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闲谈留法生(五) -- 逸云三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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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闲谈留法生(五)

闲谈留法生(三)

闲谈留法生(四)

让陆总长一带,直接带巴黎和会上去了。自然民国早期的留法生,早晚也还是要谈的,但这会子就扯起来,毕竟是提前了一点,有点大跃进的味道,还是开一点倒车,回来继续谈清末的留法生吧。

出国留学,语言总是必过的一关了,早晚要过、早过好于晚过。从我所见到的资料来讲,留学法国最早的,恐怕要算福州船政的那批学生了,原因之一,正如李寒秋河友之言:福州船政学堂“的轮机制造专业又称法国学堂,课程为机械制造国际法之类,授课用法文,相关学生出国到法国学习……”。语言的学习,是进一步学习的基础了。当然福州船政学堂本身是一所专业学堂,将外语作为基础课程来设置的;而将外语作为专业来教的,当时也已经有了。这类专门学堂,现在当然没啥希奇了,外语学校或学院吧,到处有,那时还是比较希奇的,北京、上海各有一所,即京师同文馆和上海广方言馆(地方上小的还有一些,跟这两所不好比),陆征祥在两所学堂都学习过。

细究起来,大清朝那些学外语的学生当中,滥竽充数者还是很有一些的,特别是一些贵族子弟。但学有所成者一样不少的,陆征祥就是嘛,还有同样当到代理国务总理的胡惟德。中国人讲学而优则仕,学外语出来的,当啥官呢?外交官为主,跟陆征祥、胡惟德一样了。其中一些人,更是一边做外交工作、一边还进入国外的学堂深造,成为官员兼读的先锋。所以和尚兄倘要深挖辨子朝官员读硕攻博的老根,还是不能稍挖即止了,建议向广度进军,马建忠、陈季同这两个领跑者后面,跟进的人还是不少的。

陆征祥没有当过留法学生,他的同学、校友中则有,比如,戴雨农

要细垮哉,军统老大也来充数?满清垮台那年,他才几岁?

哼哼,有啥了不起,你去问问仙人,十四岁阿可以做大学生?

说笑了,这个戴雨农,当然不是戴笠,不兴这么霸道的,他叫了戴雨农,也没有垄断冠名权不是?再说人家叫戴雨农在先,没有问戴局长收版税,已是宽宏大量了……

说起来陆总长的同学戴雨农,和戴笠一样,也只是字雨农,并且也是浙江人,但是跟江山就远开八只脚了,人家是海盐人,年龄更比戴局长要大了二十五岁。所以他出国留学,不用去读少年班的了。戴先生从巴黎政治学校毕业后,进入中国驻法国公使馆任职,开始了职业外交官生涯,晚清时期曾任该公使馆的随员、翻译、参赞(常驻葡萄牙分馆)、以及临时代办。民国后进一步升职为公使级的高级外交官,在北洋时期,担任过中国驻欧洲很多国家的大使。国民党执政之后退出外交界,人民共和国成立后,请入中央文史馆,1960年病逝,享年88岁。

戴先生第一次出任大使职务,是在民国初年,升任中国驻西班牙兼葡萄牙公使。前面提到,他在驻法国公使馆时就曾常驻葡萄牙分馆,这是因为戴先生的上司,中国驻法公使,长期以来就兼管着对西班牙、葡萄牙的外交事务。此人就是晚清时期任驻法国公使有年的刘式训。刘式训是上海南汇人,字筝笙。他在任驻法公使期间,也曾兼任驻西班牙和驻葡萄牙的公使,民国建立后则数度被任命为外交部次长。其实刘筝笙先生不但是戴雨农先生的上司,也是他在广方言馆和同文馆两校的校友、学长,并且也曾留学法国。

刘筝笙先生最初去法国当公使时,似乎只兼任驻西班牙公使,并未见有兼驻葡萄牙公使的衔头的。葡萄牙是小国家嘛,那时清廷对外使馆还不多的,连西班牙公使都是兼的,葡萄牙可能就更等而下之了?不过无论驻法公使馆是否从头就兼管对葡萄牙事务,也不管之前对葡有没有多少业务可办,晚清的一宗外交纠纷总是使对葡交涉陡然重要起来了。而刘式训,则成为这场外交交涉欧洲部分的主角。

