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平壤逛街 (序) -- 胡丹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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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平壤逛街 (8)小结局

先给大家鞠个躬道个歉,实在对不住坑里的诸位。工期拖得那么长真不好意思,也没办法。今年不才终于捱到上job market被人挑选,天气预报又说风不调雨不顺的,只能以勤补拙。这边河友要是碰巧也有一月份去Atlanta开会的,吱一声我们也能联络联络。这个坑,我抽得出时间一定会来填土的,大家要对开发商有信心。这不,来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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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说到了敲门,我就溜走了(从西西河,不是人家门口)。在抬手敲门前的那片刻,我来不及去想开了门会面对如何一个场景,又怎么表示自己的意愿(再想也想不出来,我就是一哑巴啊)。门还是开了,依稀记得是她爸爸开的门,四十岁不到的模样。他先是一愣,不认识啊。我很自然地先指指胸前的中朝友谊徽章,表明了身份;然后指指坐在琴凳上的女孩(包括她,屋里四个人那时都直直地看着我),再十个手指上下扑腾一番,作弹钢琴状;又竖起大拇指,通用的肯定手势;然后把手按在胸口前,表示诚意;最后我是略弯腰,想表示谢谢。现在回想起来,这一串动作记得还很真切,事前都没排练过,小小佩服自己一把。没想到对方理解能力也很强,马上伸手请我进屋。

屋里除了女孩和她父母,还有一位好像是她的阿姨,亦或是朋友或邻居(不过到我离开时时间已经过十一点了,所以我猜是亲戚可能更大)。进屋先向各位点头问好(只有动作没有语言,我是哑巴嘛)。然后请小妹妹继续弹。妈妈请我坐下,给我端来一杯水,印象里是个有机塑料的杯子。除了女孩,大家都坐在地板上,这点我印象也挺深,是因为水杯放在地板上,连屋子一角的电视机也是放在地板上的。那是个盒子式的电视机,21到25寸大,图像是某女歌唱家在演唱主旋律歌曲,但是被静音了。说到电视,在楼下的时候就我就能听到这个歌唱节目,而且是环绕声的:整个小区里所有的电视机放的都是这同一个频道同一首歌,百分之百的收视率啊。所以没有声音的图像配着窗外透进来的一点歌声,就是那样的一个场景。

之前在楼下,在这环绕声的唱歌背景下,如此吸引住我注意不光是因为听到了熟悉的住宅楼里的练琴声,而且我还发觉,这架琴的音基本都是准的。别说上海琴童家的琴十台有八台是走音的,就在几个小时前我们参观平壤市少年宫时,其中一个房间里就是两台三角琴带着四五台立式钢琴,我们一进去就开始n台琴齐奏某民歌改编,叮叮咚咚好不热闹,孩子们还会在十分一致地摇头晃脑,好像连带动作都是排练过的或者谱子上有标注的一样,这一特征可以参照几年前过去式火过的一个叫做女子十二乐坊的表演,她们也是排练拉二胡是过摇头晃脑外加甩弄头发的。只不过,少年宫里的琴弹得是十分齐,可音准参差不齐得厉害,所以我说热闹嘛。我注意过琴的牌子,几台看上去好一点的都是Kawai的,应该是日本人捐赠的二手琴,最老态的两台是德国某地方品牌(不是Boesendorfer,记得是拍了照的却找不到了)。女孩的这台钢琴也是德国的某个牌子,那时连相机都没带在身边所以现在名字肯定是想不起来了。音是准的,意味着至少每一年或者两年都有调音师为这台琴校音,也意味着这家人很懂得注意琴的保养(在上海的梅雨季节,我们还要放个灯泡在琴板下面呢。)

