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读书笔记——《小团圆》:小楼一统,冬夏春秋 -- 成奎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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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读书笔记——《小团圆》:小楼一统,冬夏春秋

小团圆看了两遍,第一遍很多地方不懂,不是为文人间的旧官司,只是不懂九莉的心思:“唉!怎么还这样?”一直喜欢张爱玲的散文远远胜过她的小说,小时侯用纸在硬币上拓出分分角角的图案,看小团圆就象掀开纸露出硬币,不再是蒙昧的明暗,白晃晃的纤毫毕现,有种挑衅的意味。

我不爱看小说,一个人身上发生什么事,遇上什么人,我没有兴趣。小团圆却让我看得津津有味,很逻辑的解释是它于我不是一部小说,更象装订成册的舞台布景,一幕翻过接着另一幕,每一幕上一句提纲挈领的描述。成功营造出来的疏离感让我对世态炎凉不觉辛酸,对战争不觉恐惧,对“汉奸妻”不觉藐视。

九莉周围,母亲、三姑、父亲、弟弟、韩妈、邵之雍,就是这么多,母亲对于与她形体上的接触“有点恶心”,拉着她的手“象一把细竹管横七竖八夹在自己手上”;父亲终于为留学的事一刀两断;曾经以为韩妈是爱她的,最终也发现“她自己不过是韩妈的事业,她爱她的事业”;弟弟是身边唯一比她弱小的,对于他,九莉存有一份温情, “头上的灯光特别遥远暗淡,她在枕上与九林相视而笑......两人都象底边不很平稳的泥偶。房间里很多人,但都是异类,只有他们俩同类,彼此很注意。”,这是她记忆里难得的温馨画面。当她看到弟弟“偎在翠华身后......脸上有一种心安理得的神气,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安身立命的角落”,他终究离弃了她,然后又背叛了她,给“二哥”写信“为虎作伥污蔑她”;邵之雍,那就不用提了。 “......都是她爱的人。是他们不作长久之计,叫她忠于谁去?”总算还有三姑,却也事事小心,脱不了寄人篱下之感。书中的九莉,形影相吊。

文字对于我们往往象魔咒,有些词是好的,比如“诗”,“优雅”,有些词是不好的,比如“世故”,“俗气”。文字是我们思想和行为的拐杖,帮助我们,也防碍我们。天才自由挥舞双手,忠于生活本身,那些附加的词,她根本不在乎。四面楚歌的少年时光、天才、孤独,梦呓的好题材,九莉却一点不“诗意”。她很世故,被问“喜欢二婶还是三姑”,“她知道她跟二婶有点特殊关系......与三姑比较远些,需要拉拢”;也很世俗,喜欢浓烈的色彩,“有很多发财的梦想”。张爱玲笔下,只需挑选出生活中有趣的部分,照实写出,无需提炼,无需升华,不求微言大义,没有“折射历史”和“为女性代言”的野心。一堆天才的描述片段,有音韵有色彩,纯感官的享受,世态炎凉血淋淋的剖开,真实痛快,仍然是感官的。(文字的好坏是有层次的,对于张爱玲“举重若轻”是比“优雅”高级的好词 ;) )

张爱玲谁都不信,只相信自己体验到的,她的思想不依赖“整理出来的体系”,“最大的本事能够永远存为悬案”。在她的经验中,战争就是“多屯点米煤,吃得将就点,不要到户外去”。香港围城,饿,“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诉”,她不要求同情,也不同情别人。努力的求生,可死也就死了,不怨谁。对于战争,她就是这个态度。对于革命,张爱玲所处的上海文坛,“糟哚哚,一锅粥”,她能透过爱情的面纱看到胡兰成面容中隐藏的泼妇,何况没有爱情的左翼文人,只能让她看出可笑来,她“鄙视年轻人的梦”。现实中,周围的中国人大都面目冷漠,再远一点的群众则面目模糊的隐到旧时小说和古代故事中,但历史于她就象舞台上的京剧,程式化的,整洁封闭的系统。听先生讲“伯夷叔齐”,大哭,为悲剧的美感。她不过是个看客,和那些人没有太大关系。张爱玲的逻辑孩子气的简单执着:“要无穷无尽一次次投胎,过各种各样的生活......”,过程要不管不顾的热烈,结局要丰盈饱满,象宣纸上泼了一滩红墨,一圈一圈浸印开去,逼上眼来。“窗台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国难被张爱玲对生活贪婪的攫取逼至墙角,只在蒙昧间一闪,是可以一笔带过的背景。

九莉和邵之雍的爱情,很俗气的故事了,女子一往情深,男子处处留情,最后受不了了,分手,天天都在上演。之所以被念念不忘七十年,是为了当事人的特殊身份,无关爱情。我仍然不关心故事,只爱舞台上的情景。“在宿舍门口揿铃。地势高,对海一只探海灯忽然照过来,正对准了门外的乳黄小亭子,两对瓶式细柱子。她站在那神龛里,从头至脚浴在蓝色的光雾中,别过一张惊笑的脸,向着九龙对岸冻结住了。”爱上一个人,“他的眼睛在她面颊旁边亮晶晶的象个钻石耳坠子”;被一个人爱上,就象“对岸的探海灯搜索到她,蓝色的光把她塑在临时的神龛里”。白流苏的恋情倾城,九莉的更成了倾国。

我喜欢张爱玲的散文和小团圆,我不喜欢张爱玲。她谈笑间的倾国倾城,我却将命如蝼蚁,对此我无法释然。张爱玲并不是凡事冷眼之人,看到巡警打小孩,她也会气愤得“眼里飞出小刀子”来。对于国难的漠视,在国难期间爱上汉奸的坦然,我愿意相信她对视野所及之外的地狱一无所知,或者是她听说过却刻意回避,“脑子里有点什么东西在抗拒着,不吸收,象隔着一道沉重的石门,听不见惨叫声。听见安竹斯死讯的时候,一阵阴风石门关上了,也许就是这道门。”在电影“帝国的覆灭Der Untergang”最后,希特勒当年的女秘书特劳德尔.荣格有这样一段独白:“在纽伦堡审判期间,我听到的那些可怕的事情,600万犹太人,持不同政见者,其他种族的人,他们的死深深震动着我。但我没有将其与我的过去联系起来,我一直安慰自己,作为个人我并没有过错,对此毫不知情,不知道问题如此严重。直到有一天,我经过弗朗兹.约瑟夫大街为索菲.肖尔而建的纪念碑,我看到她跟我差不多的年纪,她在我投靠希特勒的那一年遇害。我这才认识到,年轻不是借口,那个年纪也有可能发现事实真相。”

很多时候无知可以作为辩护的理由,也有很多时候无知本身就是罪过。

通宝推:南方有嘉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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