什么外交纠纷呢?澳门勘界。

事情是由日本船“二辰丸”号向广东走私军火引起的。日本人本是逐利而来的,走私军火的买主,其实是同盟会,计划用这些军火来武装反清的帮会和绿林。广东军政当局和同盟会那是老对手了,知道同盟会的海外策源地所在,所以对日本方向一直盯得很紧,所以日本船还没来呢,广东水师已经得到来自日本的线报了,是以“二辰丸”号一上门,就给等候多时的清军逮个正着。

这边走私船被扣,那边日本政府就叫唤起来了,他们正好有军舰“过路”,看到“二辰丸”被拖走,立即报告了日本政府(日本政府有没有在走私案中轧一脚?很可能吧)。走私被抓了现行,有啥好说的?强盗总有强盗的逻辑不是?日本人给出的理由,一是“二辰丸”有澳门葡萄牙人的许可,军火不是运到内地去的;至于为啥在大沙沥海面停泊,那是潮水问题;二是执法的中国官兵扯坏了人家的膏药旗。

这本来都是无理取闹了,你让五哥呷饭拉一船货去卖阿蜜海边兜兜转转试试,看海岸警卫队拉不拉人?别说卖阿蜜海上,去官太那嬷水边也一样被拉嘛,管你有没有备一张卡四哥的照会在兜里呢。不过谁都明白,那年月的广东水师,哪里去找海岸警卫队的威风?至于甲午之后的龟太廊们,比起呷饱饭的五郎,那是凶多了。所以七绕八绕,中国方面只好放船,不仅如此,还要鸣炮道歉。不过坊间的版本,除了同盟会的背景讲得不清楚,鸣炮道歉也不甚明白,清政府虽然软弱,分寸还是要争一争的,拉船是不肯道歉的,即走私之事算你横,搪塞过去,瓜田李下则无论如何跑不了,所以放船完事,道歉不能;但扯了你的膏药旗,你作天作地,只好跑炮。可是这些细节,也正是民间所不关心的,明明主权所在,竟然要放船放炮,这屈辱是明明白白的了。

于是水师放炮之时,岸上围观民众,放声大哭……是我也哭啊……

那么,中日之间的纠纷,关葡萄牙什么事?

有人想出冷拳。

早年的中葡条约,准葡萄牙人在澳门居住,但并没有划定澳门界址;清政府方面认为,澳门只是属于居留地性质,没有必要确立法定的期限及附属水陆界线。而葡萄牙人则一直在澳门附近地区大肆扩张侵略,

1849年葡萄牙殖民者进攻澳门东北的望厦村;1851年进攻凼仔岛;1863年进攻半岛西方的沙梨头、沙岗等村;1864年进攻南面的路环岛;1879年进攻半岛正东的龙田村。1889年葡萄牙殖民者进一步扩大侵略,占领澳门半岛的青州。至此,澳门半岛和凼仔、路环二岛,全被葡方占据,形成今天的澳门地区,总面积23.5平方公里。后来,葡方还多次侵入澳门附近的大陆地区,但由于当地居民的抵抗,没有得逞。

日本船走私案出来后,葡萄牙人又跳出来,用所谓澳门属地及相关水域的概念,声称日本人停船的地方,是澳门当局管辖的海域,由此引发出澳门界址问题。

事实上,广东当局在对日交涉时,为确定日本走私船停泊水域所属,已一再重申中国立场:氹仔、路环、大小橫琴岛,以及对面山全部都不是澳門的属地;澳门市区范围,止于旧日地图标志的围墙,其余地区一律由中国管辖。为宣示保卫国土的决心,中国政府随即开始在对面山和大橫琴岛上派驻军队;葡萄牙人不甘示弱,也加紧军备,并派遣三艘军舰来澳门。

不过葡萄牙的军力总是很有限的,其主要企图,是寻求英国人的帮助,通过外交渠道压迫中国政府在界址问题上让步。于是各方展开频繁的外交接触。中国方面正确地预计到,让英国政府介入,是前门拒狼的当口从后门放一只虎进来,于是情愿直接和葡萄牙谈判。正是在这种背景下,中国驻法公使刘式训奉命前往里斯本。至于他当时有没有被临时抱佛脚式地任命为兼任驻葡萄牙公使,仰或是事后才任命的,不得而知了,总之以后看见过他使用这个头衔。

经过艰苦地谈判,刘式训与葡萄牙政府为开始两国间的澳门勘界谈判达成有关协议,决定派员查勘澳门界址,并且规定划界期间,葡方停止收钞浚海,并撤兵撤舰;中方则撤去原驻扎关闸及前山的军队。双方确认,中方撤军的行动,不可视为放弃领土的表示。于是交涉的主战场就从葡京转移来澳门和广东。而中方接着主持谈判的,也是一个留法生。

