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题：【原创】反恐战争对美军的影响 -- 晨枫

越南战争后，美军陷于十分困难的境地。一方面，越战的阴影对美军的士气造成严重的影响；另一方面，战场生存的要求迫使战场美军的装备、训练和条令作大幅度的修改，把中欧平原抗击苏军大规模装甲突击改为丛林反游击战。冷战时代美军的第一要务是在中欧挡住汹涌而来的苏军铁甲洪流，美军的装备、训练、条令都是围绕着这一核心而来的，根本忽视了丛林反游击战的特殊要求，使得早期侵越美军在陌生的战场上面对陌生的敌人手足无措。随着越战的持续，美军上下开始意识到越战不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小插曲，美军的装备、训练和条令必须大幅度改革，问题是中欧的冷战没有消失，所以美军只得实行双轨制，在派往越南之前，强化丛林反游击战的训练；调防欧洲后，重新捡起常规高烈度作战的训练。反恐战争近10年之后，美军再次面临同样的问题。

911后不久，美军就以追缴本拉登和基地组织为名，入侵了阿富汗。这是一场特殊的战争。塔利班在阿富汗强行推行极端的政教合一政策，政权基础并不稳固。另外，普什图人为主的塔利班和北方的塔吉克人、蒙古人也不对付，在北方受到军阀力量的强烈反弹。除了空中打击外，美国主要利用了北方军阀的力量轻易地把塔利班赶出了喀布尔，所以“几百特种部队打败塔利班”的神话。当然，塔利班没有被真正打败，否则也不会有这快10年了还没有打出名堂的无底洞战争。

这也是拉姆斯菲尔德“银弹战争”思想的时代，美军试图用少量精锐力量以最低代价摧毁敢于挑战美国的敌对势力。轻而易举的胜利极大地刺激了布什政府的胃口，很快掉头收拾在海湾战争中挨了打但依然不肯俯首贴耳的萨达姆，以伊拉克非法研制大规模杀伤武器为名，入侵了伊拉克。

入侵伊拉克是又一场轻而易举的胜利，伊拉克军队没有作像样的抵抗就崩溃了。但是占领并控制伊拉克的难度远远超出了美国的想象，伊拉克最终变成越南之后最大的游击战场，美军投入15万兵力后，依然龟缩在绿区和少数重兵把守的据点。

伊拉克的游击战和越南不同，主要是城镇里的巷战和沿道路的伏击战，包括地雷和路边炸弹。美军很快发现，按照现代化高烈度常规战争装备、训练起来的美军需要大幅度调整，才能适应伊拉克的反游击作战。

首先是极大地增强步兵。在复杂多变的中低烈度战场上，步兵是最灵活、适应性最强的。对于主要是徒步的敌人，步兵具有敌人所拥有的一切优点，但可以呼唤炮兵、装甲和空中支援，避免了敌人不具备重火力的缺点。问题是，美国陆军是按照大规模、高速度、深远幅员机械化作战的要求组织的，除了空降兵、海军陆战队、山地作战部队外，大部分陆军师旅都是重装部队，缺乏轻步兵。将重装部队改装成“斯崔克”旅加强了机动性，但依然不能解决步兵不足的问题。于是伊拉克美军将相当数量的装甲兵和炮兵临时客串，充当步兵使用。这些“业余步兵”经受一些基本步兵训练后，顶替宪兵担任基地警卫、车队押运等任务，而具有良好轻步兵训练的宪兵则顶上前线，补充常规步兵，加入巡逻队、突击队等。

当然，炮兵和装甲兵没有统统充当业余步兵，还是有一部分留下，继续作为炮兵和装甲兵使用。但这些炮兵和装甲兵在训练和作战上也针对反游击作了很大的调整。炮兵的主要任务是火力支援和反炮兵压制，尤其以反炮兵压制作为炮兵的顶级业务。伊拉克反美武装没有炮兵，所以美军炮兵没有反炮兵任务。火力支援的性质也大大不同，不再强调首发出膛速度和持续射速，不再强调拦阻射击、压制射击等针对传统步兵或者装甲作战的火力支援战术，不需要机动展开和快速转移阵地，而是更多地从固定的火力阵地实行精度射击，拔除反美武装的顽固据点。为了避免误伤邻里的平民，降低反游击作战的政治成本，美军炮兵常常使用制导炮弹。美军炮兵的火力支援是有效的，但在伊拉克呆久了，常规的炮兵业务反而荒疏了。

