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我的炮兵生涯(序) -- 东张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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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我的炮兵生涯之实弹篇(下)<完>

听到周围的喊声,我的第一反应是:糟糕,一定是把飞机给打下来了。赶紧睁眼,透过硝烟我看到一块布正往下飘落,这场面就象电视剧<西游记>里唐僧揭下五行山上压了悟空五百年的那张偈子一样。那时我的脑子还有点迷糊,愣了会神才琢磨过味来,赶紧找航模,一看飞机还在往前飞呢,这才明白,原来我们打断了系布的绳子,怪不得大伙要欢呼呢。

这时喇叭里命令我们后面的一个五七炮连队暂停射击,不暂停也不行了,因为他们已经没有目标了。飞机返航后又重新系了块布起飞,让后面的连队完成射击。

过后总指挥到了阵地,说测过了系在飞机上的断绳子,我们几乎就是贴着白布把它打断了。不过很遗憾,对提高成绩没什么帮助,因为只有打到白布上才能算成绩。不过他还是一个劲表扬我们打得太准了,他干这个十几年了还没碰到过这种情况。用炮弹打绳子,实在是有点匪夷所思。如果说一个连六门炮,同时发射了六十发炮弹,密度很高,所以容易打断绳子,可问题是团里还有机关炮连,他们发射的时候和放鞭炮一样,比我们的密度不知要高多少倍,也没听说能把绳子打断的。

这是后话了,当时实弹射击并没有结束。我们每门炮一共领了二十发炮弹,一次齐射打出去十发,还需飞机飞一圈再打一次。这一次我倒是不那么害怕了,射击过程中终于把眼睛睁开了,先是看见炮弹在弹仓里不停往下走,再抬头一看,一束束红光向天上飞去,要说起来,什么电脑游戏都没这个刺激。当然,身子还是随着射击在跳动,再加上振耳欲聋的炮声还是把我给振得龇牙咧嘴的。

等到最后一个连队完成射击后,今天的实弹演习就算结束了,可我们还有一项重要任务要完成,那就是擦炮管。由于发射炮弹是炮管温度很高,不用煤油(我记得是用煤油)擦拭的话很容易生锈的。不过在擦之前,首先要由班长数地上的弹壳,这是先前连长反复向我们强调的。话说在1988年,也在奉贤靶场,同样的高炮射击,据说当时还是上海市委书记的江前总书记也要出席第二天的正式演习,就在前一天训练的时候出了事:射击时有一发炮弹卡在了弹仓里,可谁都没发现。班长正撰着裹紧浸满煤油的抹布的长竹竿使劲擦炮管,下面有个炮手不小心碰到了发射器…反正场面很惨,那个班长当场阵亡,并且为了安全起见,江前总书记第二天也没有来。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就多了个规定,擦炮管前一定要数清地上的弹壳。

全部折腾完毕,又到了上师大吃晚饭。那顿晚饭极其丰盛,不过这个“丰盛”的定义应该是梁山泊式的。大块肉大碗酒,我现在还记得除了有用脸盆盛的大块红烧肉,每人还分到了两只烤鸡腿和两瓶啤酒。我偷偷问陈排长,明天不是要正式演习吗,今天怎么还能喝酒啊?排长说,这就和你大学生明天要考试一样,不得吃好点犒劳一下。我说不对,犒劳一般要等到考完试。除了少数几个牛人,谁敢在考试前喝酒啊?排长眨着眼睛:这就是秀才和兵的区别了,兵在打仗前不让他们吃舒服了,明天谁给你去卖命?

