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离别日 -- 游识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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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原创】离别日

那天,本是接父亲回到久违的家中的日子。

那天以来,无数次地,我问自己,如果那天没有让父亲出院,是不是,现在还可以看到他的脸?

住院一个多月以来,我们一起眼望着窗外的绶带鸟飞来了又去,望着窗外的一树红棉渐次坠地,望着窗外从阴雨连绵变作了阳光灿烂,那一方小窗,便是父亲最后的日子里看得最多的风景。

在病房里时,我一般坐在他床边看书,从前我们常常闲聊,后来,他声音变得沙哑,再后来,他几乎不能说话。于是我便只挑些看到的有趣消息念给他听,他听着听着,就渐渐又沉入疲倦的睡眠中,于是我也不再出声,整个病房里只有氧气表轻微的水声。

原本我夜里也呆在医院,只在白天回去几个小时洗漱换衣服。后来父亲坚持反对,一直赶我回去休息。

他会看着我,气喘不已但还是慢慢地,一个一个字地说,“傻孩子,我担心你。”

甚至在他不能说话时,他还是会望着我,拿手放在颊边,比一个“去睡”的手势。

于是请了护工看护夜间,我回家休息。

每天早上,我问他,昨晚睡得好吗?

他就对我点点头。

后来,我才知道,其实他睡得不好。

我想着那样的时刻,他一个人,躺在医院里,望着一片漆黑。

爸爸,你当时在想什么呢?

早在清明之前,医生就下了病危通知。四月十日那天,更是气喘到滴水不能进的地步。

我记得那时候站在他身边,却无法可施,没有任何能减轻他窒息感的手段。氧气已经开到5L/min,再大会引发氧中毒,更为糟糕。

那种心情,只有七字。恨不能以身代之。

可是,熬过那天以后,他又奇迹般地好转起来。四月十一,他开始要喝水吃东西了,虽然血氧浓度还是在八十出头,十指都是紫的。四月十三,心跳由每分种接近140,下降到每分钟100出头。四月十四,血氧浓度上升到九十五。四月十五,氧气已经可以调到3L/min的较低流量,而不至于令他太过难受了。

看到那些,我总还是抱着一丝奇迹会出现的希望。

只是终于还是,不能幸免。

其实心里早有预感,这是最后与父亲相处的时光了。

多少次,我望着他消瘦的脸,想开口与他说些什么,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你还有什么想交代我的么?

你还有什么想吃的么?

我还能为你做些什么?爸爸……

只要你要,只要我有。

平安无事了好几天之后,主治医生首次点了头,说可以考虑出院回家休养几天。

后来就定了,四月二十八日出院。

那天早上,父亲特别高兴,虽然似乎有点喘,还出了不少汗。但他坚持那只是之前的一阵咳嗽的缘故。

我们拿了病房里随处可见的那种救护车小广告,叫了一辆配有氧气的来。

到家时候大约是十点半,大伯提前一天到家里安装了一个护理床,就摆在客厅里的电视前。叔叔把他抱上床,让他看着电视休息一会。

大伯他们离开以后。我趴在他床边。

你想几点吃午饭?我问他,十一点半好不好?

他摇摇头,说,吃不下。

那再延半小时吧,我说,十二点? 家里有肉汤,我给你煮线面好不好。

他点头,说,再加个西红柿。

没问题,我想了想,又问,再打个蛋下去可以么?

他考虑了一下,说,可以。

十二点,我把床摇起来,让他坐着。拿了瓷碗,按惯例先盛了大半碗,一口一口喂他吃了。又盛了小半碗,也全部吃下了。这已经是他的正常饭量。

还吃吗?我问。

他摇摇头。

那我去拿水给你漱口?

他点点头。

我转过身去拿漱口杯,再转回来时,却发现他眼睛半阖,身子也斜向一边,已经是失去意识的样子。

我惊骇万分,一边拨打120,一边喊他,一边喊在里间休息的妈妈。

120需要一个人到楼下引路,我只好让妈妈看着他,自己下去,同时通知大伯他们,他们也正在不远的地方吃午饭,于是也立刻赶过来。120与他们几乎同时到达。120给他打了一针,点了点滴,这时候他眼睛短暂地恢复了清明。

一大群人环绕着他,我在一旁喊了他一声,他微微转头,看了我一眼。

我永远记得,那一眼,平和的眼神。

与平常一样。

然后他就又陷入了昏迷。

120做了一些基本处理以后,就把他放上担架,进了电梯,出了大门,要上救护车的那一刹那,我看见他的手垂了下来。

也许,就在那一刻。

所谓,撒手而去。

到了急诊大约十二点四十分,已经没了呼吸心跳。

我跪在他身边,摸他的手,真的,好凉。

我头脑一片空白,手按在他右肩上,念了几句佛号,又背了几遍唯一记得的七佛灭罪真言。

爸爸,你要向着光亮的地方去。

本地的风俗是泪水绝不能滴到逝者身上,之前许多人已经一再交代过我。

可是,他的眼睛还半张着。

我只好一只手慢慢地帮他阖眼,一手拼命地拭去自己的泪水。

不知道这样做了多久,他一只眼合上了,另一只却始终不合。

也许,他还有想见的朋友。

后来的事情,我记得不是特别清楚。

大约就是,医院的护工拿布来覆了,然后推去太平间。在那里,大伯帮找的葬礼一条龙服务的人员来了,帮他擦了身换了寿衣。

然后,来了一口棺材,他们就拿黑色的塑料布把我的爸爸包起来,放进那个小小的棺材里。

大伯、叔叔、廖伯伯、陈叔叔,把棺材抬上了车。然后是殡仪馆,然后我看着他们登记上父亲的名字,把他放进了冷库的10号格子里。

最近几天的灵堂都满了,我们最早也只能在30日下午开始布置灵堂,30日晚上守灵,1日中午出山。

那天晚上,我一闭眼,就是那个10号格子。

爸爸,你冷吗?

在殡仪馆守灵的那个夜里,大约十二时,我送父亲的一个朋友离开时,我们在那条山路上慢慢走了一段。他告诉我,他最后一次探视父亲时,父亲对他说了两个字。

好累。

直至今天,我一想起父亲是在怎样的心情下说出这两字,还是觉得心如刀割。

如果,你真的那么累,那么,我再不舍,也只能放手让你走。

后来,我抬起头,看到了天边的星星。

明天大约会是个好天气,我望着星星说。

第二日果然阳光灿烂。我就在那个五月初的午后,金色的阳光里,送走了我的父亲。

而此生此世,我再不想过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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