美军装甲兵也有一样的问题。坦克兵的顶级业务是反坦克，首先发现，首先开炮，首先脱离。但是在伊拉克，美军坦克通常是作为巡逻队的火力支援平台，或者车队的掩护火力，甚至作为街头的流动哨卡或者路障。坦克不再在旷野里高速行进间攻击前进，目标不再是开阔地里的敌军坦克或者加强野战工事，而是在狭窄街道慢吞吞地度方步，警惕着两旁像耗子一样穿进穿出的反美武装，发现反美武装盘踞的坚固房屋就轰上一炮。坦克还被用作推土机，推倒敌人盘踞的房屋和简易工事，甚至被用作拖车，把陷到沟坎里的车辆拖出来。久而久之，坦克业务也荒疏了。

现在问题延伸到美国海军陆战队。海军陆战队是天然的轻步兵，在美军地面部队的分工中，海军陆战队也是沙漠、寒带和巷战的专业部队。但海军陆战队的本行是两栖攻击，这是高度专业化的作战技能，在伊拉克的沙漠和街巷里也荒废了。

还有就是直升机。作为一树之高的飞行坦克，直升机本来应该是贴地高速飞行的。但伊拉克战场的情况特殊，反美武装缺乏防空武器，最厉害的防空武器通常不超过大口径高射机枪，所以美军直升机上升到3000米的中空飞行，反而比较安全。但这样的高度面对具有正规防空导弹和高炮的对手来说，无异于自杀。

即使是传统步兵，由于作战重点全部转移到保安、巷战、搜索、车队护送等，野战、反坦克、防空、构筑工事等传统的步兵业务也都荒疏了。

伊拉克的反美武装通常集中在城镇活动，阿富汗的塔利班则更加偏重在崎岖山地活动。伊拉克反美武装的射击技术通常不怎么样，但他们制造路边炸弹的技术比较高明，萨达姆遗留下来的巨量军火也提供了用之不竭的原材料。阿富汗反美武装的野战经验比较丰富，斗志也顽强一点，尤其是射击技术相对高超。男孩5、6岁就开始玩AK47，玩枪不高超都不好意思见人。阿富汗缺乏良好的道路，给美军的机动巡逻队和补给车队带来了额外的困难。幸好阿富汗没有萨达姆留下的大批军火，塔利班只有用化肥和柴油制造土炸药。美军的巷战压力有所降低，但被迫进入深山荒漠绿洲进行搜剿，作战并不轻松。

在生死瞬变的战场压力下，伊拉克和阿富汗的美军在战斗技能上很快适应了反游击战斗的需要，但这些部队轮换回美国后，通常都要至少好几个月的强化训练，才能恢复传统业务水平，这不能不影响到美军的总体战备状态。

另一方面，连年的作战行动对美军官兵的心理健康产生了极大的影响。低烈度战争只是对国家层面而言，对于身在其中的官兵来说，没有什么低烈度的事情。常年在子弹纷飞、爆炸声不绝于耳或者在致命威胁的阴影之下的美军官兵大量出现战后心理创伤（Post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简称PTSD）问题。美军的研究发现，14%的第一次轮战（典型期限是12个月）后的官兵有PTSD问题；第二次轮战后，这个数字上升到18%；第三次轮战后，进一步上升到31%。更大的问题是PTSD似乎有潜伏期，离开战斗5年之内，参加过一次轮战的官兵有24%有PTSD问题，两次轮战后又39%有PTSD问题，三次轮战后更是飙升到64%。美军是2003年入侵伊拉克的，入侵阿富汗更是早在2001年，很多官兵已经三次甚至四次派赴伊拉克或阿富汗作战，现在正好进入PTSD高发阶段，对美军实际可用兵力造成相当大的影响。

