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旧帖新发】成长的代价 关于《鹿鼎记》 -- 史文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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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旧帖新发】成长的代价 关于《鹿鼎记》

成长,是一个残酷的过程。破茧而出的蝴蝶,在终于可以于广阔的天空扑扇美丽的翅膀时,她们往往发现,曾作为青虫时积累的对世界的看法,现在是彻底改变了。-------这种成长带来的改变,对于幸福的无知无觉的蝴蝶,仅仅是自然的一个小小玩笑,然而,对于我们,多愁善感的人类,这种改变却残酷地让临近中年的我们,伤感地发现,成长带来的成熟和成熟带来的思考,残忍的打碎了儿时的美好回忆。------就像我们伟岸的身躯,再也荡不起轻盈的秋千,----------当重新翻起当年课堂中藏在课桌下翻看的《鹿鼎记》,我怅然地发现,再也回不到少年的俺,所沉浸的那个欢乐的韦小宝的世界了。 -----留下的,只有一个检察官般冷酷的我,和下面这一篇面目可憎的关于《鹿鼎记》以及我童年美好回忆的尸检报告。

关于《鹿鼎记》,有一件事是肯定的。那就是作为金庸的最后一部长篇武侠小说,它无论在写作的技巧,或者作品的内容和主题都已经代表了作为“第一流的武侠小说家”金庸的最高水平。因此,我们可以认为,从武侠小说这个角度看,《鹿鼎记》无愧为这一领域的历史性作品。那么,反过来讲,如果能深入地剖析 《鹿鼎记》的内容结构,则我们无疑也就能进一步地了解武侠小说,这一文学领域的奇门,回忆因为它的魔力而消磨的无数青春时光。

在成年后的某一天,偶然地触发,让我忽然想到金庸小说在“男女关系”描写上颇有趣味的递进------在他第一篇的《书剑恩仇录》里,虽然陈家洛被霍青桐,香妃姊妹爱慕,但陈公子本人老老实实地只喜欢香妃一个,同时他和这两姊妹的关系还是相当纯洁的------当然,文章的另一段爱情故事余鱼同和骆冰就有些反传统,------这两种爱情故事的模型一直延续在金庸的小说里。------到了《碧血剑》,袁承志和夏青青是正统型,而金蛇郎君的爱情故事,就是反传统了,至于阿九公主的暗恋这条线,则是后来程灵素和胡斐暗恋类型的源头。--------接着,就到了《射雕英雄传》。这是金庸“新武侠小说”的奠基之作。但在“男女关系”这方面,郭靖并没有“突破”,然而到了《神雕侠侣》,金庸终于迈进了一步,小龙女在开篇不久,就遇见了尹志平。 -----武侠小说的女主角(在碰到男主角之前)居然不是“完璧”,这是极其稀罕的事儿,-----但为了求得突破,金庸走了这招险棋。-------在这之后,他一发不可收拾------张无忌在《倚天屠龙记》里面爱上了四个女孩,------在数量上,金庸笔下的男主角第一次有了充分的选择 ------而到了之后的《天龙八部》,“乱伦”险些成了段誉的噩梦,这表明金庸在不断地让可怜的段誉沿着他老爸战斗过的足迹一路和他的同父异母姊妹们相见的同时,他正在冲击作品中男主人公爱情故事背离传统准则的强度--------同样在《天龙八部》,金庸对男女亲密关系的描写和想象也升了一个台阶 ----比如木婉清和段誉在石室,虚竹碰到梦姑。------然后,在著名的《笑傲江湖》里,以岳不群和林平之两位为牺牲品,金庸将泰王国的国粹艺术引入并成为该书的一条主要线索。--------至今还记得,初中的时候,被同桌的女孩偷看了俺带到学校的《笑傲江湖》之后,她诧异而不好意思的脸----- “怎么书里的男人都这样了?”

