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敝帚自珍)

主题:【原创】幽明怪谈(整理贴) -- 石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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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园 【整理】第五回 造化钟神秀,阴阳各昏晓

话分两头,且说那条青狗怪在周遭遛了一圈,见庄客和丫头们各自躲在阴凉处歇坐,或挥扇喘息,或闭目养神,遂又回头,来到柴进的卧室之外。只见室门大开,柴进依然孤身在内,背身面朝里壁,熟睡不动。那畜生暗暗欢喜,顿脚不已,将便要一跳上床,啮其咽喉,结果这个对头。才入屋,狗鼻子闻得气味方位不对,停步略一分辨,吓得它体毛激竖。

原来柴进已经瞧出跷蹊,掩身躲在屏风背后,床上那一堆,不过是他将衣服书枕排布成人样而已。青狗不敢逗留,转身狂奔,脱逃而去。

柴进躲在屏风后面透过缝隙观望,若这畜生无礼,立时便要拔刀杀之。见它入房之后,望空嗅了一嗅,调头奔逃,料它必是歹意。当下唤起全庄之人,搜索这条疤面老狗。寻半日,竟不知所在,只得作罢。柴进怏怏叹道:“犬马皆是畜兽中的君子,何故相继害我,事真跷蹊。”柴进令下人不得屠宰死马,将之好生安葬。

殷天罗眼见伙伴连番失手,庄中人人警惕,遂不敢造次,收拾心情,专心与柴进做书友。柴进在养伤期间亦停了耍乐,二人同砚席,相勖励,学习不辍。柴家由皇室迁居民间,藏书过万本,殷天罗泛观前贤之著述,学问日新。柴进非但不疑他,更有心助长其声价,凡有访客,必先让“温先生”出门延接,然后柴进再到正厅与客人拜揖坐定,留下温先生一同议事、宴客,谈话全无顾忌。如是又过了两月,河北道中的豪杰,渐闻柴家庄有神算先生温天仪其人。

夏去秋来,庄上一直平静无事,柴进身体逐渐平复,每日下午都在球场上摆开靶子练习骑射。这日读书毕,柴进对天罗道:“来日唤作天清节,是先祖周世宗的生日,也是我家一年下来最重要的节日。每年此日,我都会一早祭拜祖先,然后带领庄客们出外射猎。兄弟回去稍作准备,明日卯时在阔板桥上会合。”天罗答应,出门先到庄外走了一遭,寻着那条青狗,嘱咐它如此如此,然后方才回庄歇息。

是夜,他梦见自己在庄上闲游,止步于庄西甜水井边的一株桑树下,桑树已经凋死。次日醒来,天罗占卜梦境,暗暗叹道:“乔木变枯,绝非主人之福。此木为柴,将不利于柴姓之人。桑与丧同音,柴进大不祥也。”

梳洗更衣讫,小丫鬟捧来一盆蜜糕,热气烛烛,天罗饱食之后,来到阔板桥上。桥上已有教头、庄客、仆夫等三十余人,各执刀箭彩旗等候。逡巡,柴进乘着一匹飞黄马出门,天罗看他,不禁喝一声彩。只见他头带熊皮帽,身穿绿绫裘,臂擎鹰,腰悬剑,飞鱼袋内藏雕弓,狮子壶中载羽箭,骏马如龙,银鞍照地,端的是一个雄姿瑰伟的男儿汉。

柴进让手下牵来一匹赤草马,促天罗上马。天罗暗暗悲叹,迟疑不动,柴进见他面露难色,笑呼左右曰:“取我的皂貂裘来。”遂从庄客手里取过一件黑貂毛裘,交与天罗,天罗将之穿在单衣之上,甚觉轻柔和暖,当下只得上马,与柴进并辔同行。

方过桥,忽闻背后有呼唤声,众人回头看,原来是管家王老,飞奔赶上前道:“老夫人曰,今年天清节,家中将设弦歌酒宴招待亲友,请官人早归,莫迟迟在外。”柴进点头应允,王桃枝又高呼道:“小辈们好生出力,回来每人打赏一份酒钱。”众人齐声答应。

柴进带领众人驰马来到城北郊野,放鹰纵犬,大猎于山林之间,一昼杀豺兔麋鹿甚多。巳时,众人深入到荒凉之地,满眼榛芜,村落绝远。忽见有一蝴蝶,大如胡燕,鳞翅五彩分明,挟持轻风,恋恋游于野菊地上,甚有诗意。柴进心爱悦之,下马徒步追看,逐至一株大榆树下,蝴蝶扑地而灭。