除了训练和人员方面的影响，美军装备也开始受到反恐战争的影响。冷战结束时，美军正好进入装备换代的时候，但“和平红利”使大批项目纷纷落马或者缩水，反恐战争的天价开支进一步加剧了这个情况，“科曼奇”武直、“十字军”自行火炮、A-12攻击机下马了，B-2、F-22、机载激光反导、滨海战斗舰、“海狼”级核潜艇等都大大缩减计划。另一方面，无人机、单兵装备（包括美国陆军高层顽固了很久的M4步强改进计划）获得了极大的优先。前线官兵对特需装备的迫切需求更是打乱了五角大楼的传统评估、采购、发放渠道。传统上，美军要花很长的时间，系统地评估新产品的性能、可靠性、价格、供应可靠性，才谈得上批量采购和装备。这个过程动辄7、8年。另一方面，民用的体育、狩猎、户外、射击市场不断推出富有创意的新产品，尤其是不起眼的附件和小玩意，很多在质量、性能上大大超过现有军品，像绕颈式水袋、抗缠绕枪带、擦枪器材、钢制弹匣、手持GPS等，很多官兵和家人自费购买，带到战场上，获得了良好的效果，并通过新闻媒体捅出去，迫使陆军当局绕过常规渠道，抄近道批准采购。还有一些像iPhone这样的纯民品，在战场上发挥了意外的效能，比如可以传送文字命令、GPS坐标、视频等，还可以用摄像头拍摄战场实况，不仅便于上级和友邻掌握战情，还便于用来指引目标或者指示协同攻击路线。这些都和传统装备的采购发生争抢。

另一方面，当前的装备研发集中在满足低烈度战争的需要，装甲悍马不足以抵挡路边炸弹的攻击，所以换上更坚固但也更笨重的MATV。事实上，MATV作为传统步兵战斗车辆并不合适，速度慢，重心高，公路和越野机动性差，极大地提高对海运和空运运力的要求。MATV重达15吨，只能运载5名士兵，或者1.5吨载荷，比2.4吨的悍马要重得多，和1.1吨的二战时代的吉普更是不能相提并论。世界上72%的桥梁都不能承受MATV的重量，所以道路机动性也颇成问题。MATV虽然对游击队的路边炸弹和火箭筒袭击具有更高的生存能力，但对于正规军的常规反坦克攻击来说，并没有增加多少生存力，大口径火炮、反坦克导弹、空射火箭弹攻击这样的笨重、迟缓、高大的目标反而还容易些，相对轻巧的无装甲悍马具有高得多的速度和机动性，目标也小，在常规战场上的生存力反而更高。“斯崔克”轮式战车比MATV好一点，但面对敌人有备而来的重装甲力量，照样只有撒丫子的资格。

另一方面，重型的M1坦克依然是常规战场上的利器，但美军最新的M1坦克是1992年交货的，虽然部分坦克已经封存以保留摩托小时，毕竟还是上年纪了，新坦克则还遥遥无期。自行火炮的问题更大，M109型155毫米自行榴弹炮已经服役50年了，美国陆军也已经是第三次试图换代，第一次是高科技、高成本的“十字军”，采用M1坦克的动力系统和自动装弹机，在2002年下马了。第二次是XM1207，也称NLOS-C，意为“非直瞄火炮”，保留了“十字军”的自动装弹机，但在其他方面简化了，并把M109的5人车组缩减为2人。但美国陆军当局对2人车组在高强度战斗中的耐久力很不放心，XM1207 也遇到进度和超支问题，尽管交付了几辆样车供作战评估，还是在2009年下马了。现在是第三次，进一步缩水，改用M2“布拉德利”的底盘，但保留M109的炮塔、炮管，取消自动装弹，弹保留自动送弹，也就是人工装上弹架后，自动推进炮膛，以改善射击精度。在世界上155毫米火炮普遍从45倍身管加长到52倍身管的时代，M109还是继续使用早已落后的39倍身管，而且还要继续使用到2050年。

