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清明。父亲 -- 赫然

父亲去年离开了我们。赫然:【原创】永远的工程师 -- 送别我的父亲

按照习俗，清明节前我们把父亲落葬在京城的西郊。父亲断断续续在北京工作了很多时间，他曾在这里达到过人生的顶峰。这里还是父亲和母亲相识相恋的地方，所以父亲最终没有选择生育他的上海，而是听从了我兄长的建议，选择北京作为他最后的归宿。

他们相遇那时，母亲漂亮活泼，唱歌跳舞都很出色。而父亲则是一个新中国培养的刚刚留苏归来的默默寡闻的年轻技术干部。我好似可以想象他们在机械部在木樨地的灰色苏式大楼的长廊里相见的情形。风华正茂的他们正准备着迎接以后家庭和事业的风风雨雨。

很多年以后，母亲第一次中风，得了命名性失忆，记忆力急速下滑。母亲时而因为病症而沮丧生气，时而无奈地坐在沙发里对我们默默的微笑。我实在无法把照片中天真活泼的母亲和现在的母亲联系起来。母亲好似永远都只能是那样美丽天真的。

母亲出生在上海一个小商人家庭，一家8个兄弟姐妹依靠一个小小米店生活。抗战胜利以后，家里过的还算稳定，但是随着国民政府的糜烂，物价飞涨，外公家里也过的越来越紧张了。母亲告诉我，临解放前，米价一天几变。 她和舅舅们每天一起床第一件事就是跑去别的米店看粮价。一收到钱，外公就叫大舅舅跑去买米，如果晚了就要赔钱。 收到的金圆券更是不能过夜的。直到解放，外公如释重负，终于不用玩这样提心吊胆的游戏，这才过上简单小市民的生活。

不过养育8个孩子的压力还是很大的。于是一解放，大舅就参加了华东军管局的青年干部培训班，成为舅舅阿姨中唯一享受离休待遇的。 二舅也参军了，抗美援朝期间一直在空军服役，成为了地勤部队的一名军官。母亲和二姨也参加了革命。

因为当时有文化的年轻人很少，母亲被机械部招录，成为了一个小小干部。我想应该就是担当现在文秘这样的工作，从事一些简单的文字和杂务工作。只是那时主管干部虽然政治素养好，但是大多文化比较低，所以这些年轻人就担起了处理职能部门日常工作的责任。那时，各大部委居然出现了“小鬼当家”的局面：新中国的政府机关是由一群小丫头片子和黄毛小伙子运作的。这批人是共产党培养的第一批机关人员，最后成为了新中国公务员的栋梁。我母亲就是其中的一员。

“小鬼当家”的母亲和规划着中国重工业的父亲就这样相遇了。他们意气风发，和新中国一起起航了。可是，生活并不是一帆风顺的。50年代末开始，面对一个政治运动接着一个政治运动，父亲这样的技术干部早已经无所是从。后来，因为一个乌龙特务嫌疑，父亲被调离了涉密项目，实际上被调离了主要领导岗位。

说来这个特务嫌疑是源于一盒糕点。我姑妈30年代上海中学毕业，当时学校里一个资本家的女儿，和姑妈相从慎密。解放后，这位资本家的女儿没有随她父亲去香港，而是留了下来。之后她往来于港澳和京沪之间。因为种种原因，资本家的女儿一直未嫁，于是，姑妈对她就特别照顾。一次，姑妈叫父亲带一盒点心去北京给资本家的女儿。 其实呢，这位资本家的女儿因为海外关系过于复杂，早已被监控起来了。可巧的是一天监控她的安全人员到机械部，在走廊里把父亲认出来了。于是他马上被调离了领导岗位，并从此失去了晋升的机会。

后来，资本家的女儿一生孤寂，在八十年代末进了八宝山。当父亲退休好几年后，在90年代初，组织上正式和他谈话，通知他撤销了特务嫌疑。并把前因后果告诉了父亲。父亲前后一串，就把这个乌龙想明白了。后来，父亲和姑妈一直认为，资本家的女儿一定担负着特殊使命，父亲的乌龙很可能掩护着一些特殊的关系。父亲觉得他的牺牲值得了。

听着父亲娓娓的谈起这些往事，我觉得资本家的女儿是否是个特殊关系并不重要，父亲对于此事的态度体现了父亲心目中的小我远不如国家这个大我重要。

想到这些事，好似还是昨天一样，可是父亲却已经离我们远去了。我们再也听不到他们因为父亲不好的听力而相互的埋怨，也不能陪他们一起去河边散步了。

那天落葬，儿子问妻，我们来干什么，妻回答我们在给爷爷找个睡觉的地方。儿子又问，爷爷在哪里？我要爷爷。妻已经泣不成声了。

几年前，父亲把母亲葬在香山一侧，让母亲静静的俯瞰着他们一起生活过的地方。今年我们把父亲送了回来，父亲又一次回到了母亲的身边。这次他们再也不会分开了。再也不用因为工作需要，到处奔波。

兄长的新房子可以看见香山和西山，他说，在阳台上坐一坐，望一眼香山，知道父亲在看着我们，大家都安心了。我想也是。当年我的养母要我把骨灰撒在家乡对开的海上，说想了，看到水拜一下就可以了。之后我就把新家选在一条小河边，想来河里的每滴水都会到大海的，每天站在阳台上对着窗都是纪念。想必河水也会尽心的把我们的思念带回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