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人生百态:之:婆 与 媳 -- 老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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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人生百态:之:婆 与 媳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微妙得很。其中,最尴尬,最不好处理的,便是婆与媳之间的关系。

如果是其旁的人,相互之间关系不好的话,可以不理,不睬,或老死不相往来,至少,也可‘敬鬼神而远之’,免受其祸。可婆媳关系就不可同日而语了。住,在一个屋内,吃,也在同一口锅里,朝不见面晚相见,无法躲得开,也逃避不了的。就如同那舌头与牙齿,都在一个口腔之内,一年三百六十天,每天二十四小时,无论是怎么避免,怎么的预防,也少不得有个瞌瞌碰碰的时候。

久而久之,婆与媳之间,便从小的摩擦进而发展为言语上的冲突;慢慢地,又渐由言语上的冲突,进而升级到肢体上的接触。最终,演变为不共戴天的“仇敌”,直到你看不得我,我看不得你,如乌鸡眼似的,日日里同室操戈,直至老死不再相往来也。

吾乡间有句俗语,虽然直率了一点,但一语中的:婆婆背面鼓,到处说媳妇;媳妇提面锣,到处说婆婆,讲的就是这么回事!

婆媳相处不洽,夹在当中的儿子或者丈夫,那是最难做人的!说句不雅的话,便如那关在风箱中的老鼠——两头受气呵呵!

倘若是听堂客的啵,便要违逆娘的旨意呢,落个“巴耳朵”(软),“大不孝”的名声,被世人所唾骂!若是依从娘的话吧,便要“门槛上剁狗卵——一刀两断”,不是休妻,就是离婚,把好端端的一个家庭,搅得稀王八烂啊!

所以,婆与媳一闹起来,左右不是人的,是那夹在当中的儿子或者丈夫。便如那上下两扇石磨中的磨心儿,上下左右都是极沉重的负担。婆与媳磨来磨去,磨到最后,这夹在当中的“磨心”,也就不堪重负,只剩下一点点的疤痕了。

因为俺亲身领受过这经历的,所以,便有那“过来人”的体会和感受呵呵。

以俺的切身体会,其实,这婆与媳的关系,并不是真的难相处得很。难就难在,老少双方的认同感。

如若是婆婆能把媳妇当作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媳妇能把婆婆视同于个人的亲娘,那么,所有的矛盾也就烟消云散了!

如今的难题是,无论婆与媳,各自先都在心底里存了个念头:隔了层肚皮,不是“亲”的。因此,由此推理之,双方都有了先入为主的成见。

这人一有了成见,便对对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总会引申出无穷的遐想和猜测来。即便是好的也设想为坏的,坏的便设想成最坏的。于是,一存心也就你有来言,我有去语了。一来一往之中,战端开启。战端一起,疑惑就越深,疑惑越深,心里头的芥蒂也就越来越大,以至于到得后来,便像打红了眼的牯牛——见面就架脑,开口就干仗!

俚语云:一个巴掌拍不响。如果此刻有一方能明事理,有涵养,知退让的话,这战火也就会捻熄哟。如此几个回合下来,另一方也就知难而退。时间一久,双方逐渐会明白个中的原委,潜移默化,都照此办理的。

我与妻刚结婚时,也就遇到过类似的尴尬呢。

吾妻是个不善于言辞的人,无论见到什么人,顶多也就是抿嘴还一个笑脸而已。尤其是刚结婚的那阵子,乍见到婆婆,免不得有些羞涩,一时间口生,怎么也就唤不出个“妈”字来。

而老娘则是位“老古板”的类型,特别是俺父亲死得早,我们几弟兄是她含辛茹苦,一手拉扯大的。作为一个寡妇,能拉扯大三个如同阶梯般的孩子,并能扶养成人,精神上自然有其优势与慰藉。所以,见过几面之后,娘便认为这媳妇在自己面前装大:既然你是我的媳妇,这一辈子跟随了俺儿子,儿子喊得俺娘,为什么你就喊不得我这个娘呢?无非……,无非就是你瞧我这个娘不来哟!于是,先入为了主,心里就存了个芥蒂啊。