而不言而喻的,作为金庸的收山之作------《鹿鼎记》,男主人公享受了他的前任们不敢梦想的美事--------韦小宝的夫人达到了7 位,----而且全都是合法的,符合道德规则的正统婚姻----当然了,每一个夫人不仅都是不折不扣的美女,而每一个美女的狩猎都精彩纷陈,毫无雷同-------相比《倚天屠龙记》张无忌到了最后,还要在四个美女里苦苦选择,最终只留下了最泼辣的赵敏;《天龙八部》的段誉要到了最后的最后,靠王语嫣的觉悟和慕容复的配合才终成正果,更不必说其他几部小说里面的“情痴和气管炎”之类的男主角了,和这些可怜巴巴的,拘谨的大侠们相比,韦爵爷的艳福实在要高出他们太多,太多。-----因此,我们也恍然大悟地明白,或许读者们可能会为金庸笔下的哪一位男主人公更伟大,更侠气而争论不休,但如果问“金迷”们,哪一位男主人公是他们最想做的。------无庸置疑的,答案肯定就是韦小宝。--------而当敲下上面的这一段时,俺也不好意思地回忆起初中时翻看《鹿鼎记》时的愉悦感受---------尤其大部分印象深刻的感受,都是关于韦小宝泡妞的几个片断,比如给方怡疗伤,和建宁公主出差,以及和双儿姑娘的“大功告成”等等,--------而在事过境迁之后,现在的俺必须腼腆地承认--------这些美好的少年体验源于青春期过多的荷尔蒙,-----但反过来讲,这却让俺体会到了从另一个角度来认识《鹿鼎记》和金庸的小说。

情色的描写,从来都是武侠小说的一个重要元素。也是一个重要的传统。究其原因,是因为武侠小说本身,就是男人的童话。-----童话是什么?童话是给小孩子到来心理慰籍的故事。---它的功用就是编造一个好的故事满足读者的心理需求。------比如著名诗人席慕容虽然是一个才华横溢的女才子,但蒙古族出身的她并没有媲美其才华的外在容貌。----因此,在少女时代,她难免为此而自卑,于是,她的父亲就这样开导她------“每一个女孩在出生的时候,上天就为她安排了一个男孩,就像夜空中一颗星星总有另外一颗星星呼应她的光芒。”----这就是一个巧妙的童话,永恒的星星可以为一个自卑的女孩对寻找将来伴侣的希望增加心理的信心----虽然事实是,天上的星星和人间的爱情永远是互不干涉的风马牛。------同样的道理,因为所有的读者在阅读武侠小说的时候,都不免因为“移情”的心理定势而在下意识里将自己暗示为文中的主人公----所以,作为作者,他们的任务就是尽量为读者们编造更加满足他们心理需求的故事。-------而既然大部分的武侠小说的读者是男性,那么,作为男性的两个基本的需求,性和成功,就成了武侠小说作家们必备的功课。

所有成功的武侠小说的作家,都必须在他们的作品里充分地表现这两个基本的要素,比如黄易的项少龙和韩柏,或者古龙的楚留香,小鱼儿,甚至李凉(卧龙生)的杨小邪。但所谓“戏法人人会变,巧妙各有不同。”,作为自认为武侠小说中第一流的金庸,他在表演他的魔术时的手法是别有风味的。

同其他的作家相比,金庸作为武侠小说的作者,有他特殊的背景---那就是金庸的另一个身份是香港《明报》的主编和老板。虽然在《明报》成长的初期,也是充斥大量八卦文章和艳情小说的小报,但在创作《鹿鼎记》时,《明报》已是面向香港知识分子的中高档报纸了。-----所以,在这样的格调要求下写作,金庸在不自觉中会用比较高雅的手法来表现武侠小说的基本要素。-----------------比如,金庸自称《鹿鼎记》与其说是一部武侠小说, 不如说更像一部历史小说。---------当然,如果认为历史小说的定义就是小说的背景和人物角色沿用一定的历史时代的话,《鹿鼎记》也许可以被认为是一种“历史小说”。但事实是,在《鹿鼎记》里,绝大多数的历史人物是一个童话故事中的NPC而远远不是他们的历史真相。-----尤其是康熙,鳌拜,陈近南,李自成等等,他们在《鹿鼎记》中的描写完全的程式化,脸谱化了。究其原因,就是所有这些人物在文中都是配合情节的发展而不是控制情节的发展。 因此,这些人物就丧失了在故事情节中表现他们复杂的性格和真实的心理活动的可能,----所以,这些人物的刻画就只能是流于表面了。-----而且,《鹿 鼎记》里过于夸张的想象也彻底否决了她向历史小说靠拢的可能性,举一个例子,当金庸在文中写了“假太后”的风波之后,从表现人物的角度来看,金庸就几乎不可能把康熙在虚幻的“假太后”风波的表现和有传奇色彩的“五台山参拜”的表现统一起来。-------所以说,《鹿鼎记》当然不是历史小说。----然而,我们并不能阻止金庸这么自我评论。----------事实上,这种企图向高雅靠拢的心态在《鹿鼎记》的回目上也有体现,------------所有的回目都是查良镛先生的高祖,清朝“一流”诗人查慎行的诗句。而且,应该是经过了仔细的挑选,基本上这些诗句还是相当不错的回目,但这些回目自身并不能提高小说的层次。