由于今天成绩很好,每个人都高兴,这样的情况下虽然只有两瓶啤酒,但由于气氛的烘托,都感觉有些晕呼呼的。我们也是够奇怪的,在炮场上实弹射击时都觉得自己是个操作工人,可到晚上酒席宴上反而觉得自己是军人了。

回程的汽车上,也不知谁带了头,大家突然开始唱起这一个月里学的军队歌曲来了,最主要的当然是那首<打靶归来>。每个人都扯足了嗓子,一张张脸上泛着诚挚,似乎这一个月里的任何不快都忘到了九霄云外。我也不例外,至少有那么几个瞬间,我觉得自己很光荣,有幸从事了这么崇高的事业。

第二天虽然是正式的演习,来了好多首长和上海市委的领导,可因为只是对昨天的重复,我已经失去了新鲜感。况且领导们都坐在离我们很远的主席台,我们能看见的最大的官还是那个总指挥。警备区司令用大喇叭向我们问了话,但炮兵的密度远不如步兵,虽然我们卯足了劲大喊“为人民服务” ,可传荡在空旷阵地上空的仍旧是稀稀拉拉的声音,实在对不起昨天警备区为我们准备的烤鸡腿。

经过了昨天两次的射击,我已经不害怕了,唯一不能克服的是发射声音太大,耳朵实在受不了。好在我昨晚已经琢磨出解决办法了----扯了两团餐巾纸往耳朵里一塞,并不是完全的隔音,如果阵地上有什么突发事件我完全能听到指令,但发射时的声音要轻多了。当然,虽然今天几个负责瞄准的炮手脑袋上都迸出了青筋,可再也没能从天上打下什么东西来,连个麻雀也没有,毕竟昨天这样的巧合几十年难遇。

终于,一切都结束了,领导们先走,我们也把炮拖出了阵地,一辆卡车一门炮栓好了,直接运回各个公司。我们则上了大巴士,车上陈排长代表公司宣布放假两个星期,因为我们有一个来月没休息过了。司机很好,尽量绕着圈把我们每一个人都送到了家门口。我一路上脑子里就转着一句话,是一个傻乎乎的热水器广告里的词:赶快回家洗个澡。

顺便说一句,军训时所有的装备,除了大炮和被子,其它都送给我们了。军装洗完了我就把它放到衣橱最深处,留个纪念吧,反正以后也不会再有机会穿了。

接下去的一个多星期过得悠哉游哉,每天不是在家猛吃猛睡就是出门闲逛。这一天,很晚了才回家,我妈说你公司里有个姓陈的有急事找你,打了好几个电话,叫你一回来就打回去。我一看号码是陈排长家的,不由的笑了:当时走的时候的确约好以后有机会在一起喝点小酒,没想到这家伙这么急性子。

拨通电话,陈排长说你这家伙哪去了,现在有两个消息,一好一坏,你愿意先听哪个?我当时就一愣,勉强说先说好消息吧。陈排长说炮训成绩出来了,我们连在全市的三七炮连中排名第一。

按说这是好事,可我当时就觉得头有点大,腿肚子都有点转筋,颤着嗓子问了句:“那…坏消息呢?”

“嗯,是这样的,我们连作为全市的代表,光荣入选向南京军区领导实弹演习汇报的加强团。记住,下周一早上八点,带上你的军装到公司武装部集合,我们得在奉贤再呆一个星期。估计还是没有水,你就多带点口香糖吧…喂…小东小东,听见了吗?…怎么没声音了…小东你怎么了…”

不用说,这时的我已经摊在床上,休克过去了。

军令如山,周一早晨我乖乖地到了集合地点,坐着车又到了奉贤靶场。这次集训一共五天,前四天每天实弹训练,第五天向南京军区领导汇报。

这回除了住宿条件还是一样艰苦,而且更比上回无聊多了。前四天每天都要发射几十发炮弹,到最后一天我去领炮弹的时候,仓库主任高兴地对我们说:“七十年代的炮弹都用完了,今天我们开始用1980年造的炮弹了。”

训练了几天,我不禁感叹新兵和老兵的差别。上次我在炮上发抖,可这几天的训练我都能在炮上打瞌睡了。每回填完炮弹就没我的事了,往炮身上一靠由着那几个管瞄准的家伙去折腾吧。发射时一跳一跳的我就当它在按摩,隆隆炮声反正我耳朵里塞了餐巾纸,传到我这儿的有限,就当听老柴的1812了。

几十发炮弹其实真正发射的时间也就是半分钟左右,其它的时间除了做点准备工作,大量的都是坐在简易壕沟里晒太阳吹牛。大伙在一块呆了都一个多月了,其实也没什么好吹的,幸好我们班上有两个阅历丰富的:刀疤老六给我们讲他黑社会打群架的的故事;前特种兵老四则说他三年参军的经历。

