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对中国ACG产业的几点随想 -- 江城孤舟

首先，我必须对apm43兄致以诚挚的歉意。在上个月，apm43兄费一月的心血，完成大作中国动漫游戏产业路在何方。承蒙厚爱，apm43兄希望我对此文进行评论，并及时把意见反馈给他。结果本人一是懒病发作，二是自身学识不足，故而直至今日方写了些浅薄文字，实在惭愧不已。

必须说，apm43兄在写作方面的严谨态度值得我们学习。就拿这篇长达12节的雄文而言，apm43兄作了极大的努力，使得文章无论是从资料还是视角上，都拥有深刻的内涵，值得所有喜爱动漫游戏，并希望中国动漫游戏（ACG）产业茁壮发展的朋友深思，其中关于ACG产业诞生、发展与进步的阐述乃是真知灼见，就算是再过多年也不会过时。

遗憾的是，金无足赤，apm43兄的文章在某些方面依然有所欠缺。文章中那份炽烈的热情与美好的祝福，我们每个读者都已经体会到了，也被感染了。然而，即使以我这个圈外人来看，中国动漫行业的前景都存在着不止一片阴云。而这份阴云究竟何在？除了apm43兄论述的文化管理体制缺陷，还有诸如广电总局等政府机构的某些政策限制外，是不是中国ACG的其他劣势，我们就能忽略了？

应该说，apm43兄是力图面面俱到的。不过，越追求全面，就越显得泛化。我没有那么深的功力，所以今天我只打算从一个方面讲起。那就是apm43兄在第2章中就提到的中国ACG产业现状。apm43兄在这一章论述是很中正平和的，那么就让我来唱个白脸吧。由于我以后可能会写个与大陆原创PC游戏发展史相关的文章，所以这次请允许我主要分析动漫产业。

在论述之前，我先讲个轶闻。有一部曾在国内播映过的著名动画，叫《天空战记》。这是日本龙之子公司1989年的作品，当年的日本最佳动画，原先只打算做一季26集，但播出后反响很好，于是接着做下去。不过由于龙之子人手不足，作画需要外包，又久闻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盛名，于是便与该厂签了合同。没想到最后画稿拿到手时，人物造型、背景等等画的那叫一个走样，把日本人气的差点吐血，可重做也来不及了，只好硬着头皮上。于是我们就看到了《天空战记》在26话前与26话后画面质量的一次大转变——变得更加糟糕。

虽然我国有着比日本还辉煌的早期动画史，但经过数十年的发展，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时，我国在动画技术方面与日本相比已经望尘莫及。

然而，这个局面的改观之迅速，超出了许多人的想象。在动画方面，到了1998年日本的OVA《真盖塔·世界最后之日》时，我们就能在片尾的CAST里发现这样一个名字：杭州飞龙动画，而本片的作画质量则是相当出色。此后，杭州飞龙还继续承担了大批日本动画的原画、动画、剪辑，乃至配色、配乐工作，直至今日，甚至一部动画约80%左右的工作量都交给他们完成。当然，我国的动画企业并不止这一家，还有多家公司也是杭州飞龙的同行，乃至于出现了网上所说的“某画工故意改变了几笔人物的原画，亲手造成某作品崩坏”的传闻。

尽管如此，从性价比而言，我国的动画外包依然是最为优秀的。有一个事实需要注意，我国早已超越韩国、台湾、印度及菲律宾等地，成为全球最大的动画加工地。可惜，这一切都是在日方的外包体系下进行的。

至于漫画方面，名家创作也早已经体系化了。某些助手负责编剧本，有些助手协助绘画，有些则负责修改，还有的负责着色等，是一种工作室乃至公司性质，而已非当年手冢凭私人兴趣的绘画了。这个日式链条中的一节也延伸到我国漫画业，也有承担着部分业务的公司与人士。

不仅是普通的动漫，即使是游戏动画，我国公司一样能做的不错。在《第三次超级机器人大战Alpha》结尾的制作名单中，我就看到了张华、沈瑜、方荣、俞敏舒等一批中国人的名字。而到了《超级机器人大战OG外传》中，战斗动画与3DCG都是外包给我国公司做的，整个制作名单中有近20个中国人赫然在列。