柴进惊疑,见树下并无洞孔,便令手下人发掘地面,掘一尺许,掘得彩囊一只,形同月中宝蟾,异香隐隐。柴进好奇,尝试解拆袋口的丝结,欲一窥内中奥秘。

他那里知道,袋中的招魂符,已经标上他的大名,袋上亦用符水写下他的生辰八字。袋口的丝结打得甚是奇巧精致,是术士高廉亲手扎的神咒结,每用手打开一节,就等于受他一句咒语。

拆毕,柴进打开彩囊,囊中忽有一点金光飞出,他合手一扑,只觉得手心冰凉彻骨。开看时,光已化灭,手中空空,掌心落下一串灰红色的符字,不知何意。柴进大惊,连忙搓手,那字遂在掌中淹灭,竟似化入血液里一般。

柴进连忙呼叫温天仪过来,问是何物作怪,温某人道:“六畜之物,及龟蛇、鱼虫、草木之属,皆可以为妖怪,眩人耳目,实不足畏。若再见此蝶,但拔刀砍之。”柴进点头,此时有猎犬发现兽溺,柴进便将那彩囊贴身收好,鞭马离去。

须臾,众人发现几个旧碑如烂牙般散布在草地上,碑间有泥洞,洞口有狐狸脚迹。柴进将人分成两拨,一拨人四面拉网,弯弓守候,另一拨人持柴草和锸铲,且掘且燻。稍顷,群狐焦头烂额,仓惶从墓洞中突出,撞在罗网上,或死或伤,都被兜收,除天罗外,庄中人无不欢笑。

此时正当日午,天上无半点云彩,热气蒸人,嚣尘扑面。众人齐唱俚俗歌谣,收拾兵器和猎物,走进一处空废的佛寺中歇息。佛寺丢荒已久,堂舍四裂,蓬蒿没腰。只有正殿偏殿,略得保全。众人将正殿打扫干净,各自吃了几口干粮清水之后,纷纷倒在草席上午睡。

睡片刻,柴进隐隐听见切切笑声,矍然惊起,环视左右,仆从们皆酣睡未觉,守卫之人亦不知所往。他于是拂衣而起,悬起一口腰刀,出殿外搜索。初时无所见,走入偏殿,笑声又作,柴进四顾,只见对面影壁上流过几道幻光,一幅墨色的壁画缓缓浮现,乃是一只肉翅猪面,头戴鲜卑帽的大蝙蝠,长约尺余,双翼贲张,妖眼睁得好似两个小银铃一般,诡谲而又栩栩如生。

柴进素来刚直不畏鬼神,见此意甚不快,撩起衣袖,拽拳便打,打得砖墙震响,画妖应声而灭。柴进抚拳冷笑,那猪面蝙蝠却又徐徐现身墙上,此番改为朱赤色,大小是前次的一倍,龇开锋牙利口,逾显狞恶。柴进脸色一沉,挽起双拳不停向墙上殴击,直至画妖再次淹灭。

柴进歇一口气,向门外高呼同行的庄客,不知何故,久久无人应声,回首魅影复出,呈暗青色,尺寸又倍增,嘴脸上细毛毕现,更加可畏。柴进手上气力已坠,索性倒退三步,提起丹田气大喝一声,弹脚蹬去。

一蹬之下,砖墙轰然塌下半幅。地上碎砖随即骚动,一只青翼猪面的大蝙蝠推开石砾腾身扑出。柴进急忙抽取腰刀,直搠过去,那妖怪翻飞避过,脚上钩爪已将刀背抓定。双方用力一扯,刀身发出尖锐的响声,被那活兽用爪子生生抓出数道划痕。

柴进见它来势凶猛,自度抵敌不过,甩手弃了刀,奔出后院光明处。那妖精却也不避阳光,展翅从他身后遮拥而来。柴进在院中走避,瞥见身侧有一眼八角井,想起天罗的卦词,纵身便跃了下去,指望再次伏于井底避祸。

谁知,那井极不寻常,里头既宽且深,柴进在半空中飞堕千丈,犹未到底,身似流星,心惧几死。正惶惧,骤觉小腹一紧,腰带已被那妖怪从上面抓定,落势渐渐放缓,俄顷,柴进被那妖怪丢弃在一片湿泥地上。