此人就是前面已经提到过的,福州船政第三期留法学习法律的高尔谦。高尔谦被任命为澳门勘界大臣,从云南赶来和葡人谈判。谈判伊始,葡使马沙度便声称,葡侵占澳门之前中国未有管理澳门之实,澳门及其附属地应包括关闸以南的整个澳门半岛,加上青洲、氹仔、路环、大小横琴岛、对面山诸岛及附近一切山岛和所有海面,总面积达326平方公里。是今日澳门的十倍不止,真是狮子大开口。高而谦则据理提出,澳门原先是中国租借给葡人之地,附近各岛也非无主之地,澳门界限应以旧日界址为澳门界限,清政府将收回氹仔、路环两岛。

双方立场,天壤之别。谈不拢咋办?大家都已有言在先,各自撤兵,所以一时半会儿掐是掐不起来的,不过澳门有很多居民,已经因害怕谈判不成而爆发武力冲突,纷纷出走。事实上开战对双方都是没有什么好处大,所以大家都要文斗,不想要武斗,换言之,如炸药奖和平得浆人所说的那样,吾人在有实力动武的时候,一定不会放弃武斗,但在文斗尚余手段尚存希望时,不应该急着诉诸武斗。

怎么文斗法呢?葡萄牙还是老办法,要求将问题提交给海牙国际法庭来判定,并要求英国出面干涉。中国人让人骗了多年了,这时候刚刚培养出几个看懂文本的人,免了以前那样,让人卖了还要忙着帮伊点铜钿;这倒好,一楼扫清爽请侬再上一层楼,去打外国官司?安以前刚上手做业务时,几个业师教的企业相面术,叫做:三流企业卖产品、二流企业卖技术、一流企业卖规范。国际政治里可不是一回事嘛,大骗子订章程,小骗子耍把戏,没花头的,木头木脑进俱乐部去,陪太子读书,出息不大落个清闲?想得美,替太子答题、立壁角,外加递手巾背书包兼倒痰盂

当然住过大宅院的,没有花头的辰光,花头还是看得懂的。中国人以前也订过规矩嘛,晚清以后是线穿豆腐,提不起来罢了,所以一帮外国朋友,热心热肺起来,经常请阿拉去做模范小学生。只是碰到厉害角色时,才牛不喝水强按头;葡萄牙人也想来按吗?当然不会让其得逞。什么海牙法庭、什么国际公断,通通都给高尔谦拒绝了。

光拒绝不是个事儿,叫见招拆招,搞文斗,也还得主动出招不是?高而谦也还是有招的,叫民气可用,或者讲民气所迫,也对的,看你怎么讲了。广东的老百姓,对日本走私船那事,已经憋曲得不得了,可惜小日本大强盗,千道理万道理,拳头是硬道理,中国老百姓对之,当时只有抵制日货一途,只是历史屡屡证明,凡是确实有使用价值的货品,抵制总非长久之计,那一次的抵制日货,自然也就虎头蛇尾、无疾而终了。但是对日本人没办法,对葡萄牙人多少还有些办法的。

据记载,当时广东因葡国来趁火打劫,民气沸腾,自发组织了广东自治会、划界维持会,要求政府收回领海权(原来维持会是用来抗暴的,日后一帮宵小,白白玷污了一个好名字),并且也出现了对澳门的商务抵制。民间的报纸也义不容辞地加入战队,亦鼓亦呼,这些都让葡萄牙人大为头疼,便要求清廷打压,于是我大清政府,义正词严地教育他们到:社会应该有舆论的自由、人民应该有结社的自由,消费者应该有选择商品服务的自由,此乃天赋人权、放之四海而皆准,本政府紧跟世界潮流,断不能加以干预也

葡萄牙人对中国民意对谈判的作用,还是有所认识的。在葡国特使的日记中,提到了中方勘界大臣高而谦“显然为会社的恐吓和对煽动暴乱行为的担忧所困扰。否则的话,我相信他可能会让步。……在他看来,此事对我们来讲其利益和重要性根本无法和对中国的相比,在那里它可能会招致严重的事件。……中国大臣的强硬态度坚定不移,无任何改变的迹象;……在此情况下,无法期待两位大臣继续会谈会出现有用的结果”。

勘界谈判于是停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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