我国乃至亚洲其他地区的动漫公司，凭着低廉的劳动力价格，正在把日本动漫工作者的收入逐步压缩。据调查，今年日本20至30岁的动画绘制者的年平均收入仅为110万日元，而30至40岁的动画绘制者的年平均收入为210万日元。相比起其他行业39万日圆的月平均工资，动漫业实在是苦累的炼狱。

连身为世界动漫大国的日本都如此，难道国内的动漫从业者的境遇会有本质的改善？“搞动画是一个自虐、自残加慢性自杀的行业，每年都会有人死于非命(过劳死)或得了严重的职业病从此强制退休”，“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女人当男人用，男人当牲口用。现在更变成了以前的三倍，工作多了三倍，人员少了三倍，薪水也少了”，这就是来自于《二次元狂热》上某动画从业人员的原话。

也就是说，与许多省市把动漫作为未来产业而鼓励发展的初衷相违，动漫并不是什么高新技术，其本质是一种劳动密集型产业，只是其中的从业人员类似于工厂的技工，需要一定的专业知识与技能。不信请看那还不发达的朝鲜人民民主主义共和国。网上就有一个法国人画的漫画，讲述他是如何到朝鲜去指导那里的动漫工作。实际上，外包给朝鲜动画的质量虽然比不上我国，但也很不错。而随着未来人民币的升值，只怕还有更多的活会去包给朝鲜、越南与老挝等国制作。

外包对我国动漫可以算是有利有弊，有益之处是确实提升了我国动画从业者的产业素养与技术水平，而弊端就是这种素养与水平都是为外国服务的。永远依靠外包绝不是正确的出路，发展原创动画是必须的，这也是国家的宗旨与许多人的愿望。

2004年，广电总局下发文件要求，1/3以上的省级和副省级电视台要开办少儿频道，国产动画片每季度播出数量不少于动画片总量的60%。应该说这样的理想与愿望是好的，而这条命令也确实使中国的动漫企业几年内就发展到了5600多家，从业人员20多万名，动画产量超过13万分钟。

然而，要把一项产业持久地做下去，光凭理想是不行的，光凭热情是不行的，甚至光凭政策也是不行的，尤其是这种政策是损人不利己型的时候——如禁止进口动画在XX时段播映。它需要技术，需要创意，需要专业人士，但最需要的是持久赢利的动力。

很遗憾，我国只有很少的ACG作品具有这个能力。说的再不客气点，就是我国的ACG作品大多数都是赔本赚吆喝。据北大文化产业研究院动漫游戏研究中心数据：国内二维动画的平均制作成本是3000元-4000元/分钟，好的要在6000元/分钟以上。而将动画电视剧卖给电视台播出，约可收回20%的成本。那么，剩下的80%就需要通过各种手段来弥补：比如说用动画时间换取广告时间，再把广告时间卖给广告公司；或者拿地方的补贴；或者依靠销售衍生产品来获得回报。

在这里，我们需要再回顾一下日本ACG行业赢利的模式。这一点就必须回到遥远的上世纪50、60年代，在那时，手冢治虫、横山光辉等许多漫画家以自己的不懈努力，付出大量的心血与汗水，终于使得漫画在日本有了比较牢固的立足之地。而早期日本动画的赢利，也就是“原作中心主义”，一切紧随漫画，以漫画的名气为动画作宣传。违反了这个准则的公司，往往损失惨重。“最初日本只有东映一家动画电影公司，哪怕是《白蛇传》这种开天辟地历史意义巨大的作品，他们的剧场版动画也是赔得一塌糊涂，亏得身后的母公司家大业大才撑得住。即便是他们，后来也必须分出一批人去做电视动画来弥补亏空。”后来手冢大神自己开动画公司，一段时间内也只敢改编自己的作品。

到了70年代末，随着玩具公司的资本参与到动画行业，以周边衍生商品获利的时代终于到来了。这就是我在年初写《黑历史中的高达30年》中描述的那种情况，动画实质只是几十分钟的玩具宣传广告。然而，周边产业发展成熟，即使动画本身赔本，制片方依然可以盈利，这就为导演大胆创作提供了一层保障。如当年富野喜幸在拍高达0079时，在部分地区一度收视率跌到5%以下，面对这惨不忍睹的情况，赞助商依然大度地说：“只要最后玩具能卖的好，收视率的问题我们就不计较了。”随着这种模式，逐步出现了一些广受讨论与欢迎的作品，随即带动了媒体与杂志进入动画行业。这样才为80年代日本动漫井喷做好了铺垫。