这就跟《邻人失斧》那寓言讲的道理一样呵,人心里有了这个念头,便胡思乱想起来,越加地有了疑惑呢。

其实,妻子自与我谈起爱,老早便从我嘴里知道了娘的一生。对于俺娘的为人,倒是从内心里特别地崇敬她。只是这人不善于表达内心情感,自然,这言语上也就挤不出几句乖巧话来。妻的内心里头却是十分的尊敬和孝顺娘的。

而娘却认为把我们几弟兄扶养成了人,吃尽千般苦,受尽万种难,是家里的‘头号大功臣’。如今,我们成家立了业,她也是船到码头车到站,理应是甩手享清福的时候了。一存了这念头,于是乎,时时,处处都呈现出“打一拳,进一步”,咄咄逼人的架势来了。

日子一长,妻子也忍不住,往往在娘叨叨的时候,信口开河,插上那么一杠子,看似无意,实是有心。眼看着,这战火呼呼拉拉地烧起来了,并在逐步地“升级!”

结婚第二年,儿子出生。

添了孙子,母亲自然是特别的兴奋。人活一辈子,还不尽是为的后代么!尽管老人家咳咳喘喘,身体不好,还是拖着病躯,从乡下赶了来,要帮我们带小孩。

有一天,我要赶写一份急件材料,正伏案疾书。妻在坐月子,躺在床上,儿子依偎在她身旁。母亲则坐在房门口,和单位李会计的老伴儿扯闲谈。

两人七扯八拉,谈兴愈浓。

扯着,扯着,娘发起高声来:“如今的世道哇,还是养女好一些哟!养儿嘛,没有一点用哟!儿子养大了,都赶去孝敬丈母娘了!还有哪个做儿的,顾得管自己的娘哦!。。。。。。”

我听在耳里,觉得不是滋味,但想到妻就在身旁,也就忍了。

妻子素来有个失眠症,夜里睡觉不着,坐月子日夜闲着,越发地睡不得。其实,老人们的议论,早已经灌入耳内了。此一刻听到母亲的言语,涉及到她身上来,也就按捺不住了:“姆妈,依你那说法,那我娘家必定是得了您儿子不少的好处嘛!丈母娘到底得了多少,你可以问问你的这个儿沙!”

母亲听到这话后,便虚晃一枪:“真的是好笑得很呢!我又不是讲的你,只有你娘才是个丈母娘啦!你胀什么气沙!”

妻子一听,越发地来了火:“听话听音!听锣听声!你这话无非是打柱头,惊赏墩(垫在木头柱子下面的石头),指桑骂槐说给我听嘛!还有什么不敢承认的呢?”

到了这地步,婆媳之间接上了“火”,两人越吵越凶了。

妻从床上翻身爬起来,趿上鞋,怒气冲冲,摆出要大闹一场的架势。

我明白,这当儿如果还不出面的话,这场合便会闹得不可收拾哟!

其实,我在一旁心里早就在盘算着的,如何了结这婆媳二人的争吵。

护得娘来,就要得罪妻;帮得妻来,又会伤了娘的心,真是一块豆腐掉在了灰堆上——拍也不是,打也不是!

左右为难之际,只得横下一条心,挥手往桌子上猛地一拍:“真不像话哟!老的不像老的,小的不像小的。俗话说:家丑不可外扬!你们俩个倒好,一个婆婆,一个媳妇,硬要掀起肚皮给旁人看!生怕人家看不到啵!吵得一包子的劲!都怕输了秧田角!好意思呢!”

我这一吼,钳住了婆媳二人的嘴巴,俩人立马住了声。

只是母亲觉得一个老辈,在媳妇面前失了脸面,感到下不来台,有些委屈,便抽抽嗒嗒地哽咽起来。

我扭过头,朝妻子使了个眼色后,连忙搀住母亲,递上一支香烟,给老人家点上火,扶着她走出去,在厂区的道路上转了一圈。

一边转,一边跟她算账:“我一个月多少收入,每月要跟家里给多少钱,都是妻子经手,瞒她不过的!这笔帐,您老心里也是有数的。结婚生子,每场事都是一笔大开支。用的钱从哪里来?都是妻子的私房钱。她的钱又从哪里来,还不是她家里给的?你刚才说的话,出口伤了人沙!她把家里的钱都舍出来,娘屋里没得一分,好心还不得好报!听您这么说,她当然有气哟!出了灯油钱——还在黑处站,哪个听了都会生气的。我晓得,你对她有成见,总认为媳妇是别人家的女,不是自己亲生的,隔山隔水隔了一层皮,因为这一层,如同戴了副有色眼镜,看她哪一点都是绿荫荫的!事事,处处,都不顺心。长久下去,婆媳之间又怎么能和睦相处呢?”