黑暗中那妖怪作人声道:“我乃嵩山帝君属吏,飞天夜叉猪淑良,奉符命提你柴进回去受审。此乃神道召令,不可相拒,拒则祸事逾大。”柴进震惊,连忙辞以慈母年老,乞放归三年,且尽孝道。夜叉不允,又曰:“此间已属黄泉之地,无论你有何陈情,皆须到地狱府署向主官申辩。我念你是个皇孙,又敬重你从前是个磊落有侠气之人,你若能从容随我同去,我便不用刑具拘你。否则,教你荷枷带锁而行。”柴进自料斗不过它,计无所出,只得答应。他素来自负才学,颇有志气,这日忽然不明不白就沦落而死,甚觉气结。

耳中又闻猪淑良叫道:“井尉何在?”暗中有人应声答曰:“在!沧州第六十七井井尉甘笃禄听候猪捕头差遣。”猪淑良道:“我奉崔府君符令来此拿一个生人,生人不能履水而行,你可领我们去坐蛇舟,以便押返。”甘某答应,引二人走入井侧一条隙道。那蝠妖似乎化作了人形,脚步沉重有声,柴进追着他的脚步声摸索而行,行百步,来到某处水滨。

甘笃禄摇动铁铃,铃声“叮叮”,沿着水面远远传了开去。良久,水声轻响,有一物游上泥岸。柴进伸手抚之,其冷如水,其粗如瓮,鳞甲每格有拳头大小,蜿蜒蠕蠕而动,似乎是一条壮大的长蛇。猪淑良督促他攀上蛇背,俯伏抱住蛇身,自己与井尉甘某拜别之后,坐上蛇项,轻拍蛇头,蛇遂摇身入水,负着他两个淌水而行。

地腹水道中,迷冥不见指掌,柴进伸手向四周探索,触手除了水,就是冷滑的石壁。有时岩顶极低,夜叉会嘱托柴进紧紧伏在蛇背上,以免被下垂的乳石撞伤。柴进问何时得到地府,答曰:“水陆行程三日。”

蛇行半晌,忽然见到水底下有一瘫流光,不甚明亮,不知是何物发光。猪淑良轻拍蛇头,绕开光来到附近某处停泊,喊叫井尉。井尉在高处连声答应,走下来自报姓名道:“南皮第二十三井井尉韦桶参见猪捕头。”猪淑良问:“往日从此路过,不见水底有光,却是甚么古怪?”韦桶答道:“回禀猪捕头,此是上月关圣帝君在诸地府间巡游路过时,部将胡班失手打翻销魂灯留下的余光。”猪淑良道:“原来如此,你去为我拾一块碎片来。”韦桶领命,纵身入水,须臾,捞出一块拳头大的荧石,交给猪淑良。猪淑良转交柴进道:“你初到阴暗之地,犹未习惯夜视,可用此荧石照明,躲避头顶的钟乳。”

柴进连忙道谢,接石过手,感觉这块碎石甚轻,石中渗出莹白的冷光,籍着光,方丈之地依稀可见。借光看那夜叉时,猪面獠牙,身体却是人形,头戴鲜卑帽,上身赤裸,黑体黑毛,腰下穿着一条黄布褶裤,手持一杆青藜杖,背负一套灰木枷。蛇长五六丈,头呈锥形,前细后粗,体色如烟熏,灰黑斑驳。至于韦桶则是一个身穿黑色紧身衣的粗矮汉子。柴进心想:“这夜叉虽然头壳峥嵘,性气倒也温良,待我甚关照。”于是恼恨稍减,恭身致谢。

二人别了韦桶,登蛇背起行。这条远古的地下水道幽深绵长,不知有几千里,航行其中,迷失昼夜。若二人饥困,则到水滨井尉的石室中吃食寄宿,一如人间驿站。水道中的食物一曰石髓,一曰明虾。石髓是一种疏疏落落附壁而生的白色轻软之物,虽然淡然无味,却能解人饥渴。明虾是软壳虾,虾体甚小,滋味清甜。每次泊岸,猪淑良都用一桶明虾喂蛇。

