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历史色盲讲故事——故事,过去的事儿(84) -- 江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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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历史色盲讲故事——故事,过去的事儿(89)

小人物大舞台

儒家在形容仁义之师的时候,常常会说,箪食壶浆以迎王师。

通俗说就是,老百姓听说是仁义之师来了,赶紧回家拿出过年都舍不得吃的东西,来表达自己欢迎欢迎热烈欢迎的喜悦心情。

因为《尚书武成》中,描述周武王伐纣用了“血流漂杵”的字样,孟老夫子竟然也对这部儒家经典提出了怀疑:尽信书,则不如无书。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

在孟老夫子看来,周武王是仁义之师,对方早就该放下武器前来欢迎,并且开春晚,怎么可能会出现血流漂杵的景象呢?

孟老夫子提倡怀疑的精神,很值得表扬,何况人家怀疑的还是自己家的经典呢,但是他这次怀疑的有点儿没道理。

在大多数时候,普通人并不知道对面来的是不是仁义之师,只知道那是杀人机器,还搞副业,抢劫。

听说有军队打过来,尤其还是外国军队,普通人只要还有其他的落脚点,逃跑肯定是第一选择,我认为这才符合正常的人性。

燕军虽然比当年入侵燕国的齐军,多一点儿国际主义精神加人道主义精神(主要是领导好),但是扰民的事儿怎么着也会有点儿吧。

你不能指望敌国的军队,会不拿自己的一针一线,更何况当年齐军将士在燕国十分不靠谱,要燕军将士对齐国平民没有一点儿报复心,这也不太符合人性了吧。

报复对方的平民,符合人性,但不合理,这些平民又没有怎么着燕国人民。

三十年过去了,当年那些在燕国胡作非为的齐军将士,现在还能有几个在喘气儿呢。

这也说明了,有时候,人性跟合理的确是矛盾的。

燕军来到安平(都城临淄附近)的时候,安平人一看要打仗了,第一反应,也是正常的人的反应,逃难。

关于逃难,古今中外大概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没钱的随便打个背包就走了,有钱的则需要用车,那时候虽然没有汽车,马车、牛车总还是有的。

逃难的人跟没头的苍蝇相比,差距并不是特别大,这会儿谁还管是靠左行还是靠右行啊,见缝就插针,见空白就填补,早点儿逃离这个是非之地,才是王道。

在这种情况下,指望“人不犯我,我不犯人”是没戏的,你挤我撞,磕磕碰碰才是常态的,再有教养的人,这个点儿也顾不上说一声,对不起了,即使他说了也没人搭理他。

拜今天的科技所赐,这种混乱的场面我们可以通过电视、网络可以很方便的看到,万幸的是,我们并不是画面中的主角儿,希望我们永远不要成为那种画面中的人,哪怕是配角儿。

齐国自立国以来就是大国,从齐桓公以后更是牛得不了得,只有他打别人的份儿,没有别人打他的份儿。

即使偶尔有别人打他,那也是边境地区的人民遭殃,都城附近的人,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有逃难的那一天。

没有当难民的经验,又着急逃命,还想保持井井有条的交通秩序,那就是开宇宙玩笑了。

那时候无论马车牛车,车轴都凸出在轮子外面,在你争我夺的抢路过程中,车轴也就成了车子的阿喀琉斯之踵,一碰就折,折了车轴,车子也就趴窝了,整车的财物,都省得燕军士兵自己动手整理了。

然而,有一家人的车子,却一直横冲直撞,不管是主动的撞了别人的车子,还是被动的被别人的车子撞了,断的车轴都不是他家的。

这一家的车子那真是如入无人之境,一路狂奔,绝尘而去。

难道这车子练了金钟罩?