到了80年代后，日本动漫的经营模式已经逐步成熟了。其背后是资方与制片方的一次次博弈，有悲剧，也有喜剧。著名的GAINAX在80年代差点破产，到90年代做EVA时的惨状今日仍被人津津乐道。不过，GAINAX的赢利手腕确实是值得学习的，比如在动画播映前先出漫画版造势，比如买下电视台的半小时播出时间，获得播映的自由权，比如后来与一系列这个那个公司签约卖形象使用权，自己做画册、相关游戏再卖给玩家等。不过，由于GAINAX在制作EVA上的花销太大，其实它也没获利多少……这是题外话。

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国内动漫公司有无借助日式赢利模式的可能？

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这不是很困难，而是非常困难。虽然也处于市场经济时代，但不客气地说，我们在动漫产业上的市场化工作根本就不能望日美项背。

首先，我国与日本最大的不同之一，就是不存在“漫画中心主义”。我国广电总局管不到漫画上，出版总署没有对原创漫画的鼓励政策，原创漫画没有出现像原创动画那样的飞速增长，这是我国的现实。当然，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原创漫画完全不是进口漫画、盗版漫画与网上浏览、下载的对手。

虽然动画与游戏的表现手法可以借鉴电影，但其本质都是一幅幅的绘画，日本以漫画为ACG中心并非没有道理的。这方面我国如何呢？只有叹气。各位动漫爱好者们，请告诉我，你们还记得几本原创漫画杂志？时常买的又是哪些？我好作个简单调查。现在国内又有多少以动画为蓝本的原创漫画？谁清楚？

原创动画其实也不是盗版对手。不过由于动画与电视的紧密结合，flash动画的低成本与广泛取材，以及动画可以满足学龄前儿童的视听需求，所以境遇好一点。但是要说形势，依然不美妙。

就以网络而言，网络是一柄双刃剑。网络对作品的传播，扩大知名度与深化讨论等方面都能起到积极作用，然而，侵犯版权则成为了网络不可逃避的问题。人人都知道用盗版不好，但有多少人在继续用？有多少人在网上免费看漫画？有多少字幕组放出下载新番的链接？

盗版问题上，apm43兄明显小瞧了危害。盗版决不仅是危害他国作品，我国又有多少原创作品是死在盗版上的？1998年创意鹰翔的《生死之间》放出试玩版，结果由于试玩版比较完善，光是盗版这个就把这部作品最终弄垮了。网络漫画家十月天宫的图，被某些网站改个几处就堂而皇之地作为网页游戏广告挂起来，这还有没有道理了？

与盗版类似，今年又出了个《心灵之窗》涉嫌抄袭新海诚《秒速五厘米》事件，最后制片方在道歉的同时还不忘加上一句“只有百分之一的镜头相似”。抄过来，抄过去，我国原创动漫的制作水平就能提高了？

再说说衍生产品吧，例如近年来在日本兴起了轻小说热潮，这也是动漫行业的附属品。于是有些网友便认为我国也有诸如起点等网络小说，如果与原创动漫结合起来，一定大有可为。然而，除去政策因素不谈，这种想法的根本弊病在哪里呢？

问题就在于：我国的网络小说在商业化上也根本就无法与日本轻小说相比。居日本轻小说销量之首的《豹头王传说》，至今已经售出2500万本。《银河英雄传说》则售出1500万本，《魔剑美神》是1200万本。《凉宫春日》系列是400万本。我国呢？以饱受抄袭争议却又莫名地受欢迎的郭敬明为例，一本《幻城》才售出156万册，再请各位联想一下两国人口的比例，能得出什么结果？就更不用提网络小说了，《第一次亲密接触》名气大吧？在大陆销售才过百万。《悟空传》不错吧？销量80万。我国作家中个人财产最高的是郑渊洁，也许只有他才有破千万的系列作品记录。我国现代文学作品被改编成动漫最多的，也许就是郑渊洁的系列童话吧。