还没来得及提,女孩看上去大概十二三岁,过肩长发扎了一个大辫子,长相清秀,大家回忆以前的中队长或女生班长,基本就是那个印象。看到一个大生人坐在家里,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我示意请她继续,随便接着弹什么都可以,我往后坐一点,表示自己乖乖作听众。爸爸哇啦哇啦好似在点歌让女儿弹,妈妈让爸爸说话注意一点不要哇啦哇啦的,然后母女商量了几句,翻谱子到某页,开始了演奏。而我,很享受地喝口水(不会走开),静静地坐着,细细地听。弹得比下午少年宫的那几位明显要好,不再是叮叮咚咚的了。当年我阿娘说弹钢琴,方言说起来用的动词是“敲钢琴”。严肃的钢琴家听到钢琴是用“敲”的多半会不高兴,因为敲键盘是敲不出好音乐来的。钢琴演奏最难就是赋予琴音歌唱性,比起连贯的弦乐甚至管乐(哪怕不提揉弦和气息控制),让离散的钢琴琴音歌唱起来要困难很多,其先天一缺陷就是每一个乐音一旦开始,它就只能渐渐弱下去,技术的介入可能可以改变衰弱的速度,但渐弱的趋势无法改变。所以说,听人弹琴是否能把一串离散的音连贯成有走向的乐句,再听有没有本事把句子用气息贯穿起来成为情绪,就能端出某人钢琴演奏的水准。这一条从刚开始考级的琴童到大师都是适用的,所以有时说听弹得好的人弹琴听众的气息也会被控制,这时候就考验大师的境界了:是让人透不过气来得兴奋,还是留白给人无限遐想的空间?(参考葛优在“大腕"里对境界的描述。)其实叮叮咚咚也能过考级,我们小时候也完全不懂什么境界只知道准确地按照琴谱上的弹,说一是一,要问换作”二”会如何不同,不知道。忙着练琴没空想这么多。练琴就和练体操没什么两样了。

少年宫的小孩弹琴叮叮咚咚,感情表示也都是老师教的。眼前的这位至少不在敲钢琴,而是在试着唱歌,虽然不知道是自觉的还是她老师点拨的。再加一个虽然,虽然唱腔很朴素,而且带有革命歌曲的影响,社会主义文艺的那种色彩,倒是暗合电视上唱歌的那位。听她弹琴,对这种腔我也不会挑剔,至少她能唱。而且这种影响我很熟悉,在我们的文艺生活里也才消失了二十年不到。喜欢温故的同学我推荐纪录片“From Mao to Mozart",谭抒真那时候拉小提琴也有这种熟悉的腔,李德伦李大爷还在开导斯特恩用阶级观点分析莫扎特的音乐。那部片子里腔调最自然,也是最能打动人的(胜过乐坯斯特恩),是最后几分钟里的小王健,那一脸的沉思不知道哪里掉下来的。那部纪录片里也录了几个敲钢琴敲得很高超的上音小孩儿。

更公平地说,音乐表达的风格无法离开曲目本身,她在那本谱子里弹了几首曲子,都是类似的抒情风格的歌曲改编,左手基本都是分解和弦的伴奏音型,主题表达得很明确,歌颂或赞美什么什么。显然,这类风格是唯一她能接触得到的音乐,或者说是朝鲜民主主义共和国允许接受的音乐类型。巴赫莫扎特?没有生产力;肖邦舒伯特?小资情调无病呻吟;别提反动的瓦格纳,更别提往后不和谐的,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不需要不和谐啊冲突啊张力啊什么的。关键一点在于能不能服务社会生产服务工农兵,没“用”的音乐就是多余的音乐。好在,这些在我们自己的国家里已经是三十年前的老皇历了,要看都要去找纪录片了。可在朝鲜这块活化石里,却是活生生的现实。尽管如此,女孩还是学会了用琴歌唱,在钢琴里找到了一些让她觉得美好的东西。就这点来说,我觉得她应该是幸福的。

他们,尤其是女孩母亲,执意要我也来弹一段,女孩也站了起来。说实话,在国外这些年虽然听音乐听到耳朵流油,练琴的时间却几乎没有。无他,一直要搬家弄台琴供着不容易。不过,我也不是过来指导音乐的角色,既然是出来与朝鲜人民联欢,当然没什么扭扭捏捏的。人家满足了我巨大的好奇心,我也不能让人失望不是吗?于是不推辞,坐上去想到什么弹什么,一点压力没有,反而特别有乐趣,自由发挥那感觉好啊。先弹了个莫扎特奏鸣曲的一个乐章,特别舒心透明,谁听了都会挂点笑容在脸上的那种。一曲弹完,女孩和他母亲很开心。不过,朝鲜人家也没外向到一曲结束大家一齐鼓掌,比较含蓄地表示了赞赏。接下来顺手弹了一个肖邦的圆舞曲一个夜曲,尤其那个夜曲,很简单的一个piece,我弹得十分宁静,最后一个和弦轻轻按下后,多留了一会儿再离开,让共鸣慢慢弥散开。允许自己肉麻一回,肖邦的夜曲飘在平壤的夜空里,相当滴surreal。

因为弹得时候自己也竖起耳朵在听,同时感受键盘的触感,弹得十分投入,虽然技术上已是一塌糊涂,但很开心。不过,好像男主人不太接受肖邦或者西方音乐,又吵着开始点歌,可惜我完全听不懂,妈妈劝他注意态度,他不管,比较搞笑的是,他开始哼曲子点歌。。。我那边听着,一脸迷茫,摇头,实在不知道是哪一出。出乎意料的是,一堆乱码里突然冒出了个熟悉的旋律,看官猜得出是哪支?