直升机在反恐战争中得到重用，不仅极大地提高战场机动性，还可以上升到轻武器达不到的中空，避免了路边炸弹和火箭筒的威胁。但阿富汗地处高原，只有重型双桨的CH-47比较适用，常规的“黑鹰”必须减载起飞，极大地限制了有用性。美军和英军也在紧急增购CH-47，其中美军增购高达453架CH-47F，这是CH-47家族的最新型号。不光新造的CH-47F供不应求，状态尚好的老飞机也大量翻新，重新启用。问题是CH-47这样的重型直升机在高烈度战场上生存力不妙，在除了阿富汗这样的高原上也没有太大的必要，老旧的基本设计还有使用、维修费用很高的问题，这是加拿大、荷兰等国在90年代大量将CH-47 退役的原因。现在大量增购CH-47不仅在其他潜在战场上有适用性的问题，还有挤占其他更加适合未来一般战场的直升机的问题。英国就因为增购CH-47而挤占了EH-101的采购，并迫使部分“鹞”式战斗机提前退役。美国海军陆战队最新的V-22也有问题。这是美国海军陆战队“超视距登陆作战”概念的产物，速度快，载重量大，兼有直升机和螺旋桨运输机的优点。在阿富汗，V-22的速度和高度成为海军陆战队的得力帮手，不光避免了地面的轻武器火力，还可以高速完成垂直包围，截断塔利班的退路。但V-22采用直径较小的刚性旋翼，具有难以克服的“涡流环”问题，在垂直高速下降的时候特别容易发生不可控的急速下坠，所以条令要求在垂直下降时“小心轻放”。这在没有太强大的敌人防空火力威胁的低烈度的反恐作战中还能做到，但在高烈度战场的敌前强行机降时就要命了。美国海军也在增购EF-18G电子干扰机，但不是为了突破敌人的防空网，而是为了干扰遥控引爆的路边炸弹，好在这些飞机对常规战争也很有用。

战场网络化在反恐战场上取得了高度好评，但游击队没有电子对抗甚至基本的电子侦察能力，面对正规军的电子战能力，战场网络化的生存力至少是没有经历过真正的考验。不久前，西方媒体暴露出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美军无人侦察机的视频下载是明码的，美军步兵小分队使用商业规格的iPhone在战斗中共享战术数据，从侧面说明美军的战场网络化的抗电子战能力还处于十分初级的阶段。对正规军来说，对手机的实时定位不是很复杂的技术，在战场上使用iPhone很容易暴露位置。美军单兵和车辆开始使用Blue Tracker，对战场上每一辆车辆甚至单兵自动跟踪、定位的系统，用于避免友军误伤，对于正规军对手来说，截获Blue Tracker信号或者强力压制也不是天方夜谭。但另一方面，不要说“斯崔克”这样的高度电子化的作战系统，就是悍马，也要启动好些电子设备才能挂挡开走，不等GPS、保密通信、Blue Tracker、IED引信电子干扰装置等系统热机就出发是万万不能的，但这些装置的生存力和可靠性在充满电磁干扰的常规战场上很是可疑。

反恐战场上的另一个重大变化是无人机和战场机器人。无人机在战场侦察、通信中继、目标指引、对地攻击等方面都显示出巨大的潜力，但这是在对手除了高射机枪外没有像样的防空力量时实现的。事实上，游击队都不敢大模大样地架设高射机枪，太招摇了，容易招来炮火或者空中打击。但正规军不仅有防空炮火，还有防空导弹，更不用说战斗机。即使无人机撞上武直，恐怕都凶多吉少。美军为城镇作战特别研制和装备的小威力制导炸弹（如只有20公斤重的“蛇击”制导炸弹，弹头装药只有1.05公斤）有助于控制附带杀伤，用于攻击人烟密集地区的游击队目标很有用，但对于正规军目标就力不从心了。战场机器人也有一样的问题，战场机器人还是用于排爆、警卫的多，但只有简单、“干净”、低烈度的战场条件下才能用，和步兵、车辆、火炮配合作战还有很多问题。无人机和战场机器人都是战场网络化的一部分，上面提到的问题这里也一样少不了。

反恐战争迟早要结束，至少这是美国上下的一致期望。反恐战争结束的时候，美军会发现自己已经偏离了传统作战能力很远了吗？这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 【整理】西河文萃第29期 2010年05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