如是经过若干时日,二人于某处登陆,徒步走入一段周回多风的甬道。甬道中歧路甚多,每到岔口,夜叉须停下来捏指计算,方能计准路向。移时,他们来到一栋大石门前。

猪淑良推开石门,眼前豁然,光香扑面,柴进手中荧石的淡光立即隐去。门后是一处石室,室内坦平而明朗,四壁嵌空,可以容纳千人,室顶极高,有多处破裂,天光从缝隙间射入,照见无数石床、石几。几上罗列着大盘的肉食,软暖飘香,好似新熟一般;又有无数精致的瓷瓶,装着各色香末和酱料。

猪淑良道:“此石室称作五鬼厨堂,专为误入冥界者而设,食物及佐料由各色石英粉和合而成,常人啖之,不久将化为石像。”柴进吃了几日清冷的石髓冻虾,早被那热香诱得馋虫大动,听这夜叉如是说,顿感泄气,只得咒骂了几句,跟随它从石室一侧的岩穴穿出,继续在幽暗崎岖中行走。又三五里,走出一处洞口。洞口立着数百具石人,各为渔樵僧道,衣饰或古或今,一个个神色感伤,口际微张,若嗟叹状。

石林之外,是百里平川,平川尽头,一个灰红色的太阳半浮在地平线上。猪淑良指着太阳道:“阴阳两界时光颠倒,阴间日出于西方,落东山。”

走入平原,乃见路上有一群怪兽,体格似牛,四脚,青眼黑鬣,面有长毛,叫声如人呻吟。猪淑良走近前去,两手各执一兽耳,牵来两头。柴进问是何兽,猪淑良道:“此兽地狱独有,其名曰‘忧’,乃由哀愁惨戚之气化生,不饮不食,极驯服,可供驱驰。”言讫,夜叉翻身爬上兽背,柴进效之,感觉稳不可言,扯其左右耳,忧兽便听命而行。猪某又道:“忧之为物,忌酒。酒能亡忧,若以酒液泼之,它便消解,化为泥尘。”

他们循着道路相随而行,路迳狭小,路旁林木葱倩,路与路交接之处通常立有五六尺的铜表,标示方向和里数,地名皆闻所未闻。路上甚少行人,不时碰见各种走兽,除了“忧”外,其它动物貌似阳间,但兽身比阳间硕大,兔子大如狼,貂鼠大如马,倏忽来去,甚是骇人。

行了半日,太阳逐渐升到中天之上,却依旧暗红。天色昏晦,如人间十一、十二月雪阴时,灰冷愁人。忽闻天顶有隆隆之声,如人间闷雷,尘屑漫空撒落,两人遮面而行,头肩沾满污秽。夜叉拂衣道:“地府无雨,偶因头上地壳动荡,埃下如雨。”

再行,路便断绝,眼前是一片深海,渺弥无际。猪淑良指着浩淼水波对柴进道:“此处是缘尽海,方圆八千里,深五里。此间海水,乃由千世以来父母妻儿泣别之泪流注而成,最咸最苦。渡过此海,便到嵩山鬼域。”

柴进想到自己已经远离尘世,不禁悲从中来,双泪滚落。夜叉见状,淡淡道:“郎君不应如此。人生莫不有死,纵使多活少活一两年,也不值得过于为之悲喜。”柴进答道:“话虽如此。当初如来、孔子等大圣大贤之徒,犹惑于生死之理,我何能例外?” 猪淑良一笑,拨弄忧耳,驱忧兽下水。忧入水中,前脚一分,化为两鳍,后脚合并,变为巨尾,浮水而渡。

此刻柴进已经和这夜叉同行了几个昼夜,觉得它虽然面目狰狞,言谈却略带儒雅,颇有士人之风,且心地仁善,处事一丝不苟,心中暗生敬意,当下一边驱赶忧兽与它并肩同游,一边攀谈道:“在下昏俗之人,不识地下神仙事,欲求教一二,不知可否?”猪淑良道:“这些事等你在阴曹住下,自然便知。但我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你有何疑问?”