悲多愤,致爱丽丝!这个好办,抬手就来,小piece一个。弹完致爱丽丝,再加演一个莫差特,土耳其进行曲,于是大家都很开心。弹完这个,感觉自己在琴凳上坐的时间已经稍微太久了一点,不能喧宾夺主啊,马上站起来请小姑娘回来再弹一个。这回轮到我吃惊了,她翻开谱子,一开始弹就让我认出了这旋律,诸位请听:

[FLASH]http://www.youtube.com/v/BAj8FDkyyzI[/FLASH]

没错,红楼梦,枉凝眉。她弹的也是钢琴改编的版本,原来他们还改编我们中国的民歌,这个实在是新鲜啊!而枉凝眉的钢琴改编我不记得以前曾听过,搞不好是朝鲜的独有版本。我自然十分开心,却又无法表达自己的惊喜、出乎意料、好奇,没办法,我这临时哑巴的手语表达能力完全无法胜任如此复杂的信息。拿过谱子来看,还是什么字都不识,得,我还是个文盲。没办法,礼尚往来,坐下来又弹一曲,我选的是贺绿汀的小品“牧童短笛”,因为很中国,也很好听,弹起来也乐趣十分。

这时候突然意识到,”欢乐嘅时光过得特别快,又系时候讲拜拜喇“。都把时间抛在脑后了,其实我连手表也没带出来,但感觉应该已经是十一点过了。于是站起来指指没戴手表的手腕,示意时间晚了,鞠躬表示感谢,示意告辞。坐在地上的人全站起来了,不断点头以回答我。我又作书写状,表示希望留下联系方式,女孩马上拿来张纸,我一边中文一边英文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在上海的地址电话,还有我的email。虽然不指望他们短期内会有机会用到这些信息,但心里还留有一丝的希望,说不定若干年后朝鲜也会开始用email,那时,如果长大的小姑娘还留着这些信息的话,试着发个消息给我,那会是多大的惊喜!我真心希望有那么一天。到那时候,一定第一时间回来发个帖与河友们同享这份意外

女孩爸爸和妈妈走到门边拿外衣穿上准备送我出门,我马上示意他们留步,不必送。完全拗不过他们的盛情,一定要送我出去。我注意到挂在门边的女孩的外衣上也别有金正日的像章。我还担心他们出去送我给人看见说不定会给他们带来麻烦,到了楼梯口再次表示,真的不必远送,希望就此留步。还是拗不过他们,不想动静太大,于是一块下楼。因为楼道有几层电灯不亮(声控的那种),爸爸出来的时候还带了个大电筒。估计他们还担心我摸黑下楼扭伤脚,才执意送我下楼的吧。我顺手掏出了刚买的小手电。六七层,三人一块儿下来后,我回头再次表示感谢,想不出新动作就开始作揖,和他们分别握手,挥手告别,他们留步于楼下小小的门厅。我走出几步回头看看他们,再次挥手,示意他们进去吧。

不用说,这家普通朝鲜人家的待客之道,给我留下了很深刻的印象。其实,回忆起七八十年代的中国家庭,这种淳朴的热情应该是十分熟悉的。人们的知礼节和社会的物质基础可以完全不相关。

没走出多远,我突然脑子嗡的一下,想到一个比较严重问题:我从火车站走到这里,差不多走了一个小时,要是走回去也花这么多时间,即使不迷路,搞不好十二点以前也到不了羊角岛。万一在宾馆等我的L和Z导以为我回不来,上报朝方,我惹得麻烦就大咯

急也没用,擦掉脑门上的冷汗,定定神,开始快步往回走,就在走上平壤的长安街的当口,一激灵,看到一根救命稻草。。。。。。请铁牛兄替我再扛一阵先。。。。。。

通宝推:旧时月色,友直友谅友多闻,南渝霜华,亚东,上善若水,小丘,公鲨,daha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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