老四把军队这三年一分为三,第一年极苦,不仅要服侍老兵 ,稍一不慎甚至要挨揍。对他们内勤部队来说,很注重格斗训练,这就增加了挨揍的机会。格斗训练的时候都是老兵和新兵对练,老兵们都极坏,什么话都不说,上来就是一个大背胯,眼冒金星刚爬起来,老兵问:这个动作掌握了吗?糊里糊涂刚摇了摇头,马上被同样动作又摔一跤。老四很机灵,还在地上趴着就明白过来了,这回没等再问马上一叠声说:掌握了,掌握了。

二年兵就好多了,基本上自顾自,不用服侍别人也没人欺负你。等到了第三年可就苦尽甘来了,每个老兵身边都有个“勤务兵” 殷切服侍。老四说他以前那班长是个广东人,小矮个,脾气极坏。有次两个北方的新兵不知怎么惹他了,北方人高,班长够不着,跳着高抽他们耳光。老四说那些年也没见这班长自己倒过洗脚水。我问他你是不是也让新兵干这个,他说我还没这么变态,顶多让他们帮我洗洗衣服。

内勤部队任务很多,最常干的就是政府门口站岗。有一次他一个战友独自站岗,突然碰上个疯子,举着切菜刀就抡过来。那个战士也不含糊,抹头就跑。后来领导大发脾气:瞧你那熊样,真丢人,平时练的空手夺白刃功夫都哪去了。那个兵回答也绝:平时练的时候那刀都是迎面劈过来的,可这回那刀斜肩铲背就来了,这招可没练过。

还有一次,整个连队开出去抓两持枪的亡命之徒,最后把他们堵在山上给击毙了。老四说那次爽啊,端着枪这通扫射,一口气几百发子弹出去了,人没打着这瘾可算是过了。另外一次执行类似任务却是对自己的战友。部队里有个老兵家里来信,说是被村里干部欺负了,这个老兵收拾收拾,扛着枪揣着几百发子弹当晚就开小差了。领导们可急坏了,这样的老兵急起眼来个个都和兰博差不多,放出去要闯大祸的。赶紧全军动员,在半路把那老兵给逮回来了。吃什么处分我已经忘了,反正轻不了。

最不愿干的就是枪决犯人。这个任务一般两个人执行,一个负责刑前照顾他,陪他说话,另一个负责行刑。老四说这两个都不是人干的活。我记得以前传说上海执行死刑时医生们都等在旁边,一枪过后一拥而上,切肾脏的切肾脏,剥眼膜的剥眼膜,最后剩下的零碎一个水桶就能提走。他说上海怎么样不知道,反正在当地从没见过。行刑时从背后下手,事先用笔在心脏处做好记号,一般都能瞬间致命,犯人受罪不多。只有一次例外,那个犯人心脏位置有点偏右,一枪下去没打正心脏,一时半会死不了,就看见他在地上打滚呻吟,惨不忍睹。旁边有个人问如果能忍住不打滚,是不是就可以混过去了?老四说根本不可能,这么近距离一枪下去,谁能忍得住?就是关云长也得打着滚叫唤半天。突然想起来,要是碰上萨苏说的那个吴秃子不知会怎么样。

轰轰烈烈一个多月的炮兵生涯就这么结束了。现在回想起来,对吃的苦头印象已经不深了,只是觉得有个最大的遗憾,当时就拍过一张集体照,而且我后来也从来没见过,要是能把我在炮上英姿飒爽的风采保存下来就好了。

若干年以后,我换了工作,一天一群新同事聊到以前军训打靶的事情,我在旁边一撇嘴,不屑地说:“打枪有什么了不起,我还打过炮呢!” 说完做正义凛然状,等着他们对我的崇拜之声。果然,这一句话举座皆惊,大家都用很怪异的眼光瞧着我,仿佛在说:这家伙怎么有点缺心眼啊!终于有一位忍不住了,语重心长地对我说:“这事…这事有往外说的吗?”

这都哪跟哪啊!

<全文完>

通宝推:迷途笨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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