母亲听了,一言不发。我也晓得,婆媳之间的这个结,光凭这三言两语是化解不开的,只能慢慢的来。

我感到欣慰的是,母亲和妻的矛盾,终于在母亲死的那一年化解开了,没在母亲心里留下遗憾,带到另一世界去!

又过了一年,到了1978 年的春天,儿子刚满一周岁。

这时,县里召开四级干部大会,我抽到大会忙会务。天天忙得辫子搭了桥,团团转。

有一天半夜里,乡下突然打来电话,说是母亲病犯了,要我回去打个转。向领导请假吧,不批。没办法,只好要妻子先回去看看情况再说,如果病情危急,我再请假回去。

妻子对娘心里有一砣的意见,只是不说而已,这一点,我们俩都心知肚明,也不点破它。如今要她回去看看娘,那是一万个的不情愿。没办法,我只得跟她讲好话。好说歹说,唾沫都快讲干了,才答应去走一趟。

临到动身时,一听到要她把孩子也带去,又“吃了笋子——变了卦”,不肯去了。回过头来,我又给她讲了几箩筐的好话。

我说:“你要明白,人老了,心里最牵挂的不是我们,而是她的孙子。这是她辛辛苦苦一辈子的结果。你听我说,我可以断定,你把孩子带回去,娘见到后,一定是喜欢得不得了。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见了孩子就能化解开的。如果不带孩子回去,那就是白忙活了一场呵!你若不相信的话,我们俩就打个赌!好啵?”

妻见我说得斩钉截铁,心里是半信半疑。不得已,只得把头点了几点。

那天,下着一点一个泡的大雨。我找来一条长长的围巾,把孩子包起来,然后,打上个死结巴,把围巾挂在妻的脖子上,让脖子承担孩子的重量,腾出妻的双手,好撑着雨伞走路。

滂沱大雨中,妻的脖子上吊着孩子,两只手撑着雨伞,顶着劲风回家去了。

我悬着心,等她回来。

后来,听妻子讲起回家的经过,这才晓得她母子二人,一路上是多么的不容易呵。

那时,乡下去一条泥土路,晴天硬朗好走,可一到下雨天,路面积了水,溜溜滑滑的,动一脚,泥巴甩到后背上面,很是不好走啊。

妻回去的那天,脖子上吊着个胖小子,十好几斤,一手要扶着孩子,另一支手又要举把伞,还生怕跌倒呢。一路溜溜滑滑,不知摔了好多的跟头,才挪到家门口。

到得家门口时,浑身都是泥巴砣砣。妻子怀着一肚子的委屈和不满,两眼噙满了泪水,人还站在门外,便大声地喊了声“妈”。

老娘正躺在床上,听到妻子唤了声“娘”,把母亲唬得一跳。她做梦也没想到,这等恶劣的天气里,她不喜欢的那个媳妇,竟然顶风冒雨,赶了回来看望她。而且,还把她最疼爱,最牵挂的小孙子也带了回来!而且是吊在颈项上带回来的。所以,妻这一声喊,使她感天动地,热泪盈眶,喜出望外哦。

先前的恩恩怨怨,在这一刻间,消融得干干净净了。

接下来,便是她当着媳妇的面,三十五里骂知县,口不停声地责备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应该在这样大风大雨的天气里,打发她和孩子回来看她。还说我蠢得跟猪一样,脑壳里头灌了几桶水,而且是混水呢!紧接着,又是烧水,又是泡茶,忙得是不亦乐乎,根本看不出她是个病人。

娘异乎寻常的热情举动,融化了妻子梗阻在心里几年的冰块。妻也流下了谅解的泪花。

从此以后,妻和母亲处得如同母女一般,关系搞得非常的糯粘。对外边的人,母亲自此再也不说“我们家的媳妇”一类的话,逢人便说俺屋里某云长啊,某云短的,好像这媳妇就是她的女儿呢!

通宝推:水风,驿寄梅花,非为,德州星期四,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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