽固的病症(幽忧之病)118正打算认真治一治,没有空闲时间来治天下。”

庄子记载这一段故事的,还很发了一通感慨,认为子州支父太牛逼了,太人性了,太懂的养生了——

统治天下是地位最高、权力最重的了,却不能因此而妨碍自己的生命,更何况是其他的一般事物呢?

只有忘却天下而无所作为的人,方才可以把统治天下的重任托付给他。 119

庄子自己可能是热衷养生的人,所以推己及人,严重的“同情”起了子州支父。

不过要是照我个人看法,子州支父之所以拒绝的这么艺术,这么后现代。

完全是顾忌到帝尧是天下共主,是老大中老大,不小心惹毛了帝尧,自己没好果子不说,还要连累族人。

为了全身保命,远离政治职场,向来中国古代官僚都是以托病为借口。直到今日之中国,还有很多政坛都是这么干的。

因此,在这里,我郑重的声明一下,“托病”的专利权完全归属于子州支父。

回顾黄帝王朝自立国以来的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历任君主之任期制为终身制。

到了帝尧时代,大旱之后,继之而来的大洪水,再加以年年征战。国事艰难,是以帝尧首开禅让之新制度,希望得以息肩弛担,尽早退离苦海。

应该说,这本是一个临时的不能再临时的制度。

然而帝尧时代的大洪水所带来危害,远远超过了帝颛顼时代,洪水泛滥之时间跨度,历经帝尧、帝舜、帝禹三任。

帝尧时代之中国所有政治家,最痛苦莫过于帝尧。

同样的,帝舜时代之中国所有的政治家,最痛苦的莫过于帝舜。

从帝尧手上接掌过黄帝王朝的帝舜,到了其统治末期,也扛不住了。因为除了大洪水之外,还要和三苗之国天天打战。

因此帝舜也学起了帝尧,提前寻找起接班人。

和帝尧一样,帝舜也不是一下子就很顺利的找到接班人,他找到了几个人选。

一个是子州支伯,120一个是善卷,一个是百户之农。

庄子是这么记载的——

舜让天下给子州支伯,子州支伯说:“我正患有很深很顽固的病症(幽忧之病),正打算认真治一治,没有多余时间来治理天下。”

看来这个子州支伯如果不是子州支父的后人,也是一个家族,不然怎么可能得同样的疾病,一定是遗传啊。

关于这次不成功的禅让,庄子照例是发了一通感慨——

由此可见,天下应当是最为贵重的东西了,可是却不能用它来替换生命,这就是怀道的人对待天下跟世俗大不一样的原因。

于是,帝舜就打起了善卷的主意。

善卷是帝尧时代的一个能人,可能长于谋略,据《吕氏春秋》的说法,帝尧很是看重他的意见,并不把当成自己的臣子,而是以老师礼遇之——

尧不用帝王的身份去会见善绻,面朝北恭敬地向他请教。尧是天子,善绻是平民,尧为什么这样过分地礼遇他呢?因为善绻是得道的人。对得道的人,不可傲视。尧衡量自己的德行智谋不如善绻,所以面向北恭敬地向他请教。这就叫做无比公正。不是无比公正,谁又能礼遇贤者呢???121

善卷作为帝尧“帝王师”,帝舜对于善卷的名声自然是有所知的,因此他把禅让的主意打到善卷的头上并不稀奇。

善卷又是怎么对待帝舜的禅让的呢?

善卷不能接受。当即发表了一通政治宣言,说道:

“我处在宇宙之中,冬天披柔软的皮毛,夏天穿细细的葛布;

春天耕地下种,形躯能够承受这样的劳作;秋天收割贮藏,自身完全能够满足给养;

太阳升起时就下地干活儿,太阳下山了就返家安息,无拘无束地生活在天地之间而心中的快意只有我自身能够领受。

我又哪里用得着去统治天下呢!帝舜啊,你真可悲啊,你不了解我!”

于是善卷离开了家而隐入深山,再没有人能够知道他的住处。122

帝舜碰了两次壁,是不是绝望。

没有。

帝舜坚信,帝尧能找到他这样的大傻瓜接班,他肯定能找到一个更傻的。

于是一位生活在石户(今地不详)的农夫,又进入了帝舜的视野。

石户农夫一听帝舜的恳求,说道:“帝舜啊,作为一个君主,需要尽心尽力了,真是个勤苦劳累的人!”