当然，即使销量不是太高也好，只要能改编，总是好事。网上不是曾经有将刘慈欣的《三体》改成漫画的例子吗？只是，那是出于个人兴趣的行为，而且我也只看见了一个章节而已。动漫公司终归是精明的，改编古代经典作品至少不用给作者交版权费，而且作为给国内消费动画的主体——低龄儿童来看，已经足够了。因此，这二十年来，我们看到了有多少个版本的《西游》与《封神》动画？去年央视是拍了《三国演义》动画版，虽然画面已经算得上精美，虽然宣传说目标人群也包括青年，但可惜无论从战争的激烈程度，从人物的台词与配音，还是从情节的设置来看，如果谁认为本片能获得青年的青睐，那实在是低估了当代青年的鉴赏水平。

需要澄清的是，这里也有个认识误区，有些动漫爱好者认为“外国动漫主要消费群体是20岁以上的有收入群体，而国内定位消费群体是10岁以下的无收入群体，依靠家长的消费”。这是错的，实际上，动画片在任何国家，尤其是日本，都是以幼儿观众为绝对主力受众群体的。连宫崎骏都说他的动画影片主要是给孩子看的。我们之所以觉得国外给青年看的作品很多，而国内很少，那既是因为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这一部分，还因为国外有，而国内没有。国外如果儿童向与青年、成年向作品的比例是20:1的话，而国内则是8:0，比例约等于无穷大。

SONY公司十几年前有个理论，认为如果某作品能吸引大孩子的注意力，也就能抓住小孩子的心。因为小孩子会羡慕大孩子，会模仿，会跟风。这不能说没道理。我母亲的一个朋友的孙子，5岁的时候看《蓝猫虹兔七侠传》，看的那叫一个目不转睛，津津有味。不过随着年龄逐渐增长，经历逐渐丰富，他只怕用不了多久口味就会变的。事实上现在我放点机器人动画，他看的更专注。

除去《西游》、《封神》等名著，我国原创作品真正做到动漫游戏领域三栖俱全，乃至发展到电影的，本人见识浅薄，只知道有《风云》这一部。这与日美相比，差距太大。

分析来分析去，现在的问题已经不只是存在于ACG这一个领域了。如同工业一样，包括ACG在内的流行文化实质上也是一个整体。目前我国的原创音乐CD的销量别说与上世纪末相比，比起本世纪初来也已经巨大下滑，一张专辑能卖出数千份就已经不容易。连非动漫领域专门的歌手都卖不出几张碟，我国动漫指望靠卖音乐CD赢利的途径实质上已经极其艰难了吧。

扯得再宽一些，日本动漫和游戏可以靠声优访谈来吸引人气，靠卖广播剧来赚钱。这点我们行吗？这些年来，我们动漫的配音有几部好听？

我想我们可以得出结论了，中国的动漫产业各类资源并没有有效的接合起来，完善的产业链还没有形成，市场也还很不完善。在这种情况下，就难怪一些动漫公司粗制滥造，靠申请政府补贴过活了。为什么我们看到原创动画只有幼教片、风景片、宣传片，也就可以理解了。

而那些非盈利的，民间的原创漫画、动画乃至游戏独立制作人是值得尊敬的，也是大有潜力的。不过，如果听任其自主发展下去，则永远只会是潜力而已。以今年红起来的饺克力为例，他三年半时间完全没有工作，一切精力、时间与收入都投入到《打，打个大西瓜》上，而本片的长度只有16分钟。这绝不是能长期坚持下去的办法。而网络漫画家孙渣也曾经极其愤懑地抱怨自己获得的回报少，付出的经费多，买个画具就至少几百，而某些网站照搬他人的作品却是非常轻松的事。我不认为CMJ还有其他民间漫画家比起孙渣来境遇会有本质的改善。

最后，ACG进入我国也有多年了，已经有了相当的群众基础，无论如何，热度是有的。但是，这很大程度上是虚热，是天不管、地不收，处于灰色地带的热，是国家一个政策就可以让网上ACG爱好者嚎啕声一片，咒骂声不绝，但又毫无办法的那种热。

说什么动漫是新兴支柱，游戏是第九艺术，归根到底还不是文化的一部分吗？如果整个国家的文化产业环境都不尽如人意，难道能只抱怨ACG方面有气无力？归根到底，要想振兴这个产业，光靠业内人士的努力是完全不够的。中国是比日本大十倍的大国，我们需要的不仅是一个手冢治虫，更需要先从你我开始，从小处着眼，一点点做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