把镜头推近一点,让我们来看一下这家车子的车轴末端,这家的车轴末端都绑着铁笼,既能防守,又能进攻,端的是逃命的绝妙招数。

能想出这种主意的人,实在是个不简单的人。

这个不简单的人就是田单,也不知道田单是怎么想出来的。

个人推测,田单很可能是一个游戏高手。

当年,齐国人十分喜欢碰碰车游戏,人们热衷于驾着车撞来撞去,谁的车轴断了,算谁没本事,这个游戏还有一个专门的名字“毂击”。

看来,田单应该是个毂击游戏的高手,逃命的关键时刻,平常累积的经验值,终于派上了用场,并且还用了外挂,铁笼。

从姓氏上看,就知道,田单也是齐国的王族成员。

虽然田齐一直很看重本家,但是田单并不在被看重之列。

田单的血缘,跟现任国家领导人的距离,已经相当远了,所以也没有能够在齐国捞一个重要的职位,只是一个普通的市场管理人员(临淄市掾)。

逃离了是非之地的田单及其家人,啥想法也没有,冲着大海就来了,越往东就越远离燕军,也就越安全不是。

没成想,在乐毅的指挥下,燕军竟然达到了光速,没多久胶东半岛也成为了光荣的沦陷区,田单落脚的齐国另一个大城市,即墨,也成了孤岛。

镇守即墨的最高领导(即墨大夫)发扬了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精神,率领着即墨人民开始了即墨保卫战。

不幸的是,即墨大夫血染疆场,以身殉职。

没有了一个领头人,这座大城市眼瞅着也要沦陷了。

这时候,城中的人想到了田单,安平大逃亡的时候,田单用绝招保全了自己的一家,看来知道怎么用兵。

推荐田单的这些人,应该见识过田单的绝招,在田单的绝招下能够幸免,还一起来到了即墨,我只能说,他们真幸运。

这些幸运的人,逻辑有点儿问题,会逃命,不一定就会用兵,否则那些巴勒斯坦难民,得出多少军事家啊,还用整天受以色列的气吗。

虽然这些人的逻辑有问题,但是田单还是真的有两下子。

被挺而出的田单,出任即墨守城的将军,开始了新一轮的即墨保卫战。

这一守就是好几年。

田单没有辜负那些人的逻辑。

在这几年里,燕军在齐国的表现还是相当不错的,是不是做到了不拿群众一针一线,我不知道,不过,基本上杜绝了大规模的劫掠行为。

这要归功于燕军有一个好领导,乐毅。

在极短的时间内拿下齐国的大片领土后,乐毅首先给燕军将士上了一堂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的课,绝不允许这些杀人机器劫收。

随后,乐毅颁布了新的法令,减轻了齐国沦陷区人民的赋税,废除了齐湣王时代那些不招人待见的法令,沦陷区的百姓感觉相当良好,并没有亡国的感觉。

另外,乐毅还尽量争取本地知识分子的支持,对那些自我感觉良好的知识分子,乐毅表示了充分的尊重,有的还担任了官职,算是干部本地化。

乐毅这么做固然有他为人厚道的因素,更重要的是另一方面的因素。

乐毅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把现在的占领区,当成了燕国自己的领土,这片领土上的人民和各种人才,都是燕国的人民和人才。

这一点,就比当年率领齐军的章子强不是一星半点儿,要高出好几个档次。

一个小偷,偷了别人的名犬,没有倒卖而是像养儿子一样,自己细心养护,只能说他是一个爱狗的小偷,不能说他是一个不爱钱的小偷。

这里没有贬低乐毅的意思,我只是想说,政治人物的个人道德并不重要,关键是他的政治措施,是不是在有利于自己的同时,能够有利于更多人。如果这些措施有利于更多的人,那就是好措施,跟他的个人道德关系不大。

就算是乐毅这么忙活,也没有彻底瓦解齐国的斗志,那两座坚挺的孤岛,就是很好的例证。

从一个人的自杀,也可以看出蕴藏在齐国内部的抵抗意志。

燕军在攻陷临淄后,所向披靡,基本上没有遭到啥有效的抵抗。

这时候,燕军上下收到了乐毅的一道命令,不准进入画邑(临淄附近)周围三十里。

在画邑住着一位在齐国颇有名望的人,王蠋。

乐毅很看重王蠋在当地的号召力,专门派人前去敦请,并许诺,让他担任将军,还将拥有一万户的食邑。

面对着敌方统帅的重视和丰厚的回报,王蠋并没有动心,再三推辞。

胡萝卜送上了,王蠋不领情,燕国的使者就举起了大棒:你不合作也没什么,大不了我来一次画邑大屠杀就是了。(子不听,吾引三军而屠画邑。

王蠋坚持忠臣不事二君,烈女不更二夫,不跟燕军合作,但是他也不愿意乡亲们受到牵连,他只好选择了一条一了百了的道路,绝路。

一介布衣王蠋上吊后,那些齐国的官员们,也感觉不好意思考虑不抵抗了,这些人就在莒组成流亡政府,团结在以齐襄王为核心的中央周围,开始了莒地保卫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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