他似乎对帝舜的政治观点很不认同,所以话中带刺,为了避免帝舜再来纠缠,于是和自己的老婆一商量,两个人背的背、扛的扛,带着子女逃到海上的荒岛,终身不再返回。123

总之,这些人是避帝舜如避虎,一个比一个像兔子跑的快。

没有金刚钻,谁敢揽瓷器活。

之后,帝舜咬咬牙,狠狠心,把天下共主之位交给了帝禹,可是说是万般无奈,因为帝舜再怎么度量恢弘,可是选中的这位帝禹,帝禹的老爸鲧可说是因他而死的。

那么禅让制度,到了大禹时代,为什么又变得行不通了呢?

没别的。

帝禹可是牛人中牛人,不但把大洪水都治理好了,还把一切挑战黄帝王朝的敌对势力都一锅端了。

到了帝禹的统治末期,黄帝王朝太平的不像话,管理起来,轻松的很。在这种情况下,帝禹当然不甘心禅让了。

一口气谈了那么多不成功的禅让,之后,大家还要听我大讲特讲两次成功的禅让。

那么如何理解禅让制度呢?

由于尧舜禹时代被视为中国人最美好的童年,因此呢?中国人历来对于禅让制度有很多不切实际的想当然。

与至于今天,21世纪的我们,还被各种不客观的想象所包围,比如上古多么民主,禅让多么迷人,尧舜禹的各种美德。

这是很不应该。

其实禅让制度乃是一种政治制度。

设计出来的,其首要任务乃在于权力之分配与平衡。

谈不上所谓的仁与不仁。

现在专家学者谈论起禅让制度,往往断言禅让制度乃是儒家知识分子为了宣扬其“仁者无敌”的史观而伪造出来。

孔孟虽然有其儒家史观,不必否认。

然春秋战国游学之士,得以纵横天下,必不做无根之谈。

他们可比今天的所谓学者,更加百倍在乎自己的名声。

因为他们游说的乃是君主,春秋战国时代,各国典章制度皆以完备,列国都有各自的国立图书馆档案。像鲁国这样的国家,甚至保留了四代(虞、夏、商、周)之文献。

因此,诸子谈及上古之事,态度往往是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

比如孟子谈到三代礼仪,就承认自己知道的不多。

他对于《尚书》关于武王伐商的记载就很不满意,说“以至仁伐至不仁”,怎么可能“血流漂杵”,“尽信书不如无书”。

但他只是质疑,并没有改写尚书的嫌疑。

因为降自春秋战国时期,列国都有各自的国立图书馆档案,提出自己的主张和质疑可以,但是抹杀文献这种事情,还真没人做出来。

因为那等于是在砸自己的饭碗。

孟子可以说尚书是乱写的,但不能说尚书上没有这回事。

中国造伪书的时代,并不起之于战国,零星个别行为也许有之,但是那时候未经秦始皇焚书,文献俱在,

胡说是什么前途,反而会被君主鄙视。

现在考古发现,很多疑古派史学家所认为的伪书,其实一点也不伪。

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尉僚子》一书出土之前,明清时代以来,一直被各大学者定义为伪书。

总之,春秋战国时代,诸子们没有作伪的动机,也没有作伪的空间,间有庄子韩非的寓言之谈。

但是大家还是能分清他们在乎的是讲理,而不是史实。

118 关于这个幽忧之病,现代有专家断言是忧郁症,只是不知道是怎么考证出来,反正我个人是好奇,很好奇哈。

119尧以天下让许由,许由不受。又让于子州支父,子州支父曰:“以我为天子,犹之可也。虽然,我适有幽忧之病,方且治之,未暇治天下也。”夫天下至重也,而不以害其生,又况他物乎!唯无以天下为者,可以托天下也。

120 关于子州支父和子州支伯的关系,历代有认为是一人,也有认为是二人的。

我个人认为当是两个人,因为庄子没有必要搞这个花头。

121 尧不以帝见善绻,北面而问焉。尧,天子也;善绻,布衣也。何故礼之若此其甚也?善绻,得道之士也。得道之人,不可骄也。尧论其德行达智而弗若,故北面而问焉。此之谓至公。非至公其孰能礼贤?——《吕氏春秋·慎大篇》

122舜以天下让善卷,善卷曰:“余立于宇宙之中,冬日衣皮毛,夏日衣葛;春耕种,形足以劳动;秋收敛,身足以休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吾何以天下为哉!悲夫,子之不知余也!”遂不受。于是去而入深山,莫知其处。——《庄子·让王》

123舜以天下让其友石户之农,石户之农曰:“卷卷乎后之为人,葆力之士也!”以舜之德为未至也,于是夫负妻戴,携子以入于海,终身不反也。——《庄子·让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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