柴进道:“人死后若只归阴曹统属,阳间如何还有游魂野鬼作祟。”猪淑良道:“人死后倘若被勾魂使者押送地府,自然重归轮回。有时人死于非命,或因冥界属吏疏忽,不遇勾魂使者,则变成游魂,却不知自己已死,飘行世上,有如人在梦中,虽然遭遇离奇,总不知是梦。”

柴进又问:“世间盛传阴曹有宿因、业报等事,不知真假?”夜叉道:“有之。神道欲以廉耻治人,不喜滥施罚刑。倘若为人者终无廉耻之心,残害天地,又或者侵凌他人,则其罪亦不容宽贷。行不善者,现世有人诛,死后有神诛,报应丝毫不爽。所谓缘业做下,吉凶乃来,天网恢恢,不容有罪之人窜避。”

柴进再问:“转世投胎一说,却又如何?”夜叉曰:“亦有。天道贵乎循环不息,如日夜四时,更迭无休。宇宙间,有形者皆朽,时至而死,如来尚且不免。众生似飞尘细雨,奔走于阴阳之间,去复去,来又来,籍此脱胎换骨,谓之轮回。”

柴进感慨曰:“壮哉天道!”又问:“死然后投生为何物,主事者因何而定?”夜叉道:“冥界律法由天曹诸仙议定,十年作一修订。主事者根据死者在生时的善恶记载,当堂审问,听本人申辩之后,参考律书厘定其赏罚。投胎作何物,亦是报应之一。优者,可以将事迹上报天庭,超脱补入仙缺;良者留在地府当差;中平者转世做人,此三者皆可谓福报;至于劣者数量最多,论罪可分为一十九等,受刑戮之后,沦入诸恶道中,变为禽兽或者渺小虫豸。世人生前行善者少,造恶者多,因此世上禽兽虫豸极多。一池污水,蜉蝣万计,一砖之下,蝼蚁数千,计其数世之前,皆是带罪之人。”

柴进怃然,良久又问:“此间主事者谁,官制比世间如何?”夜叉曰:“官制大抵可以类比。嵩山鬼域的主事者乃是嵩山帝君,如人间天子,府君佐之,似丞相,礼绝百僚,以下称尊者包括统兵的鬼王、主持狱城的阴君以及管理地下河道的水官,相当于人世三公。其他杂职有判官、夜叉王、司命、司刑、游察使者、监事、录事、无常、夜叉、伍伯、鬼使、召魂、狱卒、大鬼、小鬼等等,一时间讲述不尽。你在地府日久,自将一一见识。”

柴进又问:“古人云,‘泰山治鬼’,如今我被嵩山使者所拘,泰山一说,岂非讹传?”夜叉道:“地下非止有一帝。五岳帝君、青城丈人以及昆仑山、长白山、狼山、天山、罗浮山五山之神,各治中华数州之地。辖区疆界,由下界众神之神的后土夫人女娲划定。诸神各遣部属收召本地魂魄,论功罪,然后分送到阴阳各处。各山的奖罚条令,依照当地的天候、地情和民俗而略有不同。此一众山神并佛教的地藏王菩萨,合称冥界十二尊者,其中又以嵩山、泰山、华山三帝和地藏菩萨的地位最为显赫。”

柴进又问:“五岳帝君,五山之神,原是何代何教中人?”夜叉道:“自天地生,便有道术,伏羲以来,修道显名者世世皆有。帝君、山神,皆是亘古以来得道之人,如今虽然居王位,偶然亦有轮替,或投生人间,体验世情五味。譬如统领河北的恒山君,曾为赵武灵王,主理荆襄的衡山君,即晋朝羊祜。”

柴进又问曰:“若如此,诸仙皆是远古之人,源出道教,地藏菩萨是佛家元帅,两家亦能共事否?”夜叉简答曰:“佛与道,同源异派而已。”

柴进短短时间听来这许多新知,思绪翻涌,两手搓磨不已,忽又有一事不明,问道:“我住沧州,地近恒山、泰山,如何却被你嵩山的夜叉拘来?”夜叉道:“沧州属河北道,原本的确归恒山管辖。前日我在河间府小豕村度假,忽然收到本山崔府君发出的招魂符,特令我将你捕到嵩山来,因此你我须稍稍跋涉,远赴嵩山阴曹。”柴进大感诧异。

忧兽在水面上鼓鳍振尾而行,快如疾风,不过一个时辰,便游过百里水路,登上彼岸,来到某处桥头。此桥名叫拗项桥,桥彼端是一座雄伟的鬼门关。猪淑良和柴进下了兽背,徒步过桥。

鬼门关由三百名披甲恶鬼把守,旗戟整肃。守关之将名叫武庚,与猪淑良相见,唱个大喏,笑道:“猪四哥既去河间府休假一年,为何又提早归来?”猪淑良道:“我收到崔府君飞来的招魂符令,奉命押解此人回来。”武庚惊讶道:“你去后不久,崔府君因故被帝君罢黜,如今尚未委任新官,府中事务暂由帝君亲自代理,你如何能得到崔氏符令?”