也基于同样的考虑,当写到《鹿鼎记》里韦大人的爱情冒险史时,金庸花了一个小小的花招。那就是,他赋予一个欧阳克式的人物少年的年龄。 --------只要我们假设一下,如果《鹿鼎记》中韦小宝不是以一个刚上初中的年纪出场而是以一个20多岁的“大龄青年”出现,那么,《鹿鼎记》 中很多有喜剧色彩的小孩子般的调情,比如刚开始小宝和方怡那段就马上变得肉麻和粗俗,---------因此,我们才意识到,韦小宝的年龄并不是金庸一时的创新,而是一个巧妙的伪装。-------------事实上,在金庸的作品里,同样的手法也有很多例子。比如,一般“金式”的男主人公都是道德完美的家伙。就算是最豪迈的萧峰,最潇洒的令狐冲,他们的个人生活都严谨的可以媲美柳下惠大人。虽然如此,金庸还是想方设法地保持了他笔下主人公旖旎的冒险生涯。------其诀窍就是用一个外界的原因来为他的英雄们的艳遇做借口。比如,张无忌在地牢里逼供赵敏那段,明显是SM的香艳描写----然而,借口却是为了营救明教的兄弟。段誉和木婉清在石洞里,内心天人交战,那是被人陷害,吃了蓝色小药丸。---至于袁承志跑到阿九公主的被窝,(就像胡斐跑到了苗若兰的被窝一样,(金庸偶尔想象力也有重复的时候)),那是因为事出紧急。------------总而言之,他们不是自己主动的。------因此,无论他们的故事多浪漫,都不损害作为侠客的形象。

于是,写到这里,当我们用刻薄的眼光去评价时,不免觉得金庸在《鹿鼎记》中的表现未免有些登着草鞋穿长袍的味道。-------无论下摆有多长,还是遮不住底下的光脚。------而这却让引发了俺更深入地思考,---------金庸的这些对于武侠小说基本元素的装潢,粉刷虽然在客观分析的显微镜下只是一些并不深刻的技巧,----但金庸小说辉煌的畅销却实实在在地说明这种技巧或许不那么坦率,却非常实用。--------老人家曾经在延安的窑洞里告诫我们:“文艺要贴近群众。”--------从这一点讲,金庸无疑做到了,--------因此反过来讲,在成功塑造了韦小宝这个大众宠物的同时,《鹿鼎记》雄辩地说明了另外一个事实,那就是,广大的人民群众,即使是品味较高的知识分子们,依然不能逃脱武侠小说的两个基本要素的诱惑-----当然,他们需要能够巧妙地将这些要素借着曲折的故事和正统道德框架的装点表现出来的作家。--------只有这些作家才是真正的,一流的武侠小说作家 ------也只有他们,能够完美地表现作为能够满足人们心理需求的武侠小说作为商品的商业价值。

行文至此,俺忽然有些沮丧,回头一看,上面所写的一大通,除了证明武侠小说以及它的代表之一,金庸的《鹿鼎记》在文学的标准下不过是一些满足大众心理需要的读物,这一路人皆知,了无新意的道理之外,只剩下俺个人青春期伴随金庸小说成长的一丝遐想。---------- 匆匆之际,就扯个淡收尾吧。

通宝推:知其何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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