猪淑良愕然道:“府君何事被罢?”武庚将他拉到一旁,耳语良久。猪某听讫,垂泪道:“府君素以廉直著称,侍上忠诚,待下宽厚,政令有序,虽伊尹、周公,无以过之,何期受此牵连!”武庚道:“落难困窘之事,众生皆不可免,无论是圣贤鬼神,还是神龙蛆虫,皆有其时。府君既有惠政,又有清誉,积福非浅,定可安然度此劫难,四哥不必过于忧戚。”二人又细语移时,方才握手告别。

此时有个守关小兵交给猪淑良一只空心的白螺,猪淑良抱在胸前,猛吹了一下,不闻有声,却见有五个矮人,分别穿着青、白、朱、玄、黄五色衣裳,自柴进体内一晃而出,鱼贯离去,不知所往。柴进茫然看着这几个人远去的背影,身心有一种难以言寓的轻快淡泊。

猪淑良指着这数人后背道:“这五个便是你身上的五脏之神,寄居于各个脏室内,各主一份嗜欲。月晦之夜,当人沉睡之际,他几个便选派一人,乘阴气飞升,向司命神禀报你近日的善恶功罪。司命神记录在案,作为死后对你奖惩的依据。为恶的人,其元神必定忌恨脏神上天奏事,因此恶人经常梦见与人争斗,其实是他的元神与脏神正在交战之故。”说毕,又命令柴进将身上的衫裤皮靴全部脱去,烧毁,然后从守关的恶鬼处取来一套冥界的蜡纸衣,让他穿上。柴进穿着停当之后,赤着脚跟随夜叉过关。

关内道路交横,鬼影憧憧,大多数鬼都没有须发和眉毛,头面光光的,不易识别,有须眉者只是寥寥少数。那些在人世或只属于寒悴丑陋的人,在此只要留有须发,都显得熠熠不凡。猪淑良解释道:“鬼域有两种鬼,似你这般连着肉身一起直接从阳世被带到地府的鬼,才能保持生时的容颜。若死于地上,灵魂脱体飘出,再被召魂使者抓到地府的鬼,便失去骨骼和毛发。失去骨骼,阴曹会为他装上地底的远古龙骨替代,使他能够行走,失去毛发则不再理会。”

除了鬼外,路上还不时有妖怪出没。这些妖怪见到猪淑良,尽皆抱拳致礼,此辈大概是冥府各部的属吏,神状千形百态,不可一一论称。

正走着,忽有一阵清风,飒飒而来,前路大放光明。鬼怪纷纷道:“菩萨至矣。”奔避路隅,同声念诵《地藏本愿经》。猪淑良亦将柴进拉到路侧,合十静候。柴进翘首观望,只见前方有两头狮子横担着一张金床并排而行,幽明教主——地藏王菩萨身穿藕丝袈裟,盘膝坐床,头上戴着一轮祥光,神色恬和。座下这两头大狮子,一只叫“谤听”,一只叫“善听”,皆鬃毛奋张,目光睒睒然,威武不可向视。

法驾经过柴进身前,菩萨注视柴进,心中惊讶道:“此人乃天贵星下凡,有使命在阳间,何故被拘拿到此?”座下两头狮子甚能体察主人意欲,不待吩咐,同时止步。

菩萨问道:“猪四郎,此子顶骨极贵,理应长寿,何竟如此短命?”猪淑良躬身答道:“小的不知,小的原本在河间府小豕村休假,忽然收到崔府君的追魂符令,命我将此人押解回府。小的核查过,姓名及生辰无误,遂抓拿至此。”

菩萨道:“崔府君已被除名大半年,文书亦已通报到五岳六山各处,你知道否?”猪淑良道:“小的适才进入鬼门关时方知,小的且将犯人押解到判官府署,再由判官定夺。”

菩萨道:“我与他的先祖——亢金龙柴荣是旧交,此子刚毅有胆勇,甚得其祖先之风。待他到府衙受审之时,我也要过去听一听。”猪淑良鞠躬曰:“是。”柴进连忙跪地拜谢道:“菩萨如此垂爱,小人不敢忘德。”菩萨合十还礼,起驾又向前行。

鬼怪们目送菩萨去远,方自散去。猪淑良对柴进道:“地藏菩萨往来于五岳六山之间,今日恰过此处,却要亲自助你申雪